征北凉那次是个意外,因为拓跋焘需要黑山大营奇袭北面,所以花木兰才跟随黑山大营的主帅们南下,但除此以外,贺穆兰在花木兰的记忆里,几乎找不到什么有关于“攻城”的丰功伟绩。
若不是花木兰没有真的攻打过什么城池,便是这些记忆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好。
贺穆兰先以为是前者,不过是片刻之后,便觉得应该是后者了。
冷兵器的时代,战场上的残忍程度几乎超过人们的想象,那是一切血腥暴力的结合体,但冷兵器时代还有比刀剑相加更残忍的一幕,那便是攻城器械与城墙的较量。
巨大到让耳膜能够鼓动起来的爆裂之声不停传来,投石机带着巨大的石块砸在城墙上,然后碎裂成无数的碎块。
碎块并不能砸开城墙,但碎石却能砸碎城墙上那些人的脑袋。这是比刀枪收割更可怕的场景,贺穆兰甚至不敢想象若是出现了火药的年代,那攻城是不是更加血腥和让人恶心。
步卒们身前都是举着重盾的“象兵”,说是“象兵”,其实是做成像大象一般的坚厚掩体,里面藏着骑着马的骑兵,这些马都是善于在黑暗和狭小地方奔跑的矮马,他们顶着这个有些可笑的东西,替步卒们开路,冲开箭矢和滚石等物,让步卒们能够带着檑木冲到门下。
贺穆兰跟着库莫提,他们都是骑兵,是防止有敌军出逃而追击的守将,对于这场攻城之战,除了看着拓跋焘不停的下达各种指挥的命令传送出去外,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她飞不到城墙上,也无法帮助那些被滚石热油烫死的同袍。她无法驾着马踏上登墙梯,也没办法以一己之力将已经倾倒的梯子再推回去。
她不知道花木兰不喜欢攻城战的哪一点,但这种一点忙都帮不上,不得不跟在主将身后干瞪眼的无力感,已经让她忍不住露出有些焦躁的表情。
“第一次攻城都是这样,习惯就好。”
拓跋焘看见了她的表情,如是说道。
“等赫连昌出来,我们抓住他,然后趁机攻入大开的城门。到时候,整个统万城都向我们敞开了。金银珠宝、牛羊马匹和女人,都会是我们的……”
他似乎很沉迷于这样的胜利,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整个笑容彻底让贺穆兰明白过来,这是一位真正的皇帝,一位鲜卑人血统,从发丝到脚趾头都叫嚣着“战斗”和“胜利”,而后取得战利品的皇帝。
魏国是没有军饷的。
魏国的官员是没有俸禄的。
那么,统万城被攻下来后,会面临的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
蠕蠕当年攻入魏国的云中城,最后云中成了什么样子?
“上天入地,你找不到贞洁的妇女,也找不到活着的勇士。”贺穆兰喃喃自语。这不是贺穆兰的话,而是来自于花木兰的记忆。
拓跋焘听到了一些,愣了愣后,嗜血的笑容变成了得意。
“是的,你说的没错,统万城被攻下后,便会是这般。”
被洗劫一空的城市是什么样子?贺穆兰没有一点概念。她对攻城后的认识全部来自于书籍和影视,而没有什么能够完整的表现出这些苦痛和残酷。
贺穆兰突然一点也不期盼攻入城中的那一刻了。
她眨了眨眼,小声说道:“陛下,统万城一灭,夏国就全部归入我大魏了。如此一来,夏国的子民以后也就是我魏国的子民,夏国的妇孺也就是我魏国的妇孺,那到时候,屠戮的,奸污的,岂不是就是我大魏的百姓?”
贺穆兰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觉得这些话特别空洞。
真的,玛丽苏到她自己都觉得羞红了脸。
“大魏的百姓?”拓跋焘似乎颇感有趣。“当然,你说的对……”
贺穆兰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轻易就承认了的拓跋焘。
这位二十出头、身材雄武的少年皇帝,从未在贺穆兰的心目中形象如此高大过。他那不起眼的铠甲和瘦小的让贺穆兰在心里发出过窃笑的越影,都被她的想象衬托的犹如降临凡世的慈悲帝王。
“你的劝谏很有趣。可是在夏国完全归顺之前……”拓跋焘瞥了一眼脸色突然苍白起来的贺穆兰。
“我要先喂饱我手底下的狼崽子们。”
贺穆兰眼前那高大的形象,慈悲的帝王,一下子就这么黯淡下去了。
只余下脸上的滚烫,让她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傻话。
拓跋焘的鲜卑名字叫“佛狸”,魏国人很少直呼其名,但北方诸国称呼起拓跋焘,喊的都是“佛狸”。
佛狸,是巨狼之意。
所以他的狼崽子,便是正在努力攻打统万的魏国将士们。
库莫提显然是听到了贺穆兰的劝谏,在前方默默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忍不住叹息。
从花木兰甘冒危险去收敛同袍尸身来看,这个年轻人明显是还没有变得心硬如铁、坚如磐石的战士。
当他经历的多了,见到的杀戮多了,便不会被这样的事情所困惑。
在这个乱世中,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今日他们不夷平周围虎视眈眈的国家,他日大魏势弱,就要被他们夷平。
与其等那时候沦为猪狗,不如趁着最强盛的时候,为自己的后代挣一个不需要挣扎的未来。
花木兰是个好战士,但眼界太小,心肠太软。陛下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人送到黑山大营里去呢?
