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大金丝边眼镜的女生在门口徘徊数圈,终是推门走了进来。
“那个……”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说“其实我就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想改善下生活,可不可以送我去一个比较安稳的年代,安排一个能多点接触社会生活的身份?”
老板凤十一此时正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看着女孩怯怯的样子,清浅一笑,说,“欢迎光临,小姐。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一。{皑如山上雪}
此时正是冬日,后院种着满园的梅。树树寒梅在夕阳薄暮之下摇曳动人,原本清淡的水粉,也在夕阳晚照中平添了一抹凌厉浓艳的花色。
我靠窗坐着,眼里看着这美景,心中却是郁闷之极。
不知道时光旅馆的老板凤十一是不是跟我有仇……我说想要个多接触社会生活的身份吧,她居然就把我送到了妓院?——虽说历代风流人物,比如温庭筠和柳永,都有流连烟花之地的习惯……可是大多数来这种地方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不过我此时的身份听起来很风光。暗香楼老板,传说中见之一面便要豪掷一斛珠的,年纪轻轻就掌管洛阳最大烟花地的奇女子,司徒凤仪。
暗香楼的姑娘们都叫我凤仪姐,对我的态度既恭敬又亲热,可见司徒凤仪从前的交际手腕是很厉害的。可惜那日她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后,再醒来就是我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我在现代时就是一宅女,现在可如何镇得住那些花红柳绿?
就在这时,忽听隔壁传来一阵啼哭,紧接着“砰”的一声,似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一惊,急忙奔出房门查看,只见一个身穿绿色锦衣的女子正整个人悬在梁上,旁边有一只被踢翻了的木凳。
我吓了一跳,急忙大声喊人,可是此时正是暗香楼最热闹的时候,并没有人听见。我只好自己冲上去,踩着桌子把她颈上的白绫解下来。这姑娘我记得,算是暗香楼里数一数二的绝色。名字叫绿曦,是成名已久的红牌,据说洛阳城里有许多富商抢着给她赎身,她都不为所动。如今可不知道为了何事,能让这么一个美人自寻短见。
绿曦跌落在地上,咳了几声便醒过来,眼角还挂着泪,说“凤仪姐,你何苦就我?……其实我的心事,你怎么会不明白?现在到了这个份上,还是死了干净。”
我一愣,心想烟花女子能有什么心事?无非是爱上了一个人吧,忙劝慰道,“天下男人千千万万,你又何必对一个人执着?”
绿曦直直看我,神色复杂,忽然挣扎着站起身,冷笑道,“凤仪姐说这种风凉话,不知道是在劝我,还是劝你自己呢?鄢翠峰风华绝代,岂是寻常男子可比的?你不也苦苦爱了他十年,却又求之不得么?——明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你心中的痛楚,又能比我少多少?”
我一愣,她口中那个名叫鄢翠峰的男人,当真是司徒凤仪的旧爱么?不知他是怎么样的人呢?正在恍惚间,绿曦趁我不备,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我推出窗外……
那一刻她的眼中充满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说,司徒凤仪你莫要怨我。怪只怪,你与翠峰之间纠缠不清,伤了太多人的心。
暗香楼有数十丈高,我惊叫一声,身体飞速下坠,我无限哀怨地闭上眼睛,委屈叹道,“死有轻于鸿毛,重如泰山……当真天妒英才,让我死得这么儿戏!”
降落到半空,我忽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入夜的凉意卷着花香,一漾一漾地侵入鼻息,我睁开眼睛,正对上那男子深沉宁和的双眸,仿佛一片无风无雨的湖面,镜子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瞳仁极美,倒映着一瞬间呆住的我,他似有一点惊奇,又有些好笑,扬唇道。“临死前还不忘夸自己一番。司徒凤仪,看来我以前是不够了解你。”
那男子云鬓乌发,容貌分明妩媚柔美,脸庞中又带着刀削一般坚毅的轮廓。他的笑容在寒梅花影中忽明忽暗,抱着我在半空旋转数圈,翩然落地。飘散的梅花花瓣落在他肩头上,皑皑如白雪。我不由看得痴了。
“鄢翠峰风华绝代,岂是寻常男子可比的?你不也苦苦爱了他十年,却又求之不得么?”我想起绿曦方才那番话。风华绝代——这四个字他也当真衬得起。难道这人就是鄢翠峰?我虽不再是从前的司徒凤仪,可是对这男子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轻轻将我放到地上,我才发现身量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庞,试探着叫他一声:“……翠峰?”
他低下头来俯视我的眼,淡淡一笑又似颇有深意,说,“凤仪,我以为这一生,你再不会这样叫我。”
二。{皎若云间月}
我怕露出破绽,不愿与鄢翠峰多说。另一方面见此佳人美景,又真有些意乱情迷。当下不敢再看他幽深的眼眸,挽起袖子就要回暗香楼找绿曦算账,却被鄢翠峰抬手拦住,轻声道,“暗香楼此刻正在风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凤仪,你随我来。”说着,他牵着我走向梅花小院的后门,那里停着一架华贵马车,看来他早有准备。
我有片刻的迟疑,说,“听说明天是你大婚之日……现在,你能带我去哪里?”
