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宁画了张钮钴禄府的地形图,又详细描绘了绣楼的进出口和书稿的藏匿地点,便指挥童林做个草上飞去盗宝。对于这种进人绣楼、偷鸡摸狗的勾当童林本不屑于干,但架不住怡宁的百般威逼利诱,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第一次去是晚上,没诚想在半路遇到了正在河边孤芳自赏的陈近南,被他缠住,俩人打了一架,没有完成任务;第二次去是白天,刚出院门,就看见陈近南靠在胡同口的墙边,摆出副万人迷的模样,俩人跑到山上又飞来飞去干了一场;第三次,怡宁亲自押送童林去当贼,开始还算顺利,马车好歹走进了钮钴禄府所在的胡同,可往前没走三两步,又见陈近南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气得怡宁指着他的鼻子“神经病”“同性恋”“桃花眼”地骂了半天,也没有拦住这对冤家干仗。
童林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她只能另外想辙儿,正在房里急得团团转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四哥,就是这家, 咱们进去吧。”
怡宁顿时手脚麻木,愣在了当地。
最近的距离
从门帘的缝隙看去,十三爷气宇轩昂地站在院子当中,雍亲王胤禛则跟在他的后面,背着手慢慢地踱了进来。“雾鬓风鬟相借问,浮世几回今夕?”他原来乌黑亮丽的头发已变得枯干斑白,眉宇紧锁,面色阴郁,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仍然穿着那件天青色的半旧夹袍,只是由于身材过于消瘦,空荡荡地不再合身。站到枣树下,他细细地打量起这个寒酸而整洁的小院,表情极其平静,只有紧抿的嘴唇微微有点颤抖。
怡宁失神地望着他,想起寿辰那天,三十一岁的雍亲王是如何的神采飞扬,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她想冲出去,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责问他为何要这样糟蹋自己?但是,两只腿却如同灌满了铅水,一步也无法挪动。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赵家住的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破旧而整洁,每个窗户上都贴有“松鹤延年”、“喜鹊登梅”、“福如东海”的红色剪纸,显示出女主人的勤劳和手巧。面南背北的三间正房住着赵家三口,怡宁住在三间东厢房之首,童林住在三间西厢房之末,每个房门都挂有棉布门帘,上面也绣满了松竹梅的图案。院门在东南角,旁边一溜南房是厨房、豆腐房和马厩。院子里种了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柿子树下是一架石磨。胤禛站的地方正是童林平日练功之处,因此立着几根梅花桩。
胤禛的目光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扫过,突然一亮,死死盯住怡宁的房间,再不离开片刻。
赵妈见他二人气度华贵、仪表不凡,期期艾艾地上前冲胤祥道了个万福,问道:“这位大爷,不知道你们要找谁?”
胤祥态度十分和蔼,淡淡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们是来拜访龙四爷的。”
赵妈听了,老练地答道:“这位大爷,您是为了《碧血剑》来的吧,龙四爷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书是他的遗作。”由于这种场面已经见过多次,赵妈的回答滴水不漏。
胤祥含笑看了一眼他四哥面无表情的脸,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不可以见一下龙四嫂?”
“这――”赵妈为难了,想起怡宁的事先交代,又冲胤祥道了个万福: “这位大爷,龙四嫂产期在际,已经不能见外人,你们还是过段时间再来吧。”
听了这话,胤禛眉毛一挑,盯着怡宁的房间,沉声道:“麻烦你去对龙四嫂说一声,就说四爷已经来过,如果她还有心,就自己赶快回家去,免得家人惦念。”
“原来你们是龙四嫂的亲戚?” 赵妈热情起来,“太好了,她找了你们很久,街坊邻居都说你们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不容易呀。这下可好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她屋里喊她。”
“不必了。”胤禛冷冷地说道,吓得赵妈立即停下了脚步。他犀利的目光在怡宁的房门前又停了一会儿,猛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胤祥急忙在后面叫道:“四哥,你等等,你等等。”拔脚追了出去。
“四哥,你干吗要出来?小四嫂肯定就在屋里头,难道你不想见她了?”坐在车上,胤祥不解地问道。
胤禛盘腿坐着,双目紧闭,大口地调整着呼吸,半晌才缓缓睁开眼,道:“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门帘后,分明已经看见了你我。她若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心思在我身上,自会出来相见。她即如此无情,我又何必强求?”
