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一时之间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于未知的恐惧让她开始拼命抗拒,酸软的手摸到凹凸不平的肌肤,那是妖帝胸口处的伤疤。
有个令她胆战心惊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的在脑海里翻腾,让她所认知的人事迅速坍塌着。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蛭妖血奴,备忘册上记载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假的?翟轩,非淮,铁蛋子,这些人看来与她亲近,却其实统统都在戴着面具骗她?她根本不是在血池养病,而是被软禁在这里?她也根本就没有病,所谓的病,或许是中了什么怪异功法?
但她若不是蛭妖血奴,她又是谁,值得这么多人合伙欺骗她?
过于纷乱的思绪让她惊慌无措,头几乎要裂开了。她眼中一片血红,像是绝望到极点的野兽,不禁发出凄厉的嘶吼声。
蓦地,她觉得手臂一麻、手心一痛,妖帝随即闷哼一声放开她。颓然无力的摔进血池之前,她模糊的眼睛透过一片喷涌的血光,看见妖帝被一把长剑透胸而过。
森幽的银光并未被血气蒙蔽,那正是她在溟河黑水得到的兵刃。
第七章
明亮早便听非淮说过父母之详细来历,白莲花昨日也管非淮问过儿子的具体情形,因此父子两个虽是初见,倒对彼此半点也不陌生。
非淮上回来是半个月前,他只告诉明亮白莲花要回来了,却也说不准日子。
一心要报仇雪恨,难怪明亮等急了。
听白莲花提及“母亲”二字,明亮直勾勾的望它少顷,这才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脸。因为他的碰触,它立刻停止躁动,伸手也摸着他的脸。
没有骨肉支撑的魂比最柔软的棉花还软。它的手没有温度,也没有力度,明亮却因之前白莲花以血发散的念力,能真切的感受到它浓浓的怜爱。
“你母亲的命魂遭邪戾之气侵蚀太深,所幸她因久噬阳气而天魂纯净,道心清明,才能至今仍留有一丝清醒。这却不足以让她跟我们有太多的交流。”白莲花的语气有些沉重。
听它喃喃唤道:“我儿……明亮……”明亮的眼睛湿漉漉的,不禁扭头抱住白莲花的脖子。
明亮纤细的肩膀抖动着,有些哽咽道:“爹爹……您回来就好了。”
“……你母亲需要你来保护和照顾,你要更加坚强。”白莲花轻拍着儿子的背。
在父亲宽厚的肩上又伏了少顷,明亮用力抹了把脸,挣扎着下地。
“爹爹快点带我出去,我们去杀了妖帝报仇雪恨!”他的表情严肃凝重,若非眼睛还有点红,便一点也看不出来,方才他还在哭鼻子。
“儿啊,为父要先搞清楚,你母亲当年对你做了什么,才能知道该如何带你离开这里。”白莲花盘膝坐下,示意明亮坐到他对面。
“为父要翻看你的记忆。这会让你略有些头疼,也会……”
明亮打断道:“孩儿什么都不怕。”
“好,好孩子。”白莲花当即捏诀施法,天眼洞开,一道金光罩在明亮脑神。然后他仿佛倒着翻书一般,一页一页翻看明亮八年来的记忆。
窥视旁人记忆,这是无极宫宫主及其继承人才能修炼的功法。
须臾之间便翻到明亮降世之初。
明亮的降世并没有经过玄叱之门,他的母亲为了逆转他胎死腹中的厄运,剖开自己小腹,将才孕育六个月的他生生掏出,以咒术赋予他强健的生命力,且给他强喂下一粒硕大的鲛丹来改变他容貌,还让他的灵智提前开到八岁。
他降世第一眼所见,是无数厉啸着飞速朝他靠近的邪灵凶兽,然后是他母亲苍白虚弱的脸。