说到这里,我蓦地想起,洛阳城中披红挂彩的好几天,所有人都在庆贺新科状元与晋宁公主的婚事。洛阳城里无人不知的新科状元驸马爷,被口口传诵得越发智勇双全,貌美无双。原来,就是他。
想到这般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心下微酸,不知是为了过去的司徒凤仪还是为了他,茫然问道,“该不会是怕我搅了你的好事,杀人灭口吧?”
鄢翠峰微一扬唇,那笑容竟是皎若云间明月,只低头在我耳边说,“凤仪,我从来不会强迫你,去与不去,你自己选择。”我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叹了口气,终是踏上了马车。
一阵迷离的芳香中,我眼前一黑。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恍惚中,我好想看见鄢翠峰无懈可击的俊脸,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长发,说,“凤仪,你我都是不得已,你……不要怪我。”
我奋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过了一会儿,明灭的光影中好像有人说,“如此绝色佳人,爱卿真舍得将她送给我么?”“太子殿下坐拥四海,天下最好的,自是归你享用。”鄢翠峰的声音依然动听,温润里却透着一抹令人寒彻心扉的凉薄。
我此时动弹不得,意识却是清醒的,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胸口传来一阵凉意,是衣衫被撕裂的声音……陌生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霎时明白了原委。鄢翠峰,你何以这么狠?
眼角有一行热泪,顺着抖动的睫毛,无声地流淌。
清晨醒来,阳光洒满窗棂,枕边的陌生人正在熟睡,他的手还揽着我,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单纯无害。我心中一阵酸涩,起身穿起衣裳,举手投足间都是凄惶。太子却在这时醒来,温和一笑,眼神中竟似有眷恋,他朝我伸出手来,说,“凤仪,你过来。”
我心中却又一抹凌厉越加明朗,摇摇头道,“倘若你还念着昨夜的一点情分,就不要拦我。”水果盘里摆着一把银光湛亮的匕首。我将它轻轻收入袖中。
鄢翠峰,今日我司徒凤仪所受之苦,全是拜你所赐。现在,我就要将这些痛苦,加倍奉还于你。
三。{闻君有两意}
大红的喜字贴了满墙,鄢府里张灯结彩,连带院子里的曲水流觞也都尽数带着几分欢喜的颜色。我穿昨日那身白色芙蓉纹掐着长裙,就那么直愣愣地冲进婚宴,许是量我弱质女流无法造次,一路上竟然无人阻拦。
我撞进人群,此刻正是鄢翠峰与晋宁公主叩首之时。新娘一袭凤冠霞帔,那一行行红色流苏,映在我眼底成了愤恨的血丝,我上前一步,攥紧袖口里的匕首,咬牙往鄢翠峰身上刺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晋宁公主忽然间回过头来,伸手为他挡了这一刀。红色盖头下,新娘凌厉凤目狠狠瞪我,看我的神情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司徒凤仪。”
那一刀本就用了我全身力气,此刻便刺穿了她的手臂,鲜血不停流淌。晋宁公主却只是看着我,仿佛这血肉上的疼痛,比起对我的仇恨根本不算什么。我一惊,握着刀把的手也微微颤抖,周遭的锦衣卫闻声而来,我忽然有些绝望。
我这是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大闹婚礼,还刺穿了公主的一条手臂。正在慌乱间,却又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我。鄢翠峰的声音响在我耳边,他说,司徒凤仪,你现在只有一条路……挟持我。唯有如此,你才可以全身而退。
我心中微颤,一时间也不知心里作何感想,回手用匕首抵住他的脖子,四顾身侧涌上来的锦衣卫,沉声喝道,“都给我让开!否则我让你们的公主一辈子守寡!”
晋宁公主一动不动地跪在红色蒲团上,手臂上滴着血,鄢翠峰在我耳边那番话她必是听到了,所以她此刻的眼神那么凄凉,却没有对他说一句怨毒的话。
她取下头顶的凤冠,道,“都退下吧。……放他们走。……翠峰,我等你回来。”
我的身体近乎僵硬,几乎是由他支撑着走到门口。我强自用匕首抵着他雪白的颈,冷道,“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鄢翠峰像是没听见般,径自解下门口的一骑白马,一脸平静地说,“走吧。”
我愣在原地,他看着我,一双瞳仁极美,四周仿佛嵌着花边。他见我不动,又问,“难道你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一扬手,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脸上,也将我的心刺得生疼。我独自爬上马背,嘴唇微颤,冷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
鄢翠峰呆立半晌,终是翻身上马,跃至我身前。策马扬风,一路无言。我这样近地坐在他身后,才发现他瘦削许多,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多了某种苍凉的味道。
想起他亲手将我送给旁人的屈辱,我攥紧了手心的匕首,抵住他背心,道,“闻君有两意,故来想决绝。——鄢翠峰,如果我一到刺下去,你说,我会不会好过一点?”
