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眼前,而大王犹自犹豫不以为忧,大王纵然不以己身为重,又将宗庙社稷置于何地?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只能辞去,归隐山林再为草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还望大王善纳众人之言!”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大王若不从敬德之言,这一场征战不用算亦知其败!东宫待大王如寇仇,大王待东宫以手足。如此态势不均,而大王之心又不能定,明知必败之战,敬德等众将岂肯为之?再由于彷徨下去,众将必不复为王所有,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复事大王矣!”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应当知晓,此番我们所面对之敌,不仅有太子和齐王。只要我们在长安城内动起刀兵,便是父皇之敌,朝廷之敌,社稷宗庙之敌。于天下人眼中,父皇是君,我是臣;父皇是父,我是子,太子是兄我是弟。若不能取得皇上地支持,我们在长安城内所冒风险就是万世之险,故而我才提议待太子不道,我们再起而讨之,这样不仅无亏臣道,也无亏孝道。你们尽可预做谋划,然本王所言,亦未可全弃。”
尉迟恭急道:“大王在战场上何等智勇,如今临大事怎么这等糊涂?大王今处事有疑,是为不智;临难不决,是为不勇。且大王麾下三府军士,在外者今已入宫,擐甲执兵,事势已成,此事关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已经不是大王一人之事了!”
一旁的杜如晦看了看长孙无忌和尉迟恭这一文一武两大说客,眉间隐有忧色。房玄龄却坐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语不发。
侯君集猛然间想起了十几日前李世民与自己在承乾殿内的一番言语,转念间,已知这位秦王的心事何在。他微微一笑,淡淡问道:“大王以舜为何如人?”
李世民笑道:“舜,圣人也!”
侯君集拍手道:“这就是了,使舜浚落井不出,则不过井中之泥罢了;涂廪不下,则不过廪上之灰罢了,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乎!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只有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全忠义,尽孝道,施友爱。大王今日被逼无奈先发制人,正是为了日后能于社稷尽忠,于皇上尽孝,于天下子民广施仁爱!”
房玄龄马上接口道:“侯君集此言不确,何须待得日后?大王今日之行,本身就是于社稷尽忠,于皇上尽孝,施天下子民以仁爱!”
李世民瞳孔猛地一阵收缩,他仰起头道:“即如此,你们就议个日子吧!”
几个人相互回顾了一番,提在心间的一口气这才松了开来。
尉迟恭道:“末将以为不能待齐王离京,否则能将兵者悉数离大王而去,大王那时除了任人鱼肉,再难有其它作为了!所以本月初五是个坎儿,最迟不能迟于初五了!”
房玄龄道:“臣下倒是以为初五这个日子不错。那一天齐王府的护军齐集南城外的昆明池,太子部将薛万彻等人也要提前去那边为太子安排警戒护卫事宜。到时候城中的东宫齐府两军实力削去大半,统军将领也不在城中,群龙无首,只要我们动作迅速,城外的宫府军还来不及反应,大事便已定了!只是,城内刘弘基的城防军却不大容易对付……”
李世民摆了摆手,淡淡说道:“刘弘基那边不用太费心思,他的兵进不了内宫城,而且他那边自有淮安王叔去安顿抚慰,到时候也不求他帮什么大忙,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内宫里的事情就无大碍!”
房玄龄正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刘弘基的军士虽说进不了内城,然则内廷三省、政事枢要、六部九寺十二卫所,均在其所统属的南衙掌握之中。到时候即便我们掌控了内宫局面,没有中书草敕、门下复核、尚书传宣,新的政令敕旨如何能公布天下?不发则已,一旦发动,大王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太极宫和朝廷中枢掌握在手中,否则即使诛了太子和齐王,也稳不住长安局面!”
李世民沉思半晌,点了点头道:“房公所言有理!”
他目光一转,问坐在房玄龄身侧的杜如晦:“杜公以为呢?”
