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劳甫动,拦腰,势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势。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却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鹤唳。
任劳立时不动了,又凝在那里。
因为任怨已发声阻止了他的出击。
他一向都听从这比他年轻三十多岁的“师兄”的话。
──因为不听任怨指挥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任劳大半辈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场,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惨收场。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场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对任怨更言听计从。
任怨却笑了。
像个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知书识礼的王侯公子,他恭谨的问:
“孙青霞孙大侠?”
孙青霞全手搭于裹琴布上,仿佛与琴已隔布交会,浑然忘我,不知有敌。
任怨一双妙目,仍往孙青霞身上瞟:“我们此行主要不是要来抓你的,而是受了龙舌兰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将龙姑娘请回京去。”
他笑笑又说:“龙姑娘和铁手名捕才是不远千里来抓你的,请你千万别误会。在这立场上,我们该是朋友,不是敌。”
孙青霞这才睁开了半闭的眼:“龙舌兰的家人千不请、万不请,却要托你们两人来请她回去?你们声誉好么?别人不行么?”
任怨谦然一笑,斯文地道:“龙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临安‘龙头小筑’的人有点渊源。”
孙青霞道:“跟临安龙头世家有关系的人很多,他们为啥偏要派你来接龙捕头回去?”
任怨也不以为忤,谦逊地道:“因为我跟龙姑娘也很有点关系,她的走,跟我也有点切身关系。”
孙青霞直问:“什么关系?”
任怨有点腼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孙青霞的话毫不容情:“如果龙舌兰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远,你这才追来向人讨,你是怎么当老公的?”
任怨的脸上居然有点赧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来求她,央她,也不会让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让老公知悉,那还有老婆能溜得成?”
连孙青霞心里也得承认:任怨说的是真话!
──老公再厉害也没用,因为老婆溜与不溜,是在于还爱不爱他,要是不爱,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领、再爱她也没有用,因为老婆就算不离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孙青霞道:“反正她已决定要离开你,你再找回她也没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对我有一点小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万望大侠成全。”
孙青霞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你总听过的吧?飞出笼里的小鸟不会回来了,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任怨委屈的说:“就算她不愿跟我走,那也没办法,但她家人有些话,要我转告她的,她总不能连家人的话也不听吧?”
孙青霞居然不为所动:“你的话可以告诉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转告她。”
任劳虎吼了一声,哑声嘶道:“姓孙的……你,你是什么东西!你欺人太……!”
任怨却温良谦恭依然:“孙大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孙青霞冷笑:“我凭什么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来是不远千里而来抓你的。”
孙青霞道:“我怎会束手就逮?凭她?岂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却一定已遇上她。”
孙青霞怪眼一翻:“你预测要是准,何不改行当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诉我的。”
孙青霞冷哂:“人告诉你的话就信?”
任怨:“说话的人很有份量,他说我的眼一只放着青光一只放金光我都会信。”
孙青霞:“他是谁?”
任怨:“叫天王。”
孙青霞冷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怀疑世上还有没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个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马龙,他是叫天王的军师,是他把消息传达让我知悉的。”
孙青霞:“以讹传讹,更作不得准了。”
任怨:“就算马军师会说谎,有一个人是决不会打诳语。”
孙青霞:“谁。”
任怨:“仇小街。”
孙青霞:“六扇门的人,不是擅说空话,就是喜讲假话,不然就尽说大话。”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还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儿。”
孙青霞仿佛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里去、也不能就裹在这包袱里。”
任劳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声:“──孙淫魔,你这是瞪着眼说瞎话不是──”
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刚才就在你身后,我瞧见了,他也瞧见了。”
孙青霞回望身后,道:“怎么我没瞧见?”
任怨苦笑了一笑:“请你高抬贵手,把我老婆还给我吧。”
任劳气得眉发皆戟,孙青霞依然不领情、不受好:“我说过,你老婆不是珍珠,我可没把她收起来。你刚才看见的,也许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总不能老是要赖去纠缠一个女儿家!”
任怨双眉一轩。
一向温良如玉的他,此际在白皙的脸上,左右颊颏一齐闪过两道青筋。
眉心也同时似有一道青气,往天庭冲了一冲。
但这种煞气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马上给压抑下来了,只听他把话说得更慢了,更温和了,甚至语调里还带着浓烈的歉意:
“对不起,我老婆走的时候,还拿走了我一些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跟我走,但东西总得要还我。”
孙青霞居然问:“什么东西?”