“你们俩的事我真是搞不懂,一个昨天还柔情蜜意,今天就诈死远逃;一个明明相思入骨,拖着病躯疯了般四处寻找,这好容易找到了,又不肯见面。要说,还是像我和茗薇这样,睡觉生孩子,多简单。”
胤禛低头摆弄下腰间的黄玉,眼睛里充满着疲倦,没有一点儿光芒:“十三弟,实话跟你说,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天在西山顶上,眼看着宁儿在我面前消失,我当时恨不能随着她去。当日的心情,真可谓是痛彻心腑。”
他的眼皮垂下来,脸上只剩下一片黑暗的空白:“后来,我发现自己被这个小女人耍弄了,侍卫也在山脚下找到她换下的衣服。当时,我愤怒之极,恨不能立即将她抓回,用铁索捆在地牢里,让她今生今世也休想再逃开半步。甚至,我还想过只要能使她永远呆在我身边,就是打断她的双腿也在所不惜。
剩下的事情你也知道,出北京的所有道路,我都加派了人马搜寻,就算是只苍蝇也飞不过去,然而仍然得不到她的半点消息。我以为,莫不是她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当时我的想法就变了,我不再恨她,只求她能安然无恙、平安归来。哪怕她仍要独自住在宁园,我也依她。
直到你拿着《碧血剑》来找我,我这才从煎熬中解脱出来,知道她还活着,我除了感谢菩萨,哪里还有半分怒气。即便她慌称是龙四的遗孀,我也不曾有一丝恼怒,只想立刻见到她。
可是,就在刚才,我站在院中,想到她就是在这样简陋贫寒的地方生活了半年,放着宁园的神仙洞府不要,放着雍王府的万般荣宠不恋,这心中突然就有些心灰意冷。她明明就站在门帘后看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也许,她心中真的是没有我。既是如此,强扭的瓜不甜,我放手,只要她能平安快乐!”
“四哥,你想得不对。”胤祥见他神色凄冷,十分不忍,劝解道:“别的我不敢说,要说小四嫂心中没有你,我不信!还记得那天你过寿,在众人面前她看你的眼神,那股毫不掩饰的爱恋,任谁都能看出。后来我们还议论说,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敢这样当众大胆火热地表达感情和欲望,就是八嫂恐怕也没有这份赤裸裸的胆量。你们之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就行了,你千万不能放弃。”
胤禛机械地点点头,不再言语,只听见车轮的吱呀声响个不停。
直到赵妈掀起门帘,怡宁才如梦初醒,追到院门,见车马已经远去,只留下几道烟尘在空中袅袅荡荡。她滑坐在地下,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骨头缝里一点点抽走,整个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瘫扶在门槛上失声痛哭起来,仿佛关闭近20年的泪闸突然开了口,一泄不可止。
童林一下午都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连晚饭都是赵妈给他端进屋吃的,不知道在鼓捣什么。怡宁没有心思管他,也没心思吃晚饭,无视赵妈担忧的眼神,天一擦黑就披上件斗篷出了门。她靠着墙根急急地走着,心中对自己说道:“我不但玩弄了他的感情,我还抛弃了他,我伤他至此,他却仍在寻我,仍在等我,我要补偿他,用我一生的爱补偿他,就算他打我、骂我,我也决不再离开他身边半步!”
走到雍王府门前的小巷口,她停下脚步,望着灯火通明的雍王府大门,鼓起勇气,就要冲过去,却见一抬八人大轿喧哗着从西面过来,停在了雍王府门口。只见下轿的人面白无须,身穿三品仙鹤补服,头戴花翎,正是年氏的哥哥年羹尧。怡宁隐身在墙脚,望着年羹尧的背影,不由犹豫起来。
雍亲王的书房前种着一棵桂花树,是怡宁曾经见过的,此时虽未到开花的季节,但碧枝绿叶十分茂密。胤禛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中抚着一管碧绿的洞箫,出神了一会儿,轻轻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怡宁依在巷口,突听到雍王府上空萧声乍起,时而响遏行云、时而鸦默雀静,在夜空中盘旋低浮,清越缥缈,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萧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如天籁之音,却正是一曲《孤零雁》。只是,这箫声比起三阿哥胤祉的吹奏,更加深情而悲怆。
胤祥站在书房的门口,望了一会儿沉浸在萧声中的四哥,对一旁的景泰低声吩咐道:“你们暗中跟着,别让宁福晋发觉,也小心别让那个童林察觉到。”
正说着,秦福急冲冲地走了进来,胤祥忙问:“可是宁福晋到了?”
“不,不是福晋,是年大人,他说有紧急事务要当面向王爷回禀。”秦福小心地答道。
一盏茶的功夫,打发走年庚尧,胤禛又重新拿起玉萧吹奏起来。胤祥便对外喊道:“人怎么还没到?路上不是出事了?”
话音刚落,就听景泰在门外答道:“人早就到了,在府前的小巷口立着,望府里半天了,就是不抬脚,弟兄们只能看着干着急,不敢催促。”
夜色中的雍王府庄严巍峨,黑漆漆的一片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两只在风中摇曳的红灯笼就是猛兽的眼睛。春天的风凛冽地刮着,还带有一份寒气,怡宁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她的心比寒风更冷。雍正之所以能够登上皇位,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全靠两大助力:内依隆科多,外仗年羹尧。关于年氏在胤禛心目中的地位,历史有详细的记载,就算记载与真实情况有出入,胤禛也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冷落心腹大将的妹妹。
望着眼前这座肃穆的王府,想到里面花团锦簇的女人们,个个正在望穿秋水般地等待着一个男人宠幸。今天,只要自己走进了这个大门,早晚会沦落得和她们一样: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样的生活一天可以忍受,两天可以忍受,一年呢?十年呢?三十年呢?
