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小晋跟着我学武的日子毕竟太短,远远没得到我的真传。就凭他现在这点功夫,闪避一
时还能应付,认真跟拓拔圭较量起来,还远不是他的对手呢。
看着场中缠斗的两人,我心里不觉一沉。拓拔圭少年气盛,骄傲自负,心胸却未免略嫌狭窄。小
晋当着这么多人扫了他面子,他又怎么肯善罢干休?看这情形,小晋只怕非吃亏不可。但愿拓拔
圭手下留情,别伤他太重也就好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拓拔圭久攻不下,面子上更觉得挂不住,心里一急,攻出的招式越发凌厉,竟
象是对付敌人一般,手下没留半分余地。小晋本就不是他对手,这一下左支右绌,脚下稍稍慢了
一步,拓拔圭雷霆万钧的一掌已击到了头顶。
我脸色一变。拓拔圭这一掌快如闪电,势大力沉,分明已使出了十成真力。眼看着小晋已避无可
避,只要被他一掌击到,性命肯定不保。生死关头,我行动的本能一向比大脑快那么一点。还没
等我想清楚后果,身子一闪,人就已经到了场中,拓拔圭也已经躺在地上了。
全场静默。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我。其中有两道目光似乎格外凌厉,刺得我后背一阵阵发冷。
我没敢回头,但从角度和方位来看,好象应该是拓拔弘……
他好象刚刚才当着众人说过我不会武功的……呃,我有点心虚地想,我该没让他丢太大面子,也
没给他惹太大麻烦吧?
拓拔圭大概一辈子没出过这样的丑,愣了好久,才不敢置信地爬起身,狠狠地瞪着我,脸色阵青
阵红,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我对他歉然一笑。其实我无心让他出丑,只是当时的情形,小晋的性命危在顷刻,而我的功力又
所余无几,根本挡不住他全力击出的那一掌,只能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把他的掌力卸到一边。他
用力太猛,我拨得太快,他一个收势不住,竟被我一拨之力带得仰天摔倒,说起来责任各半,倒
也不能全怪在我头上。
“你!……”怔了半晌,拓拔圭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冲上一步。
“……对不起。”我反手一拉,把小晋护在自己身后。
看来今天的麻烦是惹大了。小晋不过是躲了他一记耳光,他就觉得被扫了面子,恨不得杀了小晋
才解气。现在我弄得他灰头土脸,当着众人出了这么大的丑,他要是肯随意放过我才怪。
“好,看不出阁下深藏不露,竟还有如此高明的功夫。”拓拔圭脸色铁青,咬牙道,“本王不自
量力,倒想再好好请教一二。”
请教?会是什么样的请教,那还用问吗?今天如果不叫他出了这口气,我大概是别想有安生日子
过。
“我武艺低微,一定不是王爷的对手,还要请王爷手下留情。”我吸一口气,决心拚着受一点伤
,让他挣回面子也就算了。
“是吗?”拓拔圭目光一转,突然对我冷冷一笑,“比试不能没有赌注。我今天跟你赌一样东西
。”
他指指我身后的小晋。“如果你赢了,我就饶了他的性命。如果你输了,这小子的脑袋就是我的
!”
我身子一震,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冒了上来。看来我果然激怒了他。此言一出,他是存心要把我逼
到绝境了。
为了小晋,这一场比试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可拓拔圭的武功并非泛泛,如果我一身功力尚存,
要胜他自然易如反掌,但是现在……
我转头,用求援的眼光望向拓拔弘,希望他能开口帮我说一句话。我和小晋毕竟都是信王府的人
,只要他肯出头,拓拔圭总不能不卖他几分面子。只要小晋性命无虞,大不了我挨上拓拔圭几下
重手,让他好好出气还不成吗?
