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斋月-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冲,整个路就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化粪池,即使大晴天也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每当从镇上开会回来,他都觉得村里的路实在不能叫路,是一条斗败了的癞皮公狗,呛鼻的臭骚味直冲脑门。他想像着有朝一日,大街小巷变得像镇上的柏油马路一样:平坦、干净,就是下再大的雨雪,也照样光滑。光滑的像发情期的骚男*,打扮的那个利索。该修了,是该修了。可这又谈何容易,村里哪来那么多的钱?虽说群众比前几年宽裕了些,村委却越来越捉襟见肘了。前几年村里的副业,倒还红火,什么铁匠厂、煤矿啊、磨面房啊、挂面房、粉丝厂啊,可这几年全被私人企业给挤垮了。上面派下来的几次集资,如果不是硬摊派,别说那些靠天吃饭没个进项的,就是那些开这厂那矿的,也没有一人愿意掏腰包的。

  这些人挣了钱都干什么了?盖屋了?今日盖一处,明日再划一处,那家都有一两处,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挣钱、盖屋、再挣钱、再盖屋。难道真应了张秀才“富润屋”那句话?润屋、润屋,还有没有一点觉悟性?日子刚好过点就想学*那一套,呸,什么思想!马卫国觉得他这一点看得非常清楚,他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眼光看这些人的盲目与缺乏远见。这么个弄法再继续下去,总有一天,这些肥沃的土地都变成硬梆梆的水泥,我看你们再到哪里去弄粮食!他觉得群众的思想变得越来越难琢磨了,自己的领导威望也越来越下降了。他常常无名的烦恼,却不知道这把火该烧向何处?

  他常常怀念那红旗飘飘歌声嘹亮的时代。党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简单,直率,一身的力气,全用在劳动上。当然也有不足,就是太穷了。如果搁到现在,接二连三的宏伟蓝图不早就变成了现实?唉……他闹不清自己该怎么做、该怎么想了。

  在村西转了一圈,他来到了张文家,张文正猫在鸡舍里。

  老张,还没忙完?

  啊,是主任马大哥。这就好了,咱到堂屋里说话。他老婆接过他手里的料勺说,你们去忙公家的大事吧。

  你们忙,我也没啥事。找李子的,她不在,就拐到你这里来了。

  她家没人?

  门锁着。刚才镇上送来通知,让她明早八点半到镇妇联开会。

  就这事?

  就这事。

  那行,你别再跑了,等她家一有人,我过去说一声。是八点半?

  对,八点半,妇联。说好了,你可不能误了,这是大事。如有差错,到时候我惟你是问。

  张文手里的勺子停在了空中说:马主任,你不用吓唬我,我还是明白公家事的轻重的。再说了这又不是头一次。

  对,马卫国点了点头,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哈哈,看这些鸡,一个个肥嘟噜的满有精神的嘛。

  马大哥,你说说,张文老婆见丈夫又继续忙起了他手上的活说,像他这样侍候法,还能不长精神?侍候孩子也没见他这么上心过。

  哈哈,马卫国笑了。他笑的是张文的老婆,头发上满是草叶,还有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鸡饲料。

  你俩拉吧,我得放羊去啦,说完她放下勺子,拍打拍打手走了出去。她笑哈哈的,并没有在意马卫国为啥乐。

  老张,你喂了多少羊?

  七十多不到八十。

  快跟上以前小半个生产队了。

  呵呵,羊也不好养了。你那街上的人,肥了嫌肥、瘦了嫌瘦。你说这瘦了还能说得过去,咋肥了也不行?前几年羊油比羊肉还贵,现在倒好,整个反了个个。

  不懂了吧?还是社会主义好啊,是党让咱们开始变富了,不稀罕肥油了。

  还真是,人家那些有文化有品味的人早就不吃肥的了。

  张文既便是说着话也没耽误手里的活,一勺子一勺子地往鸡食槽里添加着饲料。

  到你家来,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以前的饲养处,满院子里是饲料味。有牛有羊还有驴,又多了这些鸡。看你这鸡窝,还真像那么回事。

  凑合着吧我的大主任,我想再划处宅子,大点的,前面住人,后面养鸡。

  噢,听你这意思是想扩大生产规模?

