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算啥。人们就冲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鲜花样儿。‘玻璃猫’.是啥?只是些普通的无色的、几乎透明的鱼,可这样就平凡了,没人喜欢养它们赏玩了,可这种鱼易抓易养,性驯体美,不让人养太可惜,所以便给它身上、鳍边除了些不脱色的颜料,那么它们看起来就五光十色,美得离奇,大家视为瑰宝,人人争相购养,连皇宫也要按时送去让天子、权相开开眼界。可它原本只是一条半透明的鱼儿,我这就改了个名为‘玻璃猫’它就凭了身上那些假的、伪的、涂的、终会脱色的东西,还有那个新名字,成了奇珍异宝,你说这可笑不可笑?但世人就爱这种浮相表面的东西!”
纵横 … 第四回 宁为情义死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货真价实,说笑就笑,该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决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陈风,满脸是笑纹和刀纹,一动,牵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条是笑纹,哪一道是刀纹;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还只是皱眉着苦脸在寻思。
他现在就一斤三两的笑说,“大体上世人多如是,陈老大就跟我说过,陈大嫂的米团儿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镇摆卖就是卖不出去,没人尝,只在街口吃西北风,那天来了一个老头儿,跟她说,把米团儿捏成祸国殃民的人儿吧,涂上红的绿的,包准有人吃。大嫂试着做了,捏出几个什么贪官污吏的样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后快,一时冷活几成了热生意了。大嫂也赚个咀巴合不拢来。”
八无先生听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时不是低首,反而是仰着脸──要是龙舌兰今天不伤昏过去,一定会发现、甚至也向他指出这一点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这才接道:“其实都一样,也一样。什么叫‘鱼尾龙’?那其实是蛇骨鱼,肉糙,貌丑,带腥味,没人吃,无人问津,可是剁了它的尾巴煮食,却是又滑又嫩,腥里带甜,改换个名字,叫‘鱼尾龙’,这就使人垂涎三尺,高价争食了。把鱼头鱼身全扔掉,它反而长了身价。‘冬不足’更耍赖:这家食馆,菜肴做得一无特性,但胜在大寒冬里炉火焙得坐席暖暖的,冬天严寒在这儿无法肆威;大炎夏火的,这吃店主人便着七八人在二楼栏杆合力持大扇扇风,是以座上人客无人不凉快──这一扇,‘冬不足’就车水马龙,客似云来,连当朝权相南下,也得先来这破店坐坐歇歇,权当开了窍享了福。”
铁手却听得很向往:“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凉,在于这店主人想这绝活,合当他发财。”
八无先生一笑一声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没发达。”
铁手奇道:“现在店子呢?”
八无先生声一咳一声笑:“店子?垮了!慕名而来的、有次是老字号的老相识,见着了,便劝我回门。回,就一入温门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辈子的仇了。是以我没长翅的便脚抹油,店门也不关就走了。”
铁手又一次目定口呆:“这……这太可惜了吧?”
八无先生一咳一声笑:“那有什么?能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来的就让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脸成敌也何妨!”
铁手心下虽不以为然,但仍忍不住追问:“那么‘吃不了唱着走’呢?我对这名头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无仍是一声笑一声咳的说:“就是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有赚头。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万里的都赶过来见识。这其实是‘冬不足小食馆’的其中一个活行牌,一个节目。人家的食馆菜店,有的是人卖唱说书,我那店特别给倒反了,客人高兴、来兴、大可以自唱一出、说一段,我叫胡琴笙瑟全备好了,还有美人献舞陪饮,给他和唱伴乐,让他自我陶醉,且管行乐,大展嗓喉,发泄一通。结果,这点子一出,人来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咸肉,银子收个十五八倍,来的大爷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皱一个花儿,唉!”
他感叹似的说一句:“世人就爱这种名不副实、嚣浮表相的玩意儿。”
铁手却由衷的佩服:“可惜这店子关了,不然我也去长长见识。前辈其实是做生意的奇材,岂可自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人称前辈:‘点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虚传,千万可别因一时际遇而轻抛了大好身手,绝世才智!”