任劳狂吼道:“那不关你的事!”
孙青霞却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东西了?要是龙姑娘取走的是你一万五千两黄金,我会考虑先奸了她,再迫她说出藏在哪里,不让你们染指。”
任怨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个孙淫魔。”
孙青霞:“好说,我就是听不惯你们叫我作大侠,还是叫我做淫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开了孩子一般可爱的笑脸:“人称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个朋友?”
孙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敌、对头,决不是朋友。”
任怨长吸一口气,眉心又有点发青:“既不是朋友,那就当我欠你一个情吧。我欠你情,日后好相见,也好做事。现在龙姑娘还跟另一个女子就在你身后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来见见我,可好?”
他这下已索性把话摆明说了。
他已够忍耐,够低声下气了。
他的卑微姿态足以把任劳气得鼻毛飞上了眉毛,还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孙青霞仍然不承这个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开,此树更非我栽──就算你见到的人真的是龙舌兰,她也不见得就跟我是一道的,为什么要我叫她下来?”
任劳虎地跳了起来,但见任怨摇了摇头,他又落了下去,吼道:
“你真的不叫?!”
孙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后他附加了一句:
“你是藉机转马起身换气,别以为我不知,恶人先告状,掩饰不了狗牙鹰爪猪肠肚。”
任劳为之气得一鼻孔吸气、二鼻孔吹烟,任怨却依然温文有礼的说:
“我可以自己过去看龙姑娘吗?”
答案是:“当然可以。”
“我早就想过去了”任怨带点幽怨的说,“可是你在这儿,我们谁也过不去。”
孙青霞笑了:“告诉你一个办法。”
任怨乖乖的问:“什么办法?”
孙青霞说:“你杀了我,从我尸身上跨过去!”
任怨陡静了下来。
任劳却遽然吼道:“我早就想这样子了!”
他一个虎跃,就要出击,却听任怨问了他一句:
“你刚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乱劈柴’之势,自然要腰载锤倒辇猴,此际腰马可有点酸累?”
任劳呆了一呆,收势,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借机弹起。”
任劳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来对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儿,姿势迄今全无变换过。”
任劳道:“他只不过……”忽尔感悟到:眼前这敌手的潜力可骇之处,省觉自己若已贸然出袭的后果,不觉深心惕惧起来。
“相击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气温文的笑着,向孙青霞拱手长揖道:“要是大家能不伤和气不相轻,不动干戈不互击,就成为相知,那样该多好……”
孙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里发出应和的清音。
那确是琴声。
琴声打断了任怨似还要说下去的衷心之言。
风流 … 第五回 货比货
任怨惨笑道:“没想到你会如此断然的用琴声拒绝了我的友情。”
孙青霞淡然道:“我俩本来就不是朋友,谈何交情?”
任劳依然唠气:“老婆是人家的,你凭什么拦在这儿不让人过去?!”
孙青霞爱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拦着人么?我只是蹲在这儿。我有拦着人不许过去么?这儿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会跨过去通山放嗓子喊动脚趾追用手指抓么!”
任劳一时为之语塞。任怨则道,“可是孙少侠往这儿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没你允可,只怕谁也过不去,除非……”
孙青霞微微一笑:“我刚才说过了,杀了我就这儿那儿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气平、谦冲、而且诚恳:“凭良心说,刚才我五师弟第一记‘伏地虎’,跟你这一下‘卧地龙’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炉火,高手只怕货比货,凭你这一蹲至今,我还真不敢动你。”
孙青霞道:“我听了也真感动。”
任怨似完全没听出他嘲讽之意,“不过,可惜……”
孙青霞道:“可惜老婆你还是要找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着的‘蜻蜓冰镖’的毒,每一刻冲击你经络一次,现在只怕又已到了发作的时候了吧?”
他的语气已渐见锋锐。
“何况,你脸上的伤也还真有点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纵控不住的抽搐了几次!你的伤对右眼视力肯定有碍。”
孙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击已能知敌深,堪称是我肚里的蛔虫。”
任怨的眼神开始变了。
像两支针。
浸了毒的针。
他狠狠的从孙青霞脸上的伤,盯到他的胸前,好像还透过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项:
“更且,你背上的伤口,胸前的伤痕,也伤得不轻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摄魄搜魂的!”