杜如晦口气极为干脆:“必要刘弘基一兵一卒不得逾朱雀门以北,待我们控制南衙之后,务要他按我们颁发的敕令控制各部寺台司亲郡王府及在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府邸,并在京师全城戒严。”
李世民抚着腰间的鱼带沉吟片刻,点了一下头:“王叔当能够说服刘弘基!”
长孙无忌道:“刘弘基的态度若能明确,那么事情的成败关键,就在北面的玄武门了!”
一言甫出,在座诸人情不自禁地缓缓点头。
玄武门为禁宫北门,紧倚着太极宫后宫和东宫西宫,又是负责内宫宿卫职责的禁军屯署所在地,战略地位极为冲要。自大唐建政长安以来,武德皇帝一改前隋宫城宿卫重南轻北的布置,建禁军屯卫于玄武门内,由三万太原元从禁军负责宿卫内宫,后虽屡经裁抑,也仍有一万八千之数。这支禁军不属南衙十二卫统辖,尚书省无权节制。禁军统领虽职不过五品,却直接听命于皇帝。由于禁军屯署设在北门内,久而久之,形成了与南衙相对的“北衙”之称。一旦控制了玄武门,就相当于打开了内宫的门户也控制了禁军,若是控制不了玄武门,便是有数万军马也只能望宫门兴叹。
房玄龄缓缓说道:“当初杨文干坏事时大王在此处做眼,真可称得高瞻远瞩了。若非担任禁军屯属的人是常何,如今我们就算想尽办法,不能控制玄武门也是枉然。”
李世民冲着侯君集一笑:“去请常将军过来吧!”
侯君集应诺走了出去,李世民叹道:“玄武门是此番京城内战事的关键。只要控制了玄武门,即便大郎四郎兵力再多一倍我亦不惧。若是没有玄武门在手,此番我们在京城内实无半分指望,只有冒险逃离长安一途了!”
杜如晦道:“事不宜迟,大王须迅即定下五日凌晨参战诸将及指挥次序负责事项。”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这事我想了许多遍了,玄武门内是主战场,我和敬德、君集等在那里设伏,这一路人马不必多,却须得个个精悍能够独当一面。这一路我亲自节制指挥。东宫这边,敌不动我不动,但须派一路人马严密监视长林门,一有动向须立时向我禀报。武德殿那边亦然。尚书省、中书门下政事堂是玄武门之外最要紧所在,这一路出动军马不能少于五百,由房公住持大局,率段志玄、周孝范、郑仁泰、张士贵四将,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将诸位相公留住,三省印信拿到即可;这一路的紧要之处是既不能跑掉一个人,也不能伤着一个人,分寸火候把握至关重要,除了房公,恐无人能担此大任。”
房玄龄在座席上欠了欠身,说道:“臣下领命!”
李世民又道:“再有一处就是长生殿,此处宿卫的侍卫军兵相互不能统属,不是一个常何就能节制的。须得我亲自前往,否则伤及圣躬,我就百死莫赎了!所以此处无论如何必须在凌晨前解决,请皇上移驾南海池舟上,由专人伺候侍奉,我将于天亮后赶回玄武门指挥大局,好在相去不远,来回不废时辰。无忌要随我去长生殿请驾,玄武门这边由君集暂行权节度!”
他说话的时候,侯君集已然领着常何走了进来,太极宫的规制建筑,在侯君集心中早已不知走了多少趟,因此虽说只听了一个尾巴,却也立时了然于胸。
见常何呆呆地要给自己行礼,李世民笑着摆了摆手:“都是家里人,就不叙礼了,坐下说话。”
常何一透雾水地在侯君集下手坐了下来,却见李世民并不与自己说话,自顾自地道:“玄武门内地方太宽阔,所以设伏地点我选定的是临湖殿西侧的御道,那里一侧是水一侧是殿阁林台,是绝佳的设伏地点。我的中军就设在临湖殿,到时候我们开启临湖殿,我就在二楼上节制诸军,据我所知,那里北能够看到玄武门,南能俯瞰两仪殿,是绝佳的中军扎营地点。”
长孙无忌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大王此番可谓算无遗策了!”