鄢翠峰的声音一如寻常,道,“前方山路崎岖,你还是抱着我比较好。”
对于他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我早已恨极,当下一刀就要挥下……马背上却忽然一阵颠簸,我身子往前一倾,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贴到他背上。
此时我的脸颊贴着他身上的喜服,上好的绸缎润滑无比,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心里忽然腾起一抹无法遏制的无力感,有悲伤,也有茫然。泪珠大滴大滴地滚下来,渗在他上好的衣料上,转瞬没了踪影。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声音里似有一份沉痛,道,“凤仪,对不起。”
四。{愿得一心人}
一晚相对我无语,却也毫无睡意,山中地广天宽,星光缭乱,他忽然说,“凤仪,唱首歌给我听吧……我平素最喜欢听你唱曲。”我忽然来了兴致,站起身,拈着袖子摆出一副唱京戏地架势,心想既然我是穿越来的,总要有点穿越的特权,顺口就唱出一首《发如雪》。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这样的歌,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夜风微凉,卷着夜风吹动我的水袖袍衣,我转个身,静静望着鄢翠峰。我俯下身去,说,“鄢翠峰,到了现在,我也明白我杀不了你,更下不了那个狠心,今日就此别过,此生不要再见了。”
也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这个男人,即使他骗我害我,我还是下不了手去伤害他。
说着,我转身就走,一串泪水滴落下来,我想这会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流泪。
他却自后扼住我的手腕,紧紧的,瘦长手指竟似有颤抖,微一加力,已将我自后抱在怀里,他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凤仪,这些话,你都忘了么?”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话我也说过的,你可还记得么?”可就在这时,夜色下的橘林里忽然闪出几重人影,前方那个锦衣尽带的男子深深叫我一声,“凤仪。”我愣住,太子带着几个贴身侍从走到我眼前,风尘仆仆的面上绽出由衷的笑容,说,“三天三夜,我终于找到了你……”
我怕他是为亲妹晋宁公主来捉我的,防备地后退几步,说,“你别过来!”
他见我受了惊吓,急忙挥手喝退了随从,试探着朝我走来,柔声说,“凤仪,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替你承担。”我心下一阵酸一阵暖,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说,“你堂堂太子,干嘛要来找我?我毁了你妹妹的婚礼,你不怪我么?”聂简握住我的手,说,“凤仪,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谢鄢翠峰,感谢他让我得到你……跟我回去,做我的妃……”
他的最后一个尾音还没有爆破,忽然身子一颤,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我素色衣衫上,在夜幕下这种红色格外浓厉。鄢翠峰握着一把短剑站在太子身后,直直刺穿了他的心肺,眼神中有怒火,也有意思冰冷的得意,狠狠说道,“凤仪,她从来就不属于你。”
我呆呆的看着他,脑子却出奇地清晰,一瞬间心如电转。太子的身躯倒在我和鄢翠峰之间,脸上还带着面对我时期盼的神色。我的泪再一次汹涌而出,这一刻,却是为他。
我想起绿曦推我下楼时早有预谋的眼神,以及我闯入公主婚礼时的畅通无阻……他预想到了后续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鄢翠峰一早设下的局。“你想夺皇位?”夜风拂过,卷起他和我的衣角,橘林里忽然静得出奇。
“是。”他抬起头来看我,眼里闪烁着刻意隐藏的伤悲,他说,“凤仪,如果我此刻杀了你,再将这把短剑放进你手中,嫁祸是你杀了太子,死无对证,这个局就天衣无缝。可是我算计好一切,为何却在最后一步下不了手?”
我咬唇看着他,一步一步后退。舌尖传来血腥的味道,却也不及此刻我心头的荒凉。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倘若我能早一点做到,又何有今日?
五。{白头不相离}
暗香楼是我唯一的归所,绿曦见我回来,吓得脸色苍白,我淡淡地对她说,“到我房间来,我有话跟你说。”
打开妆台上的小抽屉,我将一些账簿和银票交给她,说,“想必你也知道,暗香楼背后的老板是翠峰,借着我们收买达官贵人罢了。我走以后,你把暗香楼卖了,银子分给姐妹们,也算做了一桩好事。”
绿曦惊讶地看着我,半晌,垂着头说,“凤仪姐……绿曦自知对你不起,我会按着您说的做。”
我摆摆手让她下去,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从晨曦到日暮,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抽屉里有司徒凤仪过去的日记,每一字每一句,爱恨纠缠,一如今日的我。其实也不难想象,那日当她听到鄢翠峰的喜讯,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失足踏空的楼梯,撞得头破血流,却也不敌心伤那么疼。
过去的司徒凤仪必是放弃了的。而如今的我,何苦又走上了她的老路呢?
那一天的正午,阳光刺眼。
我举起鼓槌,一下一下地击敲。守门的侍卫见到我,微一愣神,问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冤屈。”我摇摇头,走到今时今日,我无怨,亦无悔。
“我是来自首的。——是我杀了太子。”我淡淡地说。
太子在世的时候,朝中就有不同的势力,分别支持他和鄢翠峰。如今太子死了,倘若鄢翠峰扣上谋杀太子的嫌疑,虽然暂时还不能将他入狱,却也让他在短期内无法有所作为。
翠峰,就让我来完成你计划的最后一步。
六。{尾声}
京城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