  不是扩大不扩大的事,我是想这么一来方便些。

  看来,你真是挣*了。

  啥*?一个明账,都在这些带毛的身上明摆着。一只羊活抛多少,出多少斤肉,值多少钱,咱街上的人谁不会算?不说它了,就说这些鸡,先把蛋鸡放一边,单提这肉食鸡,鸡苗是两块上的,喂上四十八天后出手,饲料钱,防疫钱,药钱,电钱,冬天还要算上炭火取暖钱,一只鸡弄好了才挣五毛,这还不算死亡和出手时价格的浮动,你说这养少了还不够忙活的,只能靠多养些才能有点赚头。

  老张,你这算盘打得满遛嘛,我看一只鸡不止赚五毛吧?说着顺手拿起门口那张破桌子上的一只药瓶看。

  啥遛不遛的,你看这满桌子的药,还不都是钱?说起这药我心里就泛滴咕,你说用了这么多药,会不会跑到鸡蛋里?如果药跑到鸡蛋里,人再吃鸡蛋,那不等于人在变相地吃这些乱七八糟的药?

  嗯,不是什么好玩艺儿。既然这样说,那你干脆别用了。

  我也想不用啊,可不用鸡就生病。

  这瓶瓶灌灌养起来的东西,是该叫它药鸡,啊,药鸡,名副其实的药鸡。这些鸡蛋该叫药蛋。要我看啊,你不光是怕它生病,还怕它给你下的“钱”少吧?我又不抢你的买卖,还跟我打马乎眼,啊,哈哈!

  哎哟,大哥,可别糟蹋我了,我说的还真是实话,我倒想咱兄弟俩一块干。

  算了吧?为它服务?我可不行。哈哈。对了,刚才说地基的事,一家批两处的有倒是有,只是这事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这样吧,你先写个申请递上来,等村委研究研究。

  我回头就写、回头就写。张文此时的心情比当年娶媳妇都兴奋。

  这天旱的,眼看一年的庄稼都黄了。就你赚了。

  啥赚不赚的,粮食一涨,啥东西不涨?这养鸡的成本也涨。那街上的买卖咋样?

  嗨,都一个贼形。那些宰牛宰羊的就光赚骨头啃了,弄不好连本也得啃进去。

  听说镇上已经有个人承包煤矿的了?

  是有这回事。如果哪天咱村的井实行承包,你是不是也想尝尝当资本家的滋味?

  哎哟哟,张文的头像个拔浪鼓似的,摇晃着说,我连当地主的本事都没有,还当资本家?啧啧,我啊,没有那么大的耳朵垂子,哪有发横财的命?就发个小财,还得靠辛苦。

  哈哈,我看你还真不是块资本家的料。过去咱见到的资本家,啊,那个横劲,呸,马卫国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说,咱不说那些个狗攘的。你说这天旱的,还是国家为咱百姓啊。他一转话题严肃地说,国家处处为咱群众着想,今年不光把咱的公粮免了,还发了救济粮。

  要不怎么说政策好呢。

  那还用说。改革开放要说沾光的还是咱农民。

  是啊,就我这个家,我就知足了。吃的用的,穿的,住的,老辈人没法比啊。

  老张,咱说党的政策好,你可别拐弯抹角的说你受的那些罪。

  哪能啊,主任,我是一百个满意,一千个知足,一万个感谢党的好政策,感谢邓大人啊。这小日子,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你说这天,要不是改革搞活,放在前些年,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这话算说到家了。这荒年,搁在解放前,你还活?所以,你看我,虽然不像你和丁老四似的整天想着法的挣钱,就靠村委的那点工资,也是很有意义的嘛。今天送送通知,明天开开会,村里的大事小情只要我能干,没有落下的。为人民服务嘛,心里就觉得值。