八无先生却放下了杵臼,径自用木勺刮了药渣,分成三贴,其一用扁头竹签沾黏药,走回店内,着人协力扶昏睡中的龙舌兰躺在三张合并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掌着油灯,就有竹签上的药敷在龙舌兰的伤口上。
这时,他做得十分专神,也一言不发。
他涂得十分仔细,好一会,才完成了工作,轻吁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敢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后,再咳。
咳暂止,他的喉头又呼噜呼噜的起响干拉风箱般的异响。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谨慎,俟涂好了药,追了几步,别过腰去,才开始咳,决不让有一星点的唾沾在已不省人事的龙舌兰脸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说:“咳死我也。”
然后把剩下两帖药膏递交铁手:“这得每天敷用两次。这药力辛,如果龙姑娘醒着,定痛得不好敷抹。刚才那些颜颜彩彩,光好看,涂了舒服,但对伤口复原却不如何。这药叫‘九脚虎’,涂在伤口上痛煞人也,但却十分管用。人如是,物如是,药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见得给人重用。”
铁手仍最关心龙舌兰是否能恢复娇容,所以又问:“涂了这个,日后她的伤疤可以消褪吗?”
八无先生忽尔换了语音,凑近了脸,十分突兀的问了一句:
“你一直叫我前辈,你看我今年几岁?”
铁手一怔,这回,因为看得迫近、逼真,连同那一双厚皮黑圈大眼袋还有他有几条眉毛是特别长的(自眉梢处突伸了出来,足有一至两指节长)。
他一时当真没料八无先生会那么问,会有此一问。
他直觉认为:大概是五六十岁吧?按照此人名声之大,加上是“老字号”的“大老级”人物,总有之七十岁才镇得住吧?看来,他的样子还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
他却不便直说:“前辈的年龄,驻颜有术,光凭样貌,无法分辨,但以前辈在武林中辈份之尊、奉献之丰、阅历之多、名声之高、功力之强、气势之大,想来非五六十年修为不可累积……”
只听八无先生叱道:“废话。”
遂而转首去问麻三斤:“你说呢?”
麻三斤这回笑得十分半斤八两:“大概是五十五开外吧,说不准哩。”
只听一声冷笑。
发出笑声的是陈心欠。
他正将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缅刀全收拾起来,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亲手夺下的,有的是他从死人身边拾得的,有的是铁手交给他的。
他把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边。
那琴很古,很旧.琴身尾部呈暗红色,像给火烧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时候,神情很奇特。
也很温柔。
──就像一个很年轻年轻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恋中的女子;也像一个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视他最宠爱的幼女。
那神情变得完全不像这个骄傲、桀骜少年剑手的平时。
但那一声冷笑,确是他出的。
──当他听到麻三斤的“估计”之后。
听了那声冷笑的麻三斤,心里有点发闷,唇上却真的在发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觉得有点咸,这才说:
“是说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温八无忽截断道:“你们看我很老吧?其实,我才四十二。”
“什么!?”
铁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温丝卷咳着说:“如果我能使青春长驻、容颜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这副尊容了!”
铁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无先生说着咳:“我连自己的老态都掩饰不了,凭什么治他人的?再说,手指切断了,手臂砍掉了,除了东海劫余岛那些人用怪异方法之外,谁都没法让它再长一只,咱们武林中的神医、鬼医太多了,江湖上盛传这些人仿佛都是万能的,大有通鬼神、把死人医活、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本事,其实到头来武林中照旧死人,连这些叼称鬼医神医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头来还是一样得死,我们之中谁可以在阎罗王面前讨个商量?你看我这一身病,一声声的咳,我能医不自医么?不是我不想替龙姑娘保住芳颜、而是我力有未逮。这‘九脚虎’或许能让伤势早些复原,但脸上的疤颜可否尽褪,这我也没把握。不过。龙姑娘样貌姣好,出身又好,际遇更好,脸上万一留个疤,也只是把圆满作一点倾泄,长远计未必不是好事。”
铁手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这眼前只有四十二岁的“老头儿”仍咳着说着:
“所以我叫你别老叫我什么前辈来着。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六岁已在‘老字号’中有了字号,二十一岁已当‘死字号’的小龙头,二十六岁已成供奉;三十一岁成了‘大老’──就差我这个‘大老’年岁不容老,只心老脸老而已!门里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制敌,但我却喜用毒治病,以毒攻毒,所以我就打着毒帜反毒药,治人比毒人多,事发了门里就寻找我麻烦,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赚钱脑袋,可不比搞毒物、制毒药、制毒药逊色哩,这可难不倒我。”
铁手更加了解。
所以他说:“前辈……不,您就象是这‘九脚虎’。”
这回到八无先生有点诧然:“我像九脚虎?”
