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怔住了:“张大人,老夫与灌大人是故交,特送些饭食来,表表心意。”
“没关系,没关系。大人要是明天奏明皇上,赦免了他,我们也得听从啊!”张汤一面作出送客的姿式,一面示意随从接过篮子。
张汤自己将窦婴送出监狱。而那吴陪龙,则转过身,将毒药倒进酒杯。
在武帝的眼里,天下最美的人曾有四个,但在他心里放不下的,如今只有三个了。一个是他的母亲王太后,他自小就和母亲终日在一起,每当母亲梳洗的时候,他总是呆呆地看着,认为她是世上最美的人。母亲对他有时很严厉,可他也认为那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后来他认为阿娇最美,她才十多岁,就那样的丰满,简直和母亲差不多。所以阿娇一开始对他也象母亲那样管教,他还觉得很得意。再后来,他认为女人的美,应该美在柔软和顺从上,而阿娇太刚太凶。卫子夫的到来,满足了他的这种期望,这个女人水一般的柔顺,什么事情都不爱多问一声,总是一句“我听皇上的”,百依百顺,让人怜爱不已。而近来,他又发现一个最美丽的小人儿,那就是他的女儿卫长公主。这个小人儿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小嘴一天比一天能说,尤其是那副模样,既有卫子夫的娇媚,又有点父亲的倔犟,武帝真是把她放在手中怕飞了,放在口中怕化了。尤其是近来,武帝因母亲过多干政,心中不太舒服,他就回到宫中和女儿玩耍。女儿既会撒娇,又很任性,撩得武帝一见到她就不想走,同时,一见到她,心中所有的烦恼,就都被抛得干干净净。所以他才对卫子夫说,如今世界上最让他牵挂的,有三个人,你知道我最放不下的是谁?卫子夫说:当然是皇太后了。武帝摇摇头。聪明的卫子夫,却不问了,她知道,女儿是第一位的,皇太后是第二位的,而她卫子夫,虽已沦到第三位了,她也知足了。
这天,武帝正和女儿一起说话逗乐,突然所忠来报:太后驾到。武帝急忙抱起长公主,来迎母亲。谁知皇太后脸上冷冰冰的,他知道,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彻儿,你知道,灌夫死了么?”
武帝吃了一惊。“不是还没定罪么?谁让杀的?”
王太后发现儿子尚不知此事,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可能不知道吧,他是让人害死在狱中的。”
“什么时候?谁?”
“今天下午。你舅舅认为事情很严重,不敢向你禀报,就先给我说了。”
武帝冷冷地说:“母亲知道就行了,儿懒得管这些。”
王太后知道他心里有些不满,也不想与他计较,却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他是被谁害死的?”
“那还用问?丞相呗。”
太后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听了他的这句话,她冷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别老是看不起你舅舅,告诉你吧,灌夫是让窦婴给毒死的!”
“啊?”武帝大吃一惊,手中的女儿,差点掉到了地上。他把女儿放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母亲:“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儿子那吃惊的面孔,王太后不敢再与他对视,把脸转向一边。她抱起小孙女,说道:“你舅舅的话你可以不信,张汤和狱卒亲眼见到,灌夫吃了窦婴送来的食物,突然一下子就吐血而死,难道还会有假?”
武帝的眉头紧锁起来。他大声说道:“为什么?窦婴和灌夫一同出生入死,情同手足,为什么要毒死他?”
“那你问窦婴去吧!当初,你父皇废掉原太子刘荣时,窦婴就坚决反对,这,你该知道吧!听说,灌夫在狱中招认了,窦婴在你继位之初,曾劝太皇太后改立刘荣为帝。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窦婴他能承认么?他要杀人灭口!”太后的语调严峻起来。
“母亲,窦婴不是那种人!何况朕即位时,刘荣已经身患重病。而现在,刘荣早死了多年,怎可再以此事,罗织罪名?”武帝急切地说。
“彻儿!”皇太后愤怒了。“你以为你这个皇帝来得容易吗?你以为所有的人,对你都是口服心服吗?我原先以为,你已经长大了,会知人善任。没料到,你还是不懂什么是亲是疏。别忘了,窦婴可也做过先太子刘荣的老师!”
武帝无言以对。他不是没话可说,而是不愿和母亲争吵。尽管他发现母亲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比过去专横了许多,可他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那依母后之见,要捉拿窦婴,治他的罪?”
“窦婴有没有罪,治与不治,那是廷尉府的事,为娘的哪里会管这些?娘只是提醒你,还是那句老话,田鼢虽然姓田,可他与你的娘亲是一母所生。可窦婴姓窦,他有的是能耐,能够打败匈奴,可他偏偏不听你的,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武帝面色铁青,嘴角直抖。他心里想,窦婴有时也不按我意思办事,可田鼢,他生来就不是好东西!想到这儿,他真对着母亲嚷嚷一通,可他看了看母亲怀中的卫长公主那吃惊的样子,气到喉咙口上,又憋了回去。
王太后知道儿子心里很烦燥,也不忍心再刺激他,想让他自己想一想,于是转身就要回宫。刚走一步,她又觉得不合情理,于是便回过身来,将孙女交给儿子,说:“世间只有骨肉才是最亲的,别人信不过!娘也不愿多管了!”说完,她竟进了钟粹宫,找卫子夫去了。
武帝当即来到建章宫,召来东方朔和卫青,然后又让杨得意去叫张汤。
东方朔和卫青告诉他,窦婴已被捉拿起来了。
“皇上,臣以为,事不宜迟,请您马上下诏,赦免窦婴。”东方朔急着说。
武帝摇摇头。“有罪没罪,要由廷尉府来决断。”
“就是有罪,皇上也可以赦免窦婴啊!”