  要不咋说你是老模范呢,你这共产党员就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自己做人梯,让别人先富起来。

  哈哈,你啊,别夸我了,这些话都是常挂在我嘴边上鼓励别人的。

  大哥,你琢磨琢磨,做人只要心眼好,就没有白付出的心血。就说你吧,咱村谁不说你正?村里的事,只要碰到你,就从来不推辞。人活到这份上也值了,啥钱不钱的?“富润屋,德润身”,你就是那个德润身。

  你那套富啊、德的先别论,共产党员要论的就是一个正字,是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为了人民能过上好日子,有多少人抛家舍命啊。比起他们来,咱再辛苦也算不了什么?咱起码要对得起党员这个称号。

  马主任,马大哥,咱——咱村里有盼头啊,有你这样的好领导,一心为民的好党员,老百姓哪有过不好的理儿啊?张文有点激动了。

  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子。党号召我们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我们跟着*他老人家摸着石头过河,在实践中积累经验。咱们村,下一步该具体怎么个干法,党支部还在研究。具体到每个人吧……啊,是这样,村委还没明确,我也不好先张扬。老张,你说你啊,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不把你的聪明往组织上靠靠?到现在你还不是党员嘛。

  我呀,最明白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哪能跟你比?别说党的事,村里的事我还没资格呢。我只能一切行动听村委指挥。再往私心里说,也是为了我这个小家,张牧一念完高中花钱的投项就来了,又得盖房又得娶媳妇,你说我不干能行?要求进步也得有资格不是?

  哎,公私分明嘛。再说了,六亭常叨叨你儿子学习挺棒的,说不定考上大学,就给你全省下啦。

  知子莫如父,那小子比六侄女差远了,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唉,张文摇了半天头又突然说:噢,对了,马大哥,我想起一件事来,村西的那眼井还能不能拾掇拾掇用上,你看这天,再不浇水的话,庄稼真没指望了。

  唉,这事我也一直挂在心上,要是能拾掇的话,起码西大街的庄稼能保住。

  真的挺难?

  不是挺难的事,简直是太难了,它不是光西大街的事,也不是咱村里的事,说大了它是咱镇上都不可能说了算的事。

  啊,天啊,真有这么难?不说是上级有照顾少数民族的款项吗?

  有是有,可这款到了镇上……为这事我没少得罪人,唉,主啊,我是没办法了。

  连你都叫起了主,看来是没辙了。唉,可惜,那么好的一眼井给糟蹋了。

第二节
第二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西大街的人兴起了夜生活。

  咩咩、哞哞、夹杂着一声声驾、驾的叫喊声,随着狗的狂叫一扇扇的门被打开了,整个西大街瞬间被点亮了。

  街上的男人们到四外八乡几百里地之外去买牛羊,成交后交给当地的护送队——自发形成的专门护送大牲口的人。远的要走三四天,每人一趟最多能挣到一百多块。但不能眼馋,这是个辛苦钱,没一定的脚力是不行的。

  这晚,丁家同往常一样忙,凌晨二点多,给他家送牛的小轮子几个人才到。比丁老四估计的时间延长了一个多小时。

  丁思秀媳妇推开大门,并随手打开了大门外的灯。灯光使小轮子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眼睛。她接过缰绳,把牛牵到南墙根。另外几个送牛的也依次把牛牵过来。之后,她将一些笼头缰绳递给他们把原先拴的那些换下来。虽然缰绳不值什么钱,但必须换下,回去要交给卖牛的户主。卖牲口不卖缰绳,这是行规。

  小轮子三十浪当岁,溜溜着肩,一头乱草似的头发。他正在弯腰解缰绳。

  你领着这帮小子在路上玩什么花样?丁老四趿拉着鞋,倒背着手,骂骂咧咧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个叫小轮子的,我我了半天还没等他吱出句话来,丁老四又骂上了。

