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离未央宫相去不远,但却是后宫人不能随便踏入的地方──汉景帝当年为了打猎方便,也为了能稍稍远离宫中的烦恼,专门在上林苑中修建此宫。年轻的武帝过去到这里来,是为了狩猎;而今天他破例地带上卫子夫前来,一是因为卫子夫有了身孕,需要散散心;二来想让众人看看他的本领: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男人,他从人之子,终于过渡到人之父了!
武帝和卫子夫正在建章宫的高亭子上,观看远处的风景。武帝搂着爱妃那渐渐变粗的腰肢,脸上透出了说不出的高兴。
就在此时,突听杨得意一声长报:“东方朔、卫青和御前行走张骞叩见皇上!”
武帝转过身来,右手仍揽在卫子夫的腰上。反正都是自己的近臣,武帝从来没什么忌讳。他用左手一招,想召他们三个人同到亭子上来,共赏这长安景色。
张骞跟着东方朔和卫青走上亭子。他抬起头,突然看到了武帝怀中的卫子夫,面上一振惊恐。
卫子夫一转脸,也看到了张骞。她情不自禁地说:“张骞,你……?”
张骞不知怎么回答是好,腿不禁颤抖动起来。
卫子夫转过脸去,可她在武帝的怀里发抖。
“爱妃,你怎么了?”武帝急问。
“皇上,贱妾……身有……不适。”说着,卫子夫竟然要昏过去。
“来人!”武帝大叫。
所忠、杨得意和几个宫女一齐快跑过来。宫女们将卫子夫扶了下去。
武帝双目怒视地看着张骞。昨天晚上,他已从卫青口中得知,他们是故旧。可那张骞,居然和卫子夫这么熟,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张骞见卫子夫昏了过去,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此时东方朔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卫青,心里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张骞和卫子夫两个,小时候老呆在一起,互有爱慕之心。两个小人儿竹梅青马,曾在深山中悄悄发誓,一个说非你不娶,另一个则非你不嫁。但那时二人毕竟是十来岁的孩子,懂不了那么多,而卫子夫旁边还有个哥哥卫青,当着保镖。卫青知道他们两个很好,但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以为他们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所以后来他们分了手,卫青也就没记着这事,上次在霸陵边上的村子里,他还差点将卫子夫嫁给了东方朔呢!但从今天的情景看来,这两个当年远不是闹着玩的,连他这个哥哥都被瞒过了。
如今当着皇上,两个人都已失态,怎么为好呢?
当着众人之面,武帝尽力地克制着自己。他的脸憋得通红通红。他没想到,自己最心爱的爱妃,那个将要给自己添丁生子的爱妃,原来曾经有过意中这人。可这能怪她么?不能。那又是谁,鬼使神差地将这个张骞,弄到了自己的宫中?
他想把张骞赶走,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可他说不出口。他毕竟是个男人,他爱卫子夫,卫子夫和这个男人,说不定没什么。想到这儿,他镇静了一下,威严地说:“张骞,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惊吓了朕的爱妃?”
“微臣该死,微臣冲撞了贵妃娘娘,请皇上赐罪。”他的话音里充满恐惧。
卫青看到大事不妙,急忙在东方朔耳朵面前嘀咕了几句。
东方朔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咳!这一对情种,怎么会到皇上面前再度相会?
东方朔的脑袋急速地转着,盘算着,眼睛先盯住武帝,又看了看张骞。
“你!……”武帝想发作,又觉得实在难以出口;不发作,心里却憋着气。
“皇上!臣有一件密事,要向皇上奏明。”东方朔终于开了腔。
武帝正想找台阶下,听了这话,忙对卫青、张骞等人喝道:“都给我退下!”