这真是个谜团。
库莫提看着北面,等战斗胶着到最危机的时刻,赫连昌便会从那里出来。
那是看起来最薄弱的北门,无论是战,还是逃,他都只能选择那里。北门外虽然是大营,但如今三军尽出,大营里也没有多少人,反倒成了最安全的一条退路起来。
但退路,有时候也会变成绝路。
库莫提看着身后的拓跋焘和花木兰,将身子挺得更直,好让敌军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然后才是他身后的拓跋焘等人。
花木兰似是为自己刚才鲁莽而出的话感到羞耻,所以一直紧抿着唇,不发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赫连昌如此残暴,若我和他一样,又让这些夏臣的妻儿生不如死,说不定那些归降的夏臣就会灰心,再度反叛……”
库莫提听到拓跋焘突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猛然扭过头去。
在他的身后,满脸思考表情的拓跋焘搓着自己的下巴,在自言自语:“唔,崔太常不在,崔太常若在这里,会说些什么呢?啧,我为何让崔浩去了黑山,应该让他随军才对。真是麻烦,攻城之战如此紧张,伤亡也重,若没有女人放松精神,弄不好马上就哗变了……”
库莫提眼里的花木兰,露出像是看到有神仙在面前跳舞的表情。
这表情太过怪异,库莫提抽了抽嘴角,咳嗽了一声。
“咳咳,陛下,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他发誓,他看到花木兰瞪了他一眼!
“您若真的担心将士们杀戮太过,控制不住局面,不如等拿下赫连昌后,让夏国的文武百官出城归降便是。”
库莫提随口一提。
“等文武百官归降,又拿下了赫连昌,那夏国便是我大魏囊中之物,也就没什么强行攻城的事情了。”
他刚把话说完,贺穆兰和拓跋焘均一击掌。
“对啊!抓住赫连昌就是了!”
“对啊!一定要抓住赫连昌!”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后,贺穆兰露出吓坏了的表情低下头去。
拓跋焘对着北门的方向眯了眯眼。
赫连昌。
你的子民会不会无辜枉死,夏国的妇孺会不会被撕成碎片,就看你敢不敢出门了。
‘真是荒谬,我一个帝国的君王,却要为敌国的百姓会不会被我自己的部将所屠戮而担忧。’
这是我将要消灭的第一个国家……
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在那之前,不能让他们存了与城池共存亡之心才是啊。
第163章 率部归降
对于拓跋焘来说,一阵劝降后敌人丢下来的不是滚木燃油,而是一大堆男女老幼的人头,简直是一件让人一头雾水的事情。
“赫连昌脑子坏掉了?他以为丢下一堆人头,我们就会收手?”拓跋焘听到部下的回禀后,嗤笑道:“赫连昌不会是吓破了胆子,开始自乱阵脚了吧?”
“陛下,那丢下人头的匈奴人在城头上喊……喊……”负责用匈奴话喊降的部下也是一副讶然的样子,“说是夏国有谁若降,便夷灭族人,即使是宗室也不能幸免……”
“什么?丢下来的人头是谁的族人?”拓跋焘傻了眼。
“说是赫连定的家人!”
此言一出,别说拓跋焘傻了,魏国的文武们也都傻了。
他们谁也没想到赫连昌居然把赫连定的家人老小全部留在统万做了人质。
毕竟赫连定的地位不同一般,又是赫连昌的亲兄弟,虽说不是同母,但亲兄弟总是比外人靠的住的,更别说赫连定为了解统万之围,都已经冒着必死的危险跑到朔州去了……
“夏国若不灭于我大魏之手,天理不容。一个君王,做的如此憋屈,甚至得用这种手段才能坐稳江山,真是让我辈羞耻。”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古弼没有如同拓跋焘那般唏嘘,反倒大笑着贺道:“赫连定在夏国威望极高,军中受其恩惠者不知凡几。赫连定的妻室也是夏国的大族,如今赫连昌自乱阵脚,想来统万城里更是人人自危,士气大落,步堆将军的劝降之举看来有效,我们不妨在骂战里再多加条赫连昌的残暴,为他卖命反倒会惹杀身之祸云云,想来不出三日,必有大批敌将来降!”