拓拔弘接到我乞求的眼神,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沉着脸,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
后的小晋,双唇紧抿,面无表情地向后一靠,显然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我的心一沉。以我对他一向的了解,我知道那是他生气的表示。我不知道是什么惹怒了他,但可
以肯定,指望他出手相助已绝无可能,我只能靠自己尽力一拚了。至于结果……我咬唇,最坏,
也不过是赔上一条命。
转头回望,对上小晋清亮的眼神。他紧咬着下唇看着我,眼中有感激,有歉意,有后悔,更充满
了对我取胜的信心,却独独没有一丝恐惧。
这小家伙,胆色与镇定功夫都够水准。面对着性命攸关的生死赌局,竟全没把输赢放在心上。难
得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能为,假以时日,必然是世间罕有的人中龙凤。就为了这一点,我也不能
让他的性命输在我手里。
我不会输的!向小晋扬眉一笑,我从容回身走进场中。
拓拔圭急于洗雪那一摔之耻,早已站到场中,手持佩剑等着我了。
“选你的兵刃。”他向旁边的兵器架扬一扬下巴。
我走到兵器架前,微一思索,伸手挑了一把软剑。试试弹性与韧度,我满意地一笑。果然是皇家
珍藏,这把剑的材质与火候均属上乘,剑身柔韧,弹性极佳,分量又不太重,正是我此时需要的
兵刃。
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我已远非当日可比,不再是那个谈笑间飞花摘叶便可伤敌于无形的绝世高手
。毒伤未去,力不如人,光凭着仅存的那点内力,就算再加上妙绝天下的无双剑法和久经战阵的
丰富经验,要胜过身手不弱,一心复仇的拓拔圭,我仍然没有多少把握。而这份赌注,我却输不
起……
“请吧。”我深深吸一口气,拔剑当胸,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了。拓拔圭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呛
’一声拔剑出鞘,身形闪动,一道雪亮的剑光已闪电般劈了下来。
凭心而论,拓拔圭的剑法也算得不错了,看得出得自名家传授,自己也下过一番苦功。挟盛怒之
威,剑上的气势凌厉非凡,进攻的招式连绵不绝,快如急风,密如骤雨,映着午后明亮的日光,
几乎织成了一道雪练,光华夺目,动人心魄。
我自知内力不足,不耐久战,既不能硬碰硬地格挡招架,又不敢轻易出手反击。因为以我现在的
状况,就算发挥出全部的潜能,可能也只有一击之力。如果不能一招取胜,就只能弃剑认输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退让防守,不动内力,纯以剑法与他相斗。手中的软剑挥洒开来,
轻灵迅急,飘忽不定,剑剑指向他招中的破绽,却不与他手中的长剑相碰半下。
这样的打法并不轻松。敌强我弱,局面被动,虽然我剑法远胜于他,每每可以后发先至,逼得他
不得不中途变招。但是如果拖得太久,只要稍一疏忽,与他的兵刃正面相交,吃亏的那个人就一
定是我了。
防守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全神贯注地注目对方,耐心地等待一个出手的时机……
如我所料,拓拔圭毕竟经验不足。他年少气盛,火气太大,久攻之下未能取胜,不免有些心浮气
躁。因为一心急于求胜,手上的招式逼得太紧,破绽自然露得更多。而我在等的,正是一个合适
的破绽。
就如现在!