众人刚走,东方朔就“扑通”一声,给武帝跪下。
“东方爱卿,你有什么要事,尽管说来。就我们两个,何必这么讲礼数?”武帝渐渐平静下来。
“皇上,臣东方朔有陛下难以赦免之罪。”东方朔跪而不起。
“昨天朕要治你的罪,你却说你没罪;后来我们两个说好了,互为知音,你怎么又来请罪了?”武帝不解地说。
“皇上,臣请陛下恕臣和卫青无罪。”
“你和卫青?”
“是”。
“你们两个,一个是朕难以寻觅的知音,一个是朕爱妃的哥哥,你们有什么罪?免!”
“臣代卫青,谢过皇上。”东方朔叩首。
“那你快说,是什么事情?”武帝有点着急。
“皇上,您还记得那天,卫青为窦太主家人所逼,和卫夫人逃出长安的事么?”
“朕知道。是你和公孙敖两个,把他们救回来的。你们有功,何论罪过?”
“可臣犯了大罪。”
“什么大罪?”
“卫青当时怕惹事非,就要把卫夫人嫁给微臣……。”
武帝一急:“你答应啦?”
“臣不敢,臣没答应。”
武帝乐了。“这就对了,你没答应,有什么罪?”
东方朔满是委曲。“臣从卫青处得知,张骞他小的时候和卫夫人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再一见面嘛,总有点……,有点……”
“哈哈哈哈!”武帝大笑起来。“东方朔啊,东方朔,你还说我们两个是知音,难道你就这么小看朕的器度?”
“皇上,臣不敢。可臣见刚才皇上的架式,张骞他……”
“朕那是为卫夫人着急。她有身孕。朕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一天!来,来。”武帝向东方朔召手,让他走近。
东方朔不知何事,向武帝靠拢。
武帝对着武帝的耳朵说:“那卫子夫,第一次让朕亲幸时,就知道,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你说,朕还怀疑什么?”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东方朔连连作揖。
“这也叫圣明?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是取笑朕呢?还有别的意思?”武帝不以为然。
东方朔也乐了。“皇上,您如此心明如镜,爱护臣子,臣说的是这个圣明。”
武帝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东方朔。“东方爱卿,你说,我怎么安排这个张骞好呢?”
“三百六十九”。
“就是你那三百六十九块竹简上说的,可派飞行之士,穿越大漠,结交西域,以断匈奴后路?”武帝说。
“正是。皇上,臣近日得到一个匈奴来降的奇人,他叫堂邑父。这堂邑父懂得西域语言,随匈奴单于入侵西域大月氏,任翻译。匈奴单于将大月氏国王杀了,还让堂邑你把大月氏国王的头颅,制成溺器。堂邑父觉得太残忍,就借故推脱,不料被匈奴单于痛打一顿。那堂邑父难受其辱,便降了我大汉。”
武帝气愤地说:“好!匈奴单于暴虐成性,四面出击。我大汉要复高祖白登之辱,必须与西域诸国联合,远交近攻!”
“臣以为,让张骞为汉使,持节出境;堂邑父为副使,还能帮张骞通西域文字和语言。陛下,您以为如何?”东方朔说。
“好!”武帝和东方朔击了一掌,“东方爱卿,传朕旨意,立即封张骞为郎官,再给他好马二十匹,随从十五人,丝绸两千匹,黄金白银各二万两,即日出使西域!”
# #虽然打发了张骞和堂邑父,让他们两个踏上大漠之旅,武帝还是在卧榻上躺着,一句话不说,有点愁眉不展。
所忠与杨得意呆在一旁,同样是一筹莫展。
所忠把杨得意叫到一旁,以长者的身份开始问询:“每次皇上出去打猎,回来后都特别高兴。那天猎到的东西也够多的,怎么回来以后,倒有了心事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一路上皇上高兴得很,只是回来时候啊,有条黑狗对着皇上叫,从那时起,皇上就有心事了。”
“那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啊?”
杨得意显然有些委曲:“那天晚上我离皇上很远,天黑了,又看不见。咦,东方朔离皇上近,他应该心里有点数。”
所忠好象找到了救星:“那快去请他来,给皇上解解闷啊?!”