一旁的杜如晦摇了摇头:“还有一路至关紧要,大王却未曾说及!”
李世民愣了一下:“何处?”
杜如晦肃容道:“就是我们现下所在的承乾殿!”
众人恍然大悟,西府兵将顷巢而出,秦王府便成了一座空城,此时若太子和齐王的部将率军击之,王妃世子及阖府家眷就危如玄卵了。
李世民皱着眉头思忖半晌,道:“府里只能托付给杜公了,可惜,长安城内我可用兵力太少,只能给你三百人。够用么?”
杜如晦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答道:“不够用!”
李世民苦笑道:“我们手上这点兵力,须得用在紧要之处,此处不是洛阳,再多我也没有了!不过只要玄武门事毕,我会立时遣敬德率部回府,不会让杜公当真洒豆成兵画饼充饥。”
杜如晦叹了口气:“三百就三百吧,总比一个都没有强!”
李世民转过身来对着满脸骇异之色的常何微笑问道:“玄武门本月初五是谁当值?”
常何哆嗦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会临时更动吧?”
常何摇了摇头:“玄武门禁军轮值次序每月一定,均上报皇上批准。没有皇上手敕,任何人不得擅自更动,违者以大逆论罪。”
李世民笑道:“看你惶惑地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不要惊惧,我们不是要造逆。然则朝中不清社稷不宁,我身为亲王,总要为父皇分忧才是。常何,我得到密报,东宫齐府预谋不轨,欲于本月初五行刺皇上,我等商议之后,准备适时保驾诛逆,你怎么想?”
常何压根就不相信李世民所谓太子齐王要行刺武德皇帝的鬼话,但是此时此地,他这个秦府旧人当然明白秦王和他说这么一番话的缘由,好在决心早已下定,虽说事情来得突然了些,也还不至于措手不及。他起身走到殿中,撩开袍子单膝跪了下去,沉声道:“末将的性命是大王所救,末将此刻的禄位尊荣都是大王赐予,大王但有差遣,末将万死不辞!常何愿为秦王殿下效死命!秦王万岁!”
李世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了他,温言道:“将军不必如此,我素知将军忠义,不敢要将军做危害大唐江山之事。将军不负我,我自不负将军!世民今日在此对上天立誓,我若做出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逆不道之事,有负常将军信任托付,天诛地灭!”
常何急忙摇手道:“大王不必如此,常何一匹夫耳,怎当得大王如此重誓?”
李世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素来以信义二字纵横天下,言出必行,你回去准备吧,记得随时与君集保持联系!”
常何应诺,自偏门退了出去。
李世民一直目送常何的身影消失,这才转身对几个文武幕僚说道:“如此,我就叫侯在殿外的诸将进来布置了!”
长孙房杜等人对了对眼神,相继点了点头。
李世民一笑,道:“那诸公就在偏殿稍候,君集随我来!”
领着侯君集走进了承乾殿正殿,李世民沉声道:“你来安排,找人从此刻起十二个时辰不辍监视常何,如有异动或是进宫见驾,立时回报!”