武帝怒火冲天:“你急什么?等定他死罪时,再赦不迟!”
东方朔却不闭嘴。“皇上,前番卫青被人陷害,虽有皇上您的圣旨,也险些丧命,难道您不记得了?廷尉府杀人肆无忌惮,臣只恐怕,窦婴也像灌夫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就迟了!臣请陛下三思!”
武帝大叫道:“你以为朕没有三思?朕这些天都在想,数万名将士,不明不白,死于沙漠,是谁之罪?”
东方朔直着脖子说:“皇上,窦婴如死了,肯定是冤案!”
武帝见东方朔红着脖子与他争,就瞪了他一眼,放松了一些说:“窦婴死不了。父皇在平定七国之乱平定后,说他功劳盖世,曾给过他铁券丹书,永远免除了他的死罪!他一亮铁券就行了,用不着朕去保护他!”
东方朔和卫青,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张汤一溜小跑地走进来,见到皇上就磕头。
“张汤,朕问你,窦婴在食物中放了毒药,将灌夫毒死,是你亲眼所见么?”武帝问。
“是的,不是亲眼所见,微臣也不敢相信呢。”
“还有谁在场?”
“还有吴陪龙,他是廷尉府主管刑狱的小吏。”
“那你说,窦婴为什么要害灌夫?”
张汤想了一下。“皇上,微臣也在纳闷。臣见灌夫的供词上写着,窦婴有劝太皇太后擅自废立之议。”
“胡说!”
“是,微臣该死,微臣不敢胡说。”张汤连连磕头。
武帝见张汤虽在磕头,可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张汤。”
“微臣在。”
“朕命你主审窦婴一案,别人不得插手。你要秉公办理,不得有半点差错!”
“微臣遵旨。”
“东方朔,卫青!”
“臣等在。”
“朕今天要去射猎,快给我备马!”
“皇上,现在快到黄昏……。”卫青不安地说。
“少罗嗦!备马!”
“是!”卫青无奈地看了眼东方朔,东方朔装作没看见。
大约二更天的时分,所忠正在未央宫中守夜。突然,内府大门开了,田鼢、张汤和吴陪龙走了进来。
所忠吃惊地说:“丞相,这么晚了,您来此……?”
田鼢笑着说:“所忠大人,我们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您指教。”
所忠吃了一惊:“丞相,折杀老奴了。有什么事,您只管问,老奴只要知道,定会为丞相效劳。”
“那好。您还记得么?当年先帝赐给窦婴铁券丹书,副本收在哪里?”田鼢单刀直入。
所忠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来找铁诏的副本。按规定,所有诏书副本密藏于内府库中,除了中书令和秉笑太监外,别人概不能动。
所忠笑了笑:“丞相,老奴记性不好,实在不知放在何处。”
田鼢奸笑了一声。“哈哈,看来,所忠大人对皇太后忠诚一辈子,现在却想不忠啦?”
“丞相您言重了。所忠虽已不是男人,可男人的秉性还是有的。过去老奴在宫廷里,每到关键时刻,总是站在皇太后一边,是因为皇太后是可怜无辜的。如今老奴跟随皇上,没皇上的旨意,老奴什么也不做。”所忠冷冷地说。
“这么说,你如今,只忠于皇上,不忠于太后了?”
“丞相,老奴一辈子忠于太后,可你,并不是太后呀?”
“现在,要你找出铁券副本,就是皇太后的旨意!”
“那就请丞相拿出太后的诏书来!”
田鼢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所忠,居然敢对他如此不给面子!他拔出身边的配剑,放到所忠脖子上。“所忠,你不想活了?”
所忠腰板一直:“老奴从被阉的那天起,就把性命看得很不值钱了!”
张汤走过来:“丞相,不必与他生气。下官另有办法。”
田鼢悻悻地:“那好,所忠,我先饶你一死!没你事了,门外呆着去吧。”
所忠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却不愿走开。张汤说:“所忠,今天皇上让我主理窦婴的案子,你是当场听到的,难道你与窦婴是同伙?”
这下让所忠愣住了。他一犹豫,田鼢和吴陪龙就闪身进了府库。
那吴陪龙贼目乱瞅,如同一个精明的小偷。
田鼢悄悄地说:“吴陪龙,你果然能找到?”