她焦急的催促道:“没时间了,快一点!喝干我的血!然后你离我越远越好,无论如何都不要回来!”说着用她血染的双手将他的头用力摁在她裂开的小腹上。
她的嗓音是他听惯了的,以前他尚在混沌之中,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知她温柔的话语让他通体舒泰,有时会让他昏昏欲睡,有时又让他热血沸腾。
现在他灵智已开,对每个字的意思都很明了。
浓烈到刺鼻的腥甜血气让他觉得很饿很饿,他直觉遵从命令,伸出长着锐利指甲的双手,用力扒开她的血肉,大口大口啜饮着。
她则接连捏了几个诀,同时虚弱却清晰的说道:“明亮,我儿,你承我上古神之血脉,必定勇武不凡,这个地方再凶险,你吃再多苦,也要坚强的活下去。将来你父亲会找到你,你变得再恶他也能让你回归正道。而为娘我……我……”到这里气若游丝,已说不出话了。
这时有人厉喝一声:“孽畜,滚开!”他反应稍慢便被劲气撞飞几丈之外。头晕目眩的爬起来时,他看到一个衣发如血的男人踩着无数邪灵凶兽的尸身,扑到他母亲身边。
感受到那个男人的强大和邪戾,明亮龇牙咧嘴的露出凶相,想要靠近他的母亲,保护她。但是那个男人只是挥手之间便用一把骇人的利刃打伤了他,他肩上一阵剧痛,险被劈下半边身子,只能骇然捂着伤口,在几丈之外观望。
男人把兵刃镇在地上,众邪灵凶兽密密层层地四面环伺着,却无一再敢进犯。
明亮眼看着这个男人焦急地把他母亲抱进怀里,试她的鼻息,往她脑神处灌入一道灵气,匆匆帮她止血,化出针线草草缝起她那狰狞的伤口,又从她身上一根一根摄出三十六根三寸长的钉子。
然后,她眉心的印记蓦地化作一团金光消散,继而浑身骨骼劈啪作响,仿佛一寸一寸俱被敲碎了一般。明亮几乎以为她要碎成飞灰消失,那个男人也惊慌失措的抱紧她。
明亮听见男人管她叫做——傻鸟。而她的身体迅速缩小,最终停留在八丨九岁的样貌。
等明亮从震惊当中回神,她已经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问那个男人道:“你是谁?我又是谁?这里是哪里?”说着要挣脱男人的怀抱,但是稍稍一动她便惨叫一声,厥倒了。
男人抱着她便走,众邪灵妖兽觊觎她鲜血的神奇之力,俱数跟在他后面。明亮则扑到遗留在尘埃的血泊之上,连沙带泥、不管不顾地匆匆将其吸食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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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始于满眼血光的那段记忆让白莲花岔了一口气,他匆匆收了功法,抱住脱力厥倒的儿子,看向静静悬浮在他肩侧、重新又回到迷茫之状的它。
可以料想,当年它身怀六甲,多有不便,却遭妖帝谋害,艰难地逃到舍身崖,舍身崖却是条死路。面对紧追不放的妖帝,她抱着赴死之心跳入崖下,为了保存明亮才把他禁在这片邪异之境。
而她虽也有苟延残喘之心,却唯恐她若真的气数未尽,会沦为妖帝的禁脔和武器,遂舍弃天选之神者的加持之力,以童身禁锢修为和记忆,把她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废物。
明亮的所在是非淮跟另一位老仙推算得出,二仙往异境中查探才确认他的身份。凤族功法奇异,二仙试过不少方法也没能把他带出去,他的母亲也落进妖帝手里,遭到又一轮毒手谋害。
这却正是她母子不得不历的劫数。明亮可以悄悄安置,而她为了破劫,还需要血奴这个身份。