杨得意正想溜得远一些,何况是去找东方朔呢。
所忠早在景帝当太子时,就进了宫中。因他办事周密、说话谨慎,景帝将他视为心腹。后来王美人被召进宫,景帝总觉得王美人太弱,在宫中的纠纷中会受欺辱,于是将所忠派到王美人身边。景帝的宠妃栗夫人和薄皇后争夺皇后之位,王美人以自己的贤淑和谦让,再加上她生了一个让景帝十分喜爱的小刘彻,因而成了坐收渔利之人。其中,所忠献出了许多计策,在关键时刻也曾为王皇后出生入死。因此,王皇后将他作为心腹,有时甚至将他视作哥哥般的亲人。刘彻立为太子后,所忠主管太子东宫;刘彻登基为帝,所忠就是随行发布政令的秉笔太监兼中书令。可以说,皇上心中的事,所忠一眼就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可昨天,他打猎回来就住进建章宫;今天,退了朝还是到建章宫呆着,这就让所忠有点着摸不透。
“皇上,您有心事,能让老奴知道一点,为您分担一点吗?”所忠终于忍不住了。
武帝看了他一眼,知道所忠是母亲最信赖的人,自己没有必要瞒着他。“所忠,你说怪不怪,我几天前,在槐里村看见一个女人,和圣母皇太后像一个人似的,看到她,就像小时候见到我母亲一样。”
所忠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天下会有这样的巧事情。这是皇后埋在心中二十多年的秘密。十年前,刚刚搞倒薄皇后的栗夫人就曾经向景帝揭露,说王美人不是处女之身,她在进宫前曾嫁给一个姓金的男人,并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心狠手辣的栗夫人还暗地里派人到槐里,打听到了金氏的下落,将金氏骗进长安来认亲。是所忠探听到了这个危及性命的消息,并与王美人一道,经过周密策划,与长公主──也就是今天的窦太主结了秦晋之好,让刘彻以“金屋藏娇”的故事打动景帝的心,同意他与长出五岁的阿娇订婚;然后由长公主出面,收拾了那个金氏,使王美人躲过了天大的劫难,同时让景帝更疏远栗夫人,最终改立太子,渐渐有了小刘彻的今天。如今,武帝自己竟然撞见了那个金氏之女,莫非是天意?
想到这儿,所忠说:“皇上,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讲无妨。”
“皇上,您还记得吗?您九岁时,先帝后宫有人想加害于皇太后和您,就传说皇太后在民间曾生有一女。”
武帝隐约地知道此事,但母亲从来没给自己说过,他只是从母亲当年焦虑的状态中,从母亲与所忠的秘密谈话中偷偷听来了一点;同时从长公主对母亲的要挟中感觉到了此事,自己又从阿娇的专横中感悟到了此事。所以,当他昨天见到那酷似母亲的女人时,所有这些感悟到的事情集中到了一起。他认定,那是自己的姐姐,是母亲始终不能摆脱的忧伤之源。
得到了所忠的印证,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他以期待的目光,期望所忠继续说下去。
所忠简单地往下述说:“反正,那个时候,皇太后整日茶饭不思的。幸而,栗姬得罪了太皇太后和窦太主,皇太后和窦太主两人联起手来,这事也就给平息了。当时,老奴真为您和皇太后担心哪。”
武帝深知皇太后和窦太主“两个联起手来,”的实际内容,那就是他与阿娇的婚姻。自己与阿娇的接近,成了保全母亲和自己的关键。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忍辱负重拉扯自己的母亲更为敬重,而对窦太主和阿娇更为反感,以为她们是乘人之危,强加于人。当然,她们确实帮了母亲和自己的大忙呢。
想到这里,武帝嘴里还是溜出一句:“这么说,这事是真的?”