拓拔圭一招‘石破天惊’,长剑向我当头劈下。这一招剑法十分霸道,出剑奇快,力道狂猛,长
剑当空展动开来,映着明晃晃的耀眼阳光,令人只觉势不可挡,大约是他十分得意的看家本领。
我暗自一笑,故意装作来不及闪避,迎着他的剑势抬剑一拦。
拓拔圭的眼睛顿时一亮,流露出明显的兴奋之色。打了这么长时间,他的长剑还从未与我硬碰硬
地相交过,轻巧灵动又非他所长,剑剑落空,只觉得一身力气无处可使,大约早已憋得狠了。这
时看见我挥剑硬格,自信以他这一剑之威,必然能将我的软剑拦腰斩断,越发使出了十成真力,
要当头将我斩成两半。
我声色不动,看准他长剑落下的时机,堪堪在两剑相交的那一刻,手腕微微一转,把迎向对手的
剑刃改为了剑脊。如果我手中拿的是普通长剑,这一转并无多大意义,只能是令长剑断得更加容
易罢了。但是换做了这一把软剑,他一剑砍在剑脊上面,我手中的软剑韧度极佳,并未折断,而
是顺着剑势弯了下来。
拓拔圭丝毫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剑上。一剑砍空,自然一时收势不
住,重心顿时向前一倾。
我等的正是这样一个机会。脚步一错,身子向外滑开半尺,恰恰避开他长剑的锋芒。借着他长剑
一斫之力,沉腕一挥,手中的软剑弹得笔直,不偏不倚地刺中了拓拔圭的右腕。
我手上的分寸把握得极准,那一刺并不太深,却正好伤到了关节要害。拓拔圭手腕受伤,再也握
不住手中的兵刃,长剑立时脱手飞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铿’的一声钉在地上。
拓拔圭长剑脱手,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左手扯下腰间的剑鞘,咬牙向我反手狂扫。我
扬剑点向他的胸口,他竟然不理不睬,不避不让,宁可与我两败俱伤,也非要让我中他一招,挽
回点面子不可。
拓拔圭打得蛮劲大发,可以不管不顾地肆意而为,我可还不想跟他同归于尽呢。没有办法,我只
得收剑向后急退。可是我高估了自己仅存的内力,却低估了缠斗中体力的消耗。刚刚打得全神贯
注,还不觉得怎么,现在提气向后急掠,才发觉胸中空空荡荡,脚下虚浮得软弱无力,哪里还施
展得出原本的轻功?虽然勉强后退了两步,却还是避不开势如疯虎的拓拔圭。电光火石间,我剑
势一偏,总算避开了他的胸口要害,只是刺中了他的肩胛,剑锋反弹,又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浅浅
的口子。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剑鞘也击中了我的左肋。
一招过后,我们同时向后退了两步,谁也没再继续动手。
这一下变起仓卒,四座皆惊。一时之间,全场静默得鸦雀无声,空气竟仿佛凝固了一般。
拓拔圭怔怔地后退了两步,象是仍不能相信刚才的结果。愣了半天,才缓缓抬手,却没去按住血
流如注的肩伤,而是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神情由呆怔转为震惊,又由震惊转为羞怒,最后渐渐转
为恼恨。脸色一分比一分难看,瞪向我的眼中光芒凌厉,寒意逼人,已带上了分明的凶狠之色。
周围旁观的众人怕他难堪,谁也不去看他,眼睛自然而然便转向了我。各人神色不一,有的惊奇
,有的赞叹,有的嫉妒,但是不约而同,目光中都有些惋惜与同情的意味。
我苦笑,反手缓缓还剑入鞘。他们的意思我自然懂得。惋惜嘛,是因为我有如此剑法,却没有相
应的内力与之配合,白白糟蹋了这样一身绝世的剑术。至于同情嘛……刺伤了万金之体的三皇子
,怎么说也算是以下犯上的不赦之罪。别说拓拔圭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就算他肯饶我的性命,
我伤了他脸颊,害他要挂着失败的幌子面对世人,只怕比杀了他还严重。结怨如此,我以后还用
想有好日子过吗?
“你输了。”我吸一口气,按着肋下痛彻心肺的伤处,缓缓地一字字道。
老天作证,我实在不是想在这个时候去触他霉头的。可是为了小晋的性命,我都已经把他得罪到
尽了,总不能功亏一篑,至少得先把小晋的脑袋赢回来吧?如果不趁着这个时候敲钉转脚,万一
他过后迁怒于小晋,硬要反口赖掉,他一个当朝皇子,我难道还能找皇帝评理吗?