因果复杂,二仙诸多顾虑,商定由非淮潜伏在妖界,就近守护母子两个。白莲花直到出了血河地狱才得知这个消息,急怒之下他犯了宿疾,头疼了几个时辰才缓解,这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自然,白莲花并非他的真名,这只是他妻子对他的爱称。他也并非被妖兵掳来,而是带着阿难匿形潜入血池,赶到第一件事,便是去见血奴。
明亮降世之初就被赋予八岁孩子的灵智,又被非淮悉心教养了八年,他的身体虽然幼小的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实则却比十六岁的少年还要懂得多,且因他骨血不凡,他已经修炼了不少上乘功法,这才能独当一面,用短短八年便成长为邪异之境的王者。
事实上,翟轩的奴仆非淮早被解决了,借她内丹假扮她的是玄清山主,白莲花曾经的师父、后来的义父霄霜真人。铁蛋子是非淮的儿子,吃了他内丹假扮他的是霄霜之女华严。
白莲花熟知凤族功法,当下以眉心凤神之血为引,以它之魂为本,捏诀施法,破开禁咒之力。
邪异之境是道祖亲手构建,众邪灵凶兽虽奉明亮为首,它们却被无形念力禁锢在这里,没有上古神之血便绝对离不开这里。现下也不是用它们的时候。
白莲花带着妻、子一飞冲天。
一家三口回到血池,进入血奴屋里时,第一缕天光刚刚照下,明亮也悠悠醒转了。
霄霜父女正如约等在屋里。白莲花的结界之术乃霄霜所授,屋里的结界可拦不住他。
明亮睁眼便瞧见华严,急忙从白莲花怀里挣扎下地。华严笑嘻嘻迎上去道:“恭喜侄儿你终于脱出牢笼了。”
明亮扶额,不正眼瞧她,急退一步道:“你的大嘴巴又拱到我了。”
华严咯咯笑道:“你嫌弃什么?马上就是你的嘴巴拱到我。”说着飞快欺身抓住明亮,把从她嘴里吐出那粒黑丹强塞进明亮嘴里。
于是,粉嫩嫩的明亮变成大眼长嘴的极丑陋模样。华严则变成一个人身蛇尾、十一二岁的娇俏女孩。她故意往明亮面前一凑,用脑门在他的大嘴巴上撞了一下。
明亮捂着又酸又痛的嘴巴,叫道:“华严,你再敢招惹我,我就还手了!”
“华严?”华严的蛇尾啪啪甩打在地面上,瞪眼道:“你敢直呼你姑姑我的大名!你娘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我怕她也就罢了,再若被你个小屁孩儿也欺负着,我华严还要不要活了?”
华严常跟霄霜去邪异之境,跟明亮早已熟识,还把从血奴这里受的委屈掉头就报复在明亮身上。明亮对她这个年长不几岁的长辈很无可奈何,懒得跟她争辩,赶紧去床前探望血奴。
这时白莲花已经让它跟锦囊里的邪戾之气合为一体,让它魂归本尊。只是先前那口白气功效仍在,血奴一时片刻也醒不了。
“爹爹,这真的是我娘的神体?”明亮看着血奴与他记忆中有云泥之别的模样。当年她虽返老还童,容貌却不曾变。
容貌改变是因妖帝为了掩藏她的身份,对她使了重塑肉身之术,还给她吞下一枚至阴邪的蛭妖内丹,让戾气时刻侵蚀她的神魂。
听白莲花简短解说,明亮道:“爹爹,今日我们一家团聚,妖帝那个贱人也近在眼前,您打算如何报仇雪恨?”
明亮最初以为,当年杀入邪异之境、把他母亲带走那个男人是为了救她,后来才听祖父讲道,正是那厮谋害的他母亲,也正是那厮让他八年来遭受伤痛折磨。
自从得知真相,明亮一心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怎么杀了妖帝,至今已成了他的心病。白莲花却没有接话。为了平衡诸界势力,妖帝一时还不能死。想杀他也并非易事。
但是今夜白莲花打算做点什么,若成了,妖帝不死也得重伤根本,不养三五年难好。尔后再费点手段,废了他的修为也只是时间问题。
“孙儿,你爷爷我一会儿要去人间采购食材,入夜之前赶回。你要不要一起去见见世面?”