  你什么你,婊子生的。看看牛身上。他顺手摸了一把牛背凑到灯光下说,看,一摸一把汗,你寻思是马,嗯?往死里跑!再这么个赶法,你就别吃这碗饭了。

  这个叫小轮子的也是满心里不高兴,哼,你就骂吧,当心下次你的牛要吃苦头了。

  爸爸,饭已做好了。大儿媳妇过来说。

  哼,去吧,老规矩。丁老四拍打了拍打一手的牛汗挥了一下。

  所谓老规矩,就是让他们吃了饭去休息,到天亮后再管顿饭,然后拿上脚力钱走人。

  思武、思武,起来了吗?去叫“寺师傅”。麻利的,晚了还不知要跑多少家。丁老四站在天井里冲着东屋里的儿子大喊。

  丁思武打着呵欠出来了,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揉着眼睛嘟嚷,天天深更半夜的干,累死了。

  还嘟嚷,你个“熟迷样”,你就没你大嫂一点精神头儿。

  咋没有?可你老也得让人醒醒吧。老爸,您老就是不让我睡也没啥,总得叫牛歇歇,刚来,还没饮饮,它能出数?

  别磨蹭,咱宰棚里的那两头。这几头跑苦了,一晚上怕是歇不过来,等两天缓缓再说。丁老四说这话时已墩在地上磨起了刀。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牛跑得苦了,出得肉含水量大,肉质差。

  丁思武直奔清真寺。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时,米阿訇说寺师傅早已被大妮子叫走了。他又往马六亭的大姐姐家跑。唉,这会子马六亭在干什么呢,也许她在教室里学习吧?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离天明还早着呢。她不可能起这么早。他来到大妮子家,见牛已经道了“泰斯密”了,一问,说人刚走,但不知去了谁家。他又跑了大半条街,总算把寺师傅找到了。绑好牛,寺师傅刚刚道了“泰斯密”,就被另一家请去了。

  我算看透了,咱街上就属寺师傅最忙。这么大一条街,就他一人道“泰斯密”,这太什么了。爸,寺管会到底是干什么吃的?黑灯瞎火的叫我满大街地来回蹿,这么麻烦,干脆自己宰算了。

  放屁,小鳖羔子,不吃自宰的东西,是一个穆斯林最起码的常识。

  嘿嘿,老爸,我是没你懂,可这不见天日的,他一指地上被宰的牛说,你说,这是合的什么教规。

  一句话噎得丁老四停住了手里的刀,他扔下刀子,脱下一只鞋就要打。我叫你个耍嘴皮子的臭玩艺儿,娘的,看我不揭你个腚。

  啧啧,行了,行了,三更半夜的吵的啥山仗?嗯,思武,再胡说八道,看把你的嘴撕成个磨套子。唉,为主的慈悯,谁愿这么干?啊,还不是让那收牛肉的给逼的。哼,那些牛肉贩子一个比一个黑,他们都不是人。再说了,千百年来,回回家的信仰能流传下来,就是因为它为咱老百姓,让苦日子里有了盼头。咱只要心中有主就行。你倒反起大人的嘴来了,真是能煞你了,能煞了。母亲从屋里慢悠悠地出来,一指地上的牛说,快干。

  能煞了,能煞了——嘿嘿,丁思武冲着他母亲又伸舌头又挤眼的。

  这小子,总没个正形,真该把他送进寺里去学学。

  丁老四说着,用刀子把牛皮挑开。不知是为了示范还是不相信儿子的技术,每次都是他第一个干。他的儿子们,尤其是丁思武,认为他老爸,永远也不相信他哥几个能干好活。

  我做了寺师傅,不就少了个给你挣钱的?丁思武嘻皮笑脸地嘿嘿着。

  看来,不收拾你,你是痒得难受。丁老四说着啪一拍刀子,刀子就像牛皮似的粘在了牛肉上。丁思武明白,下面的活,该他了。

  丁老四被儿子的一句话提醒,认为该找找寺管会把这事了了。嗯,抽空是得去找马卫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