铁手道:“是。‘九脚虎’原是毒药,您却将它用在救人上。”
温丝卷不觉莞尔:“没想到你对药材倒有点认识。我们字号里研制‘九脚虎’的毒力,发现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无法做到无色无味,不是好毒药,便弃之如敝履。但我却发现在对刀创箭伤,很有克制有效,反用它来治伤。你说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来爱做生意,字号里却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门里却要我用毒杀人,咳咳……嘿嘿,这总是说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铁手道:“前辈──”
八无先生截断道:“什么前辈!我才四十二,当不上前辈。”
铁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确是前辈。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样是我的‘前辈’.前辈是尊称,只看行止,不论年龄,世事尽管有些未尽人意,您可千万别灰心丧志;挫折如火,劫难如焚:火能焚木为灰,却能炼铁成钢。”
温八无听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几片,但木桌全然无事,只听他说:
“我放心,我虽痛苦,但仍是不咳则已,一咳惊人;不病则已,一病死人;不笑则已,一笑狂人;不怒则已,一怒杀人。”
铁手知此人豪情仍在,只是隐伏在心深之处而已,当下说了一声:
“好!前辈一向不为权势屈,不以虚名困。我一直都当前辈是前辈!”
八无先生哈哈一笑,声清音晰,连喉间的风啸之声都为之大减。
“你这人,结交了少的,又来逗我老的,无怪乎江湖上的好汉都爱交你这朋友!你们四大名捕都是宁为情义死的侠士,但我却要隐居山林撒手不管事了,不过大道如天、各行一边,我还是喜欢交你这朋友,所以才一再唠叨告诫你,身前身后,尽是危机,莫只看到别人的险,而浑不见看自身的厄!”
纵横 … 第五回 不作冷漠生
这是温八无第二次若隐若现的向铁手暗示他的安危。
铁手明白八无先生在江湖上的“份量”,故而为之动容,问:
“前辈是不是听到些什么,要警示在下的心,乞请指教?”
八无先生咳一声轻的,忽问:“外面的杀手可都死绝了?”
他问的当然不是铁手。
而是麻三斤。
是麻三斤负责点算和清理杀手们的尸首的。
话是麻三斤听得太用神,一时反而会不过神来,不知温八无问的是他,一恍间才省起,这才答道:
“死了。没死的也溜光了。”
铁手见八无先生顾左右而言,就朗然道:“前辈若是不便明说,那就不要勉强──”
温丝卷却兀然笑了几声,他的笑声也像是咳声,并打断了他的活:“我该说的决不扭扭捏捏,要是说不得与你听又何必提了个引子?不过你也楞得够上脑入花的了,我今年才四十二,痴长你也不算太多,你这前辈前、前辈后的,我可不喜欢,听了鲠耳,你真要尊我敬我,改个称呼叫老头、老鬼、掌柜、老不死的都可以。”
铁手赧然道:“瞧我真知错不晓改,四师兄弟里,要算我资历质地最钝。”
温八无虚无的一笑:“不是钝,而是资质最纯厚。”
又重咳了一声,问:“外边的杀手真的死光了么?
麻三斤一怔:道:“都死了。”
八无先生又在咳嗽。
──他咳嗽起来,看来岔喉艰辛,但脸上却有着狂喜的表情,反而在他笑的时候,神情却是痛苦的。
“那个陈捕头不是要派人上山料理后事的吗?你不出去看看?”
麻三斤答:“以何孤单办事之速,看来很快便到。他们一到,会先发出暗号。”
温八元又一轻一重的咳着:“水流声更急了。”
这回铁手和麻三斤两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一时没意会出他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倒是小欠在那一边冷冷地答了腔:“上流的水忽然增多,只怕是在上游下雨了。”
八无先生摸着那几条较长的眉毛,嘿声向麻三斤道:“快下雨了,你不出去外边看看,雨来了没有?”
雨当然还没来。
但这回麻三斤和铁手都总算听明白了:温八无是要麻三斤出去。
──他要说的活不想让麻三斤听去。
麻三斤这下就算老着脸也不能耍赖不走了,只好说:
“对对对,我就去看看雨下了没有?何副总来了没?看看死人有没复活?看看何时天亮?”
说着就知机识趣的行了出去。
铁手不觉对他很有些歉意,却听小欠冷哼道,“天亮?早哩!夜意还荒淫得很,黑得以全胜姿态现世呢!”
铁手不大能理解这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小哥儿此语之意,但听出来他们对麻三斤大是不满,只不过,麻三斤一跨出店门,八无先生就说:
“可知道你们四大名捕,早已四面受敌了?”
铁手一愕,随即豁然,笑道:“我们兄弟四人,向来都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要是四面树敌是因为做了些打击强横、振奋民心的事,那就算八方风雨又何妨!先生免为我等过虑了。”
八无先生点首咳道,“你改称先生,我很喜欢;──你可知我也曾当过官?”
铁手点点头:“听过。也听说过您不畏强权,不爱应酬,不肯奉迎那些官场上的无聊人物,最后还挂冠而去、逍遥自在。”
八无先生道:“也没传说中那么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