拓跋焘点头应允,其余骂手立刻在叫骂中加上赫连昌屠杀亲侄的罪行,陪驾而来的文臣开始拟写檄文,继续让弓箭手射进城里。
魏国人有条不紊的继续行着反间之计,拓跋焘派出敢死之人,让他们举着盾牌去城下把人头全部捡回来。
“赫连定是位英雄,若我们进了统万,就去帮他把家人的尸骨收殓一番吧。这样的罪孽,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拓跋焘此话一出,帐外的鹰扬军骑士和若干人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头扭向贺穆兰的方向。
贺穆兰被他们看得眼皮直跳,心中顿时不安起来。
果不其然,这样的目光,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所以拓跋焘把头扭向贺穆兰的方向,问出声来:“你们看他作甚?他能让死人复活吗?”
库莫提见皇帝似乎都不知道花木兰这件本事,又见贺穆兰尴尬,替她解释道:“花木兰在军中时,有时候会帮着收殓同伴尸体。若是有身首异处被抢回来的同袍,他也会帮着缝合,所以陛下一说收殓尸骨,众人就都看向他了。”
拓跋焘先是不明白黑山大营的尸首为何还要缝合,都是要烧葬的,岂不是多此一举?再一想素和君送来的信,有说过功曹将不全的尸体当成蠕蠕或无主之人敛财,顿时明白过来此人在军中做的是什么。
有这样的胆量,还甘冒得罪军中权贵的危险维护同袍的利益,拓跋焘扫了贺穆兰上下一眼,说了句“很好”。
谁也不知道这“很好”指的是贺穆兰会缝合尸首很好,还是他以往帮着同袍缝合尸身很好,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看算,看向贺穆兰的眼神也就都多了几丝不明的意味。
贺穆兰心中七上八下,恨不得改头换面不要再出现在人前才好。无奈她如今是库莫提的亲兵,这里又是阵前,根本不能走远。若干人用愧疚的目光看向了贺穆兰,明显他对自己刚才不自觉的目光很是后悔。
可贺穆兰能说什么呢?从一开始答应狄叶飞的请求做这种事情开始,她就注定不可能避开别人异样的眼光了。
这一个白天就这么在骂战中过去了,赫连定家人老幼的人头被顶着盾牌的军奴捡了回去。令人诧异的是,军奴们去捡人头的时候,城门上的官兵没有一个人对下面放箭,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们用麻袋装回了人头。
拓跋焘听说了城门上官兵的举动后,忍不住叹息道:“就连夏国一个小小的城门官,都不忍心让平原公家人的尸骨毁于马蹄之下,相比之下,赫连昌的举动,实在是猪狗不如!”
他对赫连昌的蔑视之心愈甚,恨不得奚斤的大军立刻赶到,三军合围,将这统万城快点拿下才好。
当天夜里,统万城的魏军扎营过夜,一片安静。魏军都知道统万城不敢打开城门夜袭,又有皇帝在此亲自坐镇,所以除了一些值夜的将士,大部分赶路劳累的将士都睡得香甜至极。
贺穆兰此时却不在营帐中,而是在拓跋焘的马奴临时搭建的马棚中喂马。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越影瘦的完全没有前世的彪壮,贺穆兰看着也是心急。说不得过几天拓跋焘就要去攻打统万城,越影作为替马,怎么也要上前线的,到时候若是状态不好,给哪个一下子捅死了,贺穆兰岂不是要心疼死?
“我说,你这坏脾气要改一改。坏脾气要对着你的敌人发,而不是朋友……”
“噗!”
“我擦!你又喷我一脸!”
贺穆兰把黑豆团和放在旁边的糠皮拿走。
“不给你吃了。”
“咦嘻嘻嘻!”(回来回来!)
一人一马打闹了一会儿,贺穆兰掰开它的牙看了看,发现牙齿都已经长齐,便拍了拍它的背:“全部长齐了,你现在已经是匹可以被人骑的马了,要有一匹宝马的自尊才是啊。名骏都是为战场而活的,你可不能一直就在槽枥中磋磨。”
“花木兰,你以前和越影相处过?”
一道人影从阴影中闪现出来,出声打断了贺穆兰对着越影的自言自语。
贺穆兰一惊,注目去看,来的不是别人,乃是自己的主将库莫提。
“不……卑职只是以前曾有过一匹和越影相似的马……”
她话一说完,库莫提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越影乃是大宛马,莫说贺穆兰不可能有,就算是库莫提,骑的也只是精良的同罗马而已。
“卑职的意思是,脾气十分相似。”
贺穆兰见说多错多,低头补救一句后,便不再多言了。
“花木兰,我知道你有秘密,不过我不是个好究根问底之人,你大可放心。”库莫提伸手摸向越影,被咬了一口,立刻缩回手来。
黑夜中,库莫提高大的个子更具有压迫性,他站在贺穆兰的身前,看着对方低下脑袋后露出的头顶:“我知道你的本事不知是这么一点,你会一些医术,又会驯马,还能开起一百六十多步的弓,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普通军户家的孩子。但是你又确实忠心为国,所以我不想深究……”
库莫提的话让贺穆兰心中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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