在一旁阖眼打坐的霄霜忽然睁眼笑道。见他使了个颜色,华严轻轻抖动着尾巴尖,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人间有多少多少好玩的,好吃的。
明亮到底还有小孩儿心性,听华严说得诱人,不禁就心动了,顺着她的话头跟她说起闲话来。但是白莲花和霄霜刚一抬脚,明亮便问道:“您二位要去哪里?”
两个大人没理会他,瞬间就出门去了。
见明亮撅着嘴,心有不甘的样子,华严正经严肃道:“定是他们去的地方有我们小儿不宜的东西,所以才不敢带我们一起去。”
明亮疑惑道:“什么是小儿不宜的东西?”
“小儿不宜的东西就是……”华严绕着明亮蛇行游走,咯咯笑道:“你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姑姑,我就告诉你。”
明亮嗤笑一声,坐到床边去照看血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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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花出门的瞬间捏了个诀,一面方圆尺许的镜子出现在他肩侧。
镜子金光闪烁,神异之力发散。他和霄霜疾步所过之处,时刻不停的阴风停止了,原本在风中剧烈摇曳的草木一丝不动,周遭的黑气也保持着升腾之状。
整个血池的时空都凝滞了!
因此,白莲花和霄霜虽没用匿形之术,却都如入无人之境。
眨眼间他们赶到人圈,圈里的人们维持着各种姿势。自从昨日出事便时刻守卫在周围的妖兵们也都纹丝不动。白莲花当先走到笼门,一指让门上大锁无匙自开。
圈里哪些是新抓来的人们一目了然。白莲花在门口凭空抓取,不一会儿便把人统统挑了出来。
近百个人在地上排成一溜。白莲花从袖管掏出一只葫芦,慢慢往外倾倒血红浓稠的液体。
这是他从血河地狱带出来的血池之血。倒出一滴血他便往上面呵一口气,那滴血便在瞬间化作血气升腾,尔后凝结成他想化之人的模样。霄霜则负责轻轻拍这“人”一掌,把他送进人圈。
越是强大的法器越会有反噬之力。白莲花一边操控宝镜的神异,一边耗费法力化人。他的面色越来越差,等所有“人”都化完,他面上已现出灰败之色,不得不坐下调息少顷。
今日所化之人比昨日少多了。昨日他简直已要累瘫了,被阿难扶了一把才走到血奴屋里。等他起身霄霜已经把那一堆真人收进袖管,锁上了门。
霄霜摸着下巴沉吟道:“命数由天,这些人该当死在这里。你逆天而行的后果,可并非是耗损元气这么简单。要不几回功德尽废,你若承不住天罚,恐会堕入魔道。”
“我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但我宁愿堕入魔道,也不能见她再造杀孽,永难回头!”
白莲花当先而走。霄霜颦眉不语,随他霎时离开人圈。
第六章
血奴除了健忘还有个嘴碎的病,这病不常发作,时间也不定准,但凡发作却必定要烦死人。她自己心里明白,就是管不住舌头,有的没的东拉西扯,不说足一炷香可无法打住。
怕被人听见起疑,血奴起初压低声音。不多时门外传来铁蛋子的声音:“姐姐你放心倒苦水、发牢骚,我给你看着人呢。”她囧然一愣,喝道:“小毛孩子你懂个屁!一边玩儿去!”
蹬蹬蹬的脚步声远去,铁蛋子飞快跑了。
血奴继续倒苦水,发牢骚。白莲花到这时才挥手化个结界,然后默然听着,神情莫测。
一炷香后血奴下床去倒了杯冷茶水喝,缓解了口干舌燥之感,回头一看,大毛抱着床腿睡得正酣呐……血奴大步过去,一巴掌扇在它肉嘟嘟的屁股上。
白莲花的思绪被大毛的惨叫声打断,见大毛绕着床腿转圈,直到绳子缠到最短,它才不得不趴伏到地上,用水汪汪的黑豆眼很无辜的瞪着血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