侯君集会意,转身去了,李世民整理了一下袍服,平复了一下情绪,迈步向前,亲手打开了承乾殿的大门。
此时日头已经西下,在殿外跪侯了半日的秦府诸将惊讶地看着承乾殿的大门缓缓开启,又惊讶地看着秦王李世民神情冷淡目光坚毅地自大殿中缓步走出。在殿外怀着满肚子委屈愤懑等候了半日的程之节再也忍耐不住,宛如见到了亲娘的孩童一般大叫了一声“秦王……”便泣不成声地叩下了头去。他这一带头,十几个孔武有力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忍不住泪如泉涌,齐声呼着“秦王”跟在程之节之后纷纷叩下头去。
在这一瞬间,李世民的眼眶忽地一阵发酸,一层朦胧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视线。直到此刻,他才找回了战场上那种大军统帅应有的自豪感。眼前的这些人,他们做的是武德皇帝当今万岁的官,拿的是大唐朝廷的俸禄,然而这却是他一个人的将军,是他一个人的军队,这是一群无论到何时何地都会誓死追随他的热血汉子,隋末群雄并起,十八路反王翻云覆雨,这些将领当中,有许多人这一生追随了不只一个主人,改换了不止一次旗帜,然而他们最终还是在天下英雄当中选择了他——大唐帝国的秦王!
强压下胸口波动起伏的情绪,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将程之节拉了起来,温言道:“咬金,不要如此,快起来!”。
他站直了身躯,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姿态扫视了众将一眼,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愿与我李世民同生死的,就随我来罢……”
第四节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太白金星再次于白日现于当空,立时间震动朝野。历来天象有变,往往意味着君主失德朝廷失政,不过历代大臣当然不会将责任向人主身上推。按照惯例,政事堂六位宰辅大臣纷纷上表自劾;然而三日之间主大凶的太白金星两次现于白昼,这等诡异事就连武德皇帝也不能泰然视之。关于皇帝要不要下罪己诏一事,君臣七人在两仪殿议了半日,也未能有个结果。辅臣当中,裴寂和封伦和宇文士及坚决反对皇帝下诏罪己,裴寂称:“天象有责,是为政者不善政故,请辞尚书左仆射之职!”,而萧瑀、杨恭仁两人则赞同皇帝下罪己诏以慰天下臣民。只有老成持重的侍中陈叔达低着头一语不发。直到天将迟暮,太史令傅奕的奏表终于由殿中省承了上来。
这位朝廷天文星相权威的奏表极短,核心内容只有三两句,意思却极为明白浅显,只是,这意思却是武德君臣万万想不到也万万不愿去想的:“太白形于日侧,见于秦分,主秦王当有天下!”
“朕还活着呢——”武德皇帝怒吼道,一把将傅奕的奏表掷在了地上。他脸色铁青地站起身离开了御座,快步绕过御案,盛怒之下将丹樨上晚间照明的竖盏碰了一下,他随手抽出佩剑,挥剑将竖盏劈为两截。唬得站在丹樨之下的几个大臣面如土色,慌忙跪倒叩头,连呼“陛下息怒”。
武德喘着粗气站在御案前,手中的宝剑斜斜指着丹樨之下,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青筋暴现,沙哑着声音冷笑道:“朕身体康泰,有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啊!好,朕今天就杀一儆百,给百官、给天下人做个样子看看!中书省着即拟敕,立刻将傅奕拿赴大理寺问罪,妖言乱政,形同谋逆,朕断然容不得他!”
陈叔达方才在罪己诏的事情上含糊迟钝,此时却第一个反应过来,抬起头挺直了上身肃容叫道:“陛下,万万不可!”
武德皇帝凌厉的目光立时移到了他的身上:“怎么?你陈子聪要为这等乱臣贼子鸣不平?”
陈叔达沉稳地说道:“陛下,傅奕职在司掌天文历法星相,其所释天象或有确实差误,但不应获罪,况且傅某与秦王素无来往,此番也不似为秦王争储而缪解天象。陛下深思,若是傅奕党附秦王,陛下尚且健在,且春秋鼎盛,他在此刻上此奏表,岂不是要陷秦王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地?他若是真的为秦王着想,怎肯出此下策?”
裴寂也叩头道:“陛下,自汉高祖以下,历代帝王无诛史官者。司马迁著谤书遗世,直斥汉孝武皇帝之非;汉武帝都没有诛杀他。当今皇上乃仁爱之主,怎能为此连一代独夫都不敢为之事?史官地位超然,自古便是如此,纵使触怒人主,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