“皇上,真的又能怎么样?太皇太后如今还在,窦太主又因您和皇后的事,到处找茬儿,别想她啦。”
武帝无言以对。可母亲那忧郁的神情,那天晚上那个女人的容貌,又一一在眼前晃过。“这……,咳!”
“都是老奴多嘴,皇上,您想想别的吧!”
想别的?那不行!他不是那种能将母亲的痛苦置之不顾的人,同时也是个凡事都要弄清楚的人!
东方朔走了进来,后边跟着杨得意。
#东方朔得知皇上还是寝食不安,自己心里倒能理解。皇上也是人嘛,爱妃曾有旧情人,虽然那情人被打发走了,郁闷几天,也很正常。所以,他不当回事地和杨得意一块走了进来。
武帝一见东方朔,心情顿时有所好转。他说:“东方爱卿,你来得正好,朕有一事请教。”
“皇上,折杀微臣了,臣东方朔洗耳恭听。”
武帝向杨得意看了一眼:“得意,你回避一下。”杨得意心里可不舒服:刚才皇上还皱着眉呢,怎么一见东方朔就高兴了?这还不算,还要让我出去。这算怎么回事嘛。尽管不情愿,他还是知趣地离开了。
“皇上,飞毛腿走了,你还记着他?”
“去你的!东方朔,再说这个,朕就对你不客气!”
“那皇上您说,什么事?”
武帝见杨得意走远了,才放心地说:“东方爱卿,朕问你,要是你有一个你并不知道的姐姐,被你突然发现了,可你母亲又碍于其它的事,不愿提起她,你会怎么办?”
东方朔先是一惊,然后他转了转眼珠,想到了那天晚上在槐里村里见到一个女人的事,心里明白了一二。可他要装糊涂,看看皇上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他不解地说:“臣东方朔有个姐姐?天哪!人都说,臣的嫂嫂像姐姐一样待我好。要是微臣有个姐姐,我就是官都不要了,也要把她找到!”#“好!东方爱卿,这才是正人君子!”
“可臣,没有姐姐啊。”
武帝开门见山:“那朕问你,朕现在就有这样一个姐姐,你说,朕该不该去看呢?”
东方朔并不能确信武帝就是个敢爱敢恨的人。他继续装傻:“皇上,平阳公主住得很近,如果皇上您想召见,臣这就去……”
“不,我这个姐姐,和我不是一个父亲,她如今在民间。”
东方朔睁大了眼睛:“陛下,您开玩笑吧?臣不敢相信。”
“朕要你相信!”
东方朔脑海中浮出了昨晚的景象,但他的心头似乎还觉得有些山一样的东西压在头上,也是压在武帝的身上。他点了点头:“让臣想一想。”
#武帝兴奋地说:“东方爱卿,你是最聪明的人,该明白我的意思。那天晚上那个妇人,肯定是我姐姐。可圣母皇太后,为了我的前程,从来不提此事。我知道,她的心中始终有一块病,也许就是不能找回我姐姐。朕今日贵为天子,难道也不能为母亲了却心头大事吗?”#东方朔见武帝直截了当,心中倒也痛快,他为皇上对自己如此信任而感动。他不能吞吞吐吐,有负皇上之意。他也直截了当地说:“陛下,如果是臣,臣会不顾一切,找回她来。可陛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就该置同母所生的骨肉亲情于不顾?”
“臣以为不该。”
“那我就该让母亲忍受看不到女儿的痛苦?”
“臣以为也不该。”
武帝振振有词:“那我马上就去接回姐姐,与母亲团圆。”
“臣以为还是不该。”
武帝惊奇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臣以为,陛下,你该想一想。”
“还要想什么?”
东方朔慢慢地说:“太皇太后虽说身体不好,但她毕竟健在,丞相和许多大臣可都是她安排的。”
武帝有些激动:“太皇太后干政太多,我早就受够啦!何况她现在,身体和精神头都大不如以前呢。”
东方朔却很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