方小萌最崇拜的一位女性曾经说过:在男女之间的感情上,最靠得住的感觉是你是不是我最不可替代的朋友,这个是原则。你有一个这样的关系,你是什么都不怕的,才能令对方长久眷恋。其实这很简单,但是很难做,所以,无论外界怎样看待她和那位伟人的关系,她一直保持着独立的经济地位和独立的人格。方小萌一直把这位女性的独立精神看作是自己人生方向的航标,难道今天真的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信念,从此只做为胤禛身边一个特殊的附庸者,与其他女人一样,每日等待他的垂怜?
耳畔的萧音一声比一声急促,一阵比一阵绝望,似在催促,又似在期盼,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鸡叫三声,怡宁深深看了对面最后一眼,柔情而坚定地说道:“胤禛,对不起,我是个冷酷无情、心硬如铁的自私鬼,我无法像那拉氏那样胸怀宽广,可以与别的女人分享爱人。所以,前世没有人爱我,今世我也不配拥有你的爱,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挪动着已经冻木了的脚往回走,扬起头,对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大声唱着: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错了我也不悔过!
人生本来苦恼已多;
再多一次又如何?
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
你就不会珍惜我!
童林站在她身后三丈远的地方正盯着她,见她终于往回走,低头退到墙边,让她先过去,然后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十三爷,不,不好了。”景泰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宁福晋,宁福晋走了。”
“你们还不快去拦住她?”胤祥也急了。
只听一声长吟,石破天惊,胤禛唇边的玉萧竟断裂成两截。“不许去!谁都不许去!”
听到胤禛的喝止,胤祥和景泰一齐望向他,却见他蜷下身体喘息不已,“快,快去传太医。”胤祥忙对景泰命令道。
一路上,怡宁反反复复地大声唱着歌,无视早起的路人侧目而视。童林也不做声,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到了赵家的院门口,怡宁终于停止歌唱,刚才的斗志一下子都泄光了,她低垂下头,正要往院里进,却听见一阵阵呻吟声从院子里传来。
荣勒的回忆
怡宁寻声望去,见陈近南颇为狼狈地靠在石磨上歇息,旁边地上还躺着个满身鲜血的虬髯大汉,呻吟声正是他发出的。童林走上前问道:“陈兄,你这是………”
陈近南呲着白牙道:“童兄,一言难尽,拜托你赶快给我这张五哥找个大夫,他伤势太重。”
童林刚要答话,怡宁没好气地道:“海川,你不许管,他们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会连累你的。”
“师娘,他们也是我的朋友!”童林不理她,径直去看张五哥的伤势。
“他是来找你师傅报仇的,什么时候成了你朋友?再说,你有银子给他请大夫吗?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屁股债没有还!”
童林就抬头看陈近南,陈近南摇着他的破扇子道:“龙四嫂,你能否借给我点银子?”
“不借,不借!我有钱烧得,干吗要借钱给仇人?”怡宁说着就要进屋,却被那张五哥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叫了回来,她想了想,还是回身走到伤者身边。只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布满了刀伤、烫伤、棒伤等等怡宁看不出的伤口,显然是受刑后留下的。他的口中往外还在不断涌血,必是内脏也遭受了严重击打,很可能肋骨已经折断。怡宁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脸,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当是已经昏迷不醒了。看这人受伤如此严重,若不立刻抢救肯定会有生命危险,怡宁的同情心不由又泛起了火苗。她沉吟片刻,对眼巴巴望着她的童林道:“你快去请万大夫,就说是我找他。”
童林答应一声跑了,怡宁又对陈近南道:“他似乎内脏受了伤,肋骨可能也断了,你身上有金创药吗?先给他抹上。”
陈近南摇摇头,“对头人多,有几名高手很厉害,能把人带出来已是万幸,身上的包裹早都不知道掉到哪里了。”
怡宁不想多知道他们的事情,不再言语,喊出早就藏在门后的赵大妈和赵大爷,帮忙把张五哥抬到童林的房里,又取了床被子,给他盖上。刚忙乎完,就见童林背着万大夫进了来,这万大夫正是上次给童林治伤的大夫。万大夫一见床上的张五哥,咋舌道:“龙四嫂子,你怎么竟捡些这样的人物回来?你莫非要考验我的医技?”
“哪那么多废话,快点救人。”经过童林的事情后,怡宁和万大夫已经很熟悉,说话也不客气。
就这样,陈近南和张五哥也在赵家小院住了下来,当然一切医疗费用和生活用度都由怡宁提供,这让她很不爽。为了尽可能多地挽回损失,怡宁只能拼命压榨陈近南的劳动力,把他当成了小苦力,什么劈柴火、扫院子、推磨都归他干不说,怡宁还逼着他帮助赵妈摘菜洗碗、烧火做饭。陈大舵主吃人的嘴软,倒也听话,怡宁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嫌累怕苦,只是不出院门。
怡宁坐在五福茶楼的三层地字号包厢里,无聊地喝着茶,她在等待荣勒。既然胤缜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