“丞相放心,这溜门撬锁,打探隐私,寻找私钱,是下官的拿手好戏。”
“可这么多的文书竹简,所忠这老不死的不说,我想,要找到很难呢。”
吴陪龙把目光盯在一个压在重多竹简下的旧木头匣子上。他笑了。他走上前,搬开竹简,取出木匣子,交给田鼢。田鼢打开一看,面露喜色。
里面果然有一块黄色的绢缎,上面用朱沙写的三十二个字:窦婴之功,无人能匹。婴若有罪,立即赦免。
后世子孙,谨遵此诏。皇天共鉴,不得有欺!
张汤走过来,看到此诏,神色冷峻。
吴陪龙得意地说:“丞相,这回放心了吧?”
田鼢拍了拍吴陪龙的肩膀,“真有你的!本相再赏你黄金百两!”
田鼢拿起绢诏,将他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燃。所忠从外边看到,急忙跑过来抢夺,却被张汤一伸腿,拌倒在地下。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好高了,东方朔还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竹简。一美女要给他捶背,被他不耐烦地挥手赶走。昨天晚上,他和卫青陪皇上狩猎,半夜才回到家中。
杨得道领着杨得意走进来,弟弟脸上笑嬉嬉,哥哥脸上阴沉沉。
东方朔一见到杨得意,马上起床。“哎,你来了,怎不早说?”
杨得意一脸哭丧相,一言不发。
东方朔不解地说:“得意,怎么啦?”
杨得意突然痛哭失声。
“你哭什么?你爹死啦?”
杨得意点点头。杨得道见状,却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东方朔跳了起来:“活见鬼,都起来,一大早,在我这儿哭什么丧?”
杨得意见弟弟也哭了,自己先止住,然后踢了弟弟一脚:“我爹活得好着呢,谁让你哭的?”
杨得道突然止住。“东方大人问你,是不是死了爹,你点头干什么?”
杨得意对东方朔悲伤地说:“东方大人,今天一大早,所忠大人他,自己吊死在未央宫中!”
“啊?皇上知道了吗?”
杨得意点点头。“皇上他昨晚住在建章宫。今早一听小的报告,也吃了一惊,后来流了眼泪。”
“那皇太后知道吗?”
杨得意说:“皇太后早就知道了,她也很悲伤。”
“你来干什么?是太后召我,为所忠安丧?”
杨得意摇摇头:“所忠丧事,太后让一个叫吴陪龙的办理。”
“那,叫我做什么?”
“皇太后说,修成君夫妇想家了,让你陪他们到乡下老家呆几天。”
东方朔一惊,心想,这是要把我支开!他马上问道:“皇上知道吗?”
“皇上只说声‘厚丧所忠,停三天早朝’,就叫来韩嫣,让他去召董偃了!”
东方朔仰天长叹地声,心想:天哪,难道我大汉,要遭受一次劫难?
廷尉府的监狱之中,窦婴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他露出冷冷的目光。
张汤走过来,向窦婴问话。
“窦大人,你还不承认么?灌夫都招了,你当初劝太皇太后废掉当今皇上之事,已成事实,你还不招么?”
窦婴睁大了眼睛:“哼!要是老臣想做此事,恐怕……”
“恐怕什么?”张汤不放过每一句话。吴陪龙则在一旁,急忙在竹简上记录。
窦婴不敢再说。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都对自己不利。
张汤却笑了。“老侯爷,灌夫在颖川欺压百姓,乡民恨之入骨,老侯爷你亲自灭了他,也算是为百姓除一大害呢!”
“你胡说!灌夫之死,定是你和田鼢施的诡计!”窦婴再次怒斥。
张汤冷笑一声:“你也死到临头,还嘴硬什么?”
窦婴也冷笑一声:“哼!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张汤仰天大笑。“窦婴,你不就是还有一张所谓‘先帝铁券’吗?告诉你,廷尉府已经到内府查寻,那铁券根本没有副本,你家那份诏书,分明是假造的!窦婴,这假造遗诏,可同样是灭族之罪啊!”
窦婴一哆嗦。他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张汤,我已明白了,有你和田鼢在一起,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们也能干得出来!你给我滚开,我要见皇上!”
“哼,你以为皇上愿见你吗?皇上要你去打匈奴,并以此重用你,让你当丞相,可你,却让皇上下不来台。如今,你还指望皇上来救你,皇上还要你给那些枉死的将士偿命呢!”
窦婴大叫:“应该让田鼢偿命!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张汤得意地说:“窦大人,告诉你吧,自从和匈奴战败以后,皇上就整天和韩嫣、董偃两个弄臣在一起,非太后之召,他不问政事!你想见皇上?去找窦太主吧,她可是你的表妹。窦太主的小情人董偃,如今成了皇上的宠物。求他去吧,也许他能救你一命,哈哈哈哈!”
窦婴扑倒在地,两手拍着地面,哭天叫地地说:“天哪,皇上!先帝啊,都是老臣不好,没有辅佐好皇上,没有一如既往,站在皇上身边。窦婴被满门抄斩,没什么可惜的,可我大汉的皇帝,不能为几个小人所包围;大汉的江山,不能因此而毁于一旦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