至于拓拔圭会怎么报复我出气,反正躲也躲不掉,只好等以后再说了。
拓拔圭狠狠地瞪了我半天,突然冷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直沉着脸冷眼旁观的拓拔弘却开
口了。
“这场比试江逸获胜。但江逸刺伤皇子,以下犯上,罪不可恕。罚鞭笞一百,示众三日,以作惩
戒。”
拓拔弘身为主人,又是场中比武的仲裁,他一开口,别人自然不会有异议。拓拔圭虽然心有不甘
,但毕竟输得明明白白。再加上我既受罚,也算是替他出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
了。
只有小晋身子一震,突然向前走了两步,想要说话。却被我冷冷一瞪,用严厉的眼光拦了回去。
小晋无恙,我目的已达。至于别的,也就不必管那么多了。在人檐下,地位悬殊,难道还想跟他
们讲理吗?
我淡淡一笑,抛下手中的软剑,索性任他们处置了。
第六章
夜幕浓重。
寒洌的夜风吹过面颊,唤回了几分迷蒙的神智。我动了动,腕间的铁链叮当作响,清脆的金属撞
击声将我迅速地拉回现实的处境。
有生以来,我的境况从未象现在这样狼狈凄惨。且不论当年清高尊贵,万人敬拜的得意风光,就
算是被人苦苦追杀,性命随时危在顷刻,也仍然保有着一份自由,保持着尊严与骄傲,而不象现
在这样,毫无自主地任人摆布,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如果告诉别人,当今的西秦国主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只怕没人会相信吧?我垂着头,有些自嘲
地轻笑了一下。不用看都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手腕被粗大的铁环紧紧地铐着,双臂分
开,被铁链牢牢固定在木架两端。身体无力地半悬半挂。双脚也被沉重的镣铐束缚着,脚尖虽然
碰得到地面,却几乎借不到半分力气,只能靠吊起的双臂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长久地承受着过多的重量,手臂酸痛得几欲断裂。
夜风阵阵,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微风吹拂过后背的轻微凉意。在沉重而密集的鞭打下,身上的衣衫
片片碎裂,整个后背几乎完全裸露在空气中。我看不到上面纵横交错的道道鞭痕,但是却一分不
差地领受了它所能带来的全部痛楚。尖锐的,鲜明的,比刀割更深切,比火烧更猛烈的激辣辣的
痛楚,如深入骨髓般烙入了每一寸肌肤,似乎永远都不会淡去。
我还是低估了拓拔圭的报复心,他虽然没有抗议拓拔弘决定的惩罚,却提出由他的手下负责施行
。那名执刑的侍卫用鞭的技巧是我所见过中最好的。在最初的几十鞭里,我还曾好整以暇地研究
他挥腕的姿势、力道的运用,以及鞭子的落点与角度以分散精神。可惜到了后来,我再也没有余
力作任何思考,在连绵不断的鞭打和无休无止的痛楚中,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咬唇忍耐,以及无
力的痉挛和喘息。
真可惜,我不无遗憾地想,如果能坚持到最后一鞭,说不定这人的看家本领就被我学会啦。
如果真的偷学成功,这只怕是古往今来最新鲜最古怪的学武方式了。我忍不住嘴角轻扬,虽然后
背仍在针剜火炙般痛得难耐,还是轻轻地笑出了声。
“现在还觉得感觉良好,嗯?”一个带点嘲讽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是拓拔弘。我认出他的声音,却懒得抬头看他一眼。不是故意轻慢,而是我身上确实没剩下几分
力气,我还得用来支撑着自己捱过这三天,不想浪费在他身上。
我出于无意的轻视举动还是激怒了他。他冷哼一声,粗鲁地抓住我的下颚,迫使我仰脸与他对视
。
“风头出够了?英雄?”他讥刺地看我一眼,“挺身救美的感觉是不是很过瘾?”
我牵牵嘴角。这样的风头,下次全都让给你好了。再说小晋不过是小毛孩子一个,哪里算得上什
么美啊?要说英雄救美,至少也得是清宁公主那个级别的才够资格吧。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我牵起的唇角上。有一缕暗红的血迹沿着那里蜿蜒而下,现在已经干涸了。
“忍不住痛就叫好了,充什么好汉?咬破嘴唇也不出声就能说明你是英雄了?笨蛋。”拓拔弘淡
淡瞥一眼我唇上深陷的齿痕,摇头冷笑。
我闭上眼,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