孙青霞道:“说的好。你这样说话,才像是江湖传闻里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实,你就一直拖时间在等我身上着的‘冰毒’再次发作。”
任怨赧然道:“我这算心狠手辣?我本来只不过要求你帮一帮我,把我老婆还给我罢了,却你偏是不肯──我本来看你这一蹲,全身是破绽,占了绝对劣势,反使我们不敢出击,但现在我想通了;”
他边说着,春风徐来,他衣袂飘飘,双袖袅袅,几似展翅欲乘风而飞,高洁清雅得是天地间一只白鹤、一张白纸似的:
“──你会不会只故意用这样一个不易久持、全是破绽的姿势来唬住我们,让我们不敢动手,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说到这里,他又眯着眼去看孙青霞。
他飘飘欲仙,俯视下踞伏地的孙青霞。
他双目如刀。
刀锋冷。
冷得像已切入孙青霞的肌里骨内。
他眯着刀目,像削入剜进孙青霞心坎里的用鼻音问了一个字:
“嗯?”
孙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双眉却宛如两道黑色亮剑,静静地架住了任怨的两记眼刀。
“你要动手就请。”
──这就是孙青霞的答复。
以后他又似进入忘我的状态。
他居然闭起双目。
哼着首歌:仿佛包袱中的琴在鸣,他在和着唱一般。
任怨盯着他,狠得比用锤子把一口钉子敲进木头里去还更星火四迸。
他终于点了点头,向任劳。
──他点头,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将剩勇抵天敌
敢把余忿迫王廷
瞬殁刹亡一息间
谁知饮罢遗空筵
这就是孙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这时候,还能唱歌,而且还能唱这首歌,这样的歌!
大敌当前,他隔着包袱抚琴,竟闭着眼唱这样的曲子!
这使得本来正要出手,联手攻击的任劳、任怨,不禁狐疑了起来:
这厮在搞什么鬼?!
同一个疑问,在半山上的两个女子也同样不明不白:
他们怎么不交手?不打?还在谈得如此相知,孙淫魔甚至还坐了下来、蹲了下来,对着那么一头凶猛的老虎、一只狠毒的白鹤,在覆霜的荒田上抚琴吟风谈地说天不成?
“怎么光谈不打!”龙舌兰狐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他们结成了老襟不成?”
小颜听了,“嗤”了一声。
龙舌兰忽然省觉,奇道,“你这小娘子不知生死,这关头你还笑得出来?”
小颜满目都是笑意。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睑浮了起来,眼里都漾着汪汪的水,亮亮的希望,春阳一照,脸上白滟滟的,写上的仿佛是年轻貌美四个字,连龙舌兰看了,也不觉心里一动,再看一眼,仍觉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后就索性看着她,目不转睛了。
“我怎么笑不出来?”小颜仍在忍笑,眸子里都漾着迷笑,“你大姑娘的这样说话,我哪能不笑?”
龙舌兰指着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匀、很柔,虽然比一般女子都显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却很调和柔美,像一朵处子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么好笑的!”
小颜捂嘴吱格吱咯的笑了起来,又咳嗯咳嗯的强忍了笑,这才道:“你怎么可以称他们为‘老襟’?那你当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龙舌兰嘀咕道:“我这才不管,我听京里男人都这样说话的──就他们说得,我说不得!”
她有点懊恼(也有点狼狈)的自她刚从敌人手上夺回的箭壶里抽出五色小箭,张弓搭上,箭镞对准霜田里的三个一蹲、一伏、一独立的人,发狠的道:
“我才不管:谁要是对本姑娘没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还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个五大窟窿洞!”
小颜知龙舌兰似有点狼狈(也似有点懊恼),同时也给龙舌兰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就抿住了嘴,不敢再笑了。
她怕龙舌兰老羞成怒。
一个小女孩(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树翠峰间忍着乍散乍收的笑意,龙舌兰尽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准,但还是瞥见了,发觉了,神迷了。
她忽然觉得身畔这弱女子、小女孩、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来有神、有态、有情、有趣、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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