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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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月-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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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映得四周白茫茫的。脚下的路影影绰绰,白的是雪、黑的是水、亮的是冰。他顺着路边的白处走。路是开春时新修的水泥路。虽说镇上三令五申地强调村村通工程,如果不是丁老四,村里就是剥层皮,也不一定修得这么快。西北风卷着雪花直往脖子里灌,他缩了缩脖子,头歪向一侧,加快了脚步。脚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引起了狗的警惕,旺、旺旺……起先是一只,接下去是三只、五只,转眼的工夫,就听着村东的狗在叫,村西的狗也在叫,整个村庄的狗都叫了起来。狗的狂吠又引来了骡、马、驴的嘶鸣,此起彼伏的声音,把个乡村的夜晚变成了摇滚的乐场。张文闹不明白,儿子最近怎么突然喜欢上了摇滚乐?砸破锣似的,叫人一听心里就毛躁。这小子,不定哪根筋搭错了。

  生产队里的饲养处早就撤消了,可他家里还养着大牲口,就为了种地。现如今,虽说收啊种的用机器,可山坡上那一块块巴掌大的地,大家伙儿根本派不上用场。怪不怪,家里的老叫驴,如今也和他张文一样,只要一听儿子的那盘磁带,不是呱嗒嘴,就是尥蹶子。这小子,整天跟丁家的几个小爹胡搅和,老婆还说跟我一个熊样。老天,丁老四好歹总算死了!要不然,我不光赔上儿子,连闺女也囫囵不了。就冲这,他丁老四的经钱,说啥我也得多传上几个。

  西大街掩映在一片若明若暗的神密的夜色之中。各家各户的大门前都挂着一盏灯。年年岁岁,从张文记事起,西大街每年都有一个月的时间,当夕阳西下,牛羊声里弥漫起了归栏反刍的青草味时,家家门前便不约而同地亮起了一盏灯。那一闪一闪的灯影里,可否有着不再飘荡的魂魄?那门前的老黑槐剥落枯叶的声里,是否叹息着一世的悲欢?土坯墙上那一道道的裂纹,是否嵌留过老祖母那瘦弱的身影——逝去的祖先,下临清河的乐园里可否牵念着万般难舍的情?情?情到何时才能了?一个小小的物件,一个小小的举动包含了太多的牵念与寄托,它代代延续着,延续着这不了的情,不是吗?那门前的这盏灯,它蕴涵了太多的情牵。挂灯,每年斋月里灯。只看这灯,小时候见到的是煤油灯,后来是蜡烛、电石灯,再后来是电灯。无论风雪雨霜,这一个月里从不间断。直到斋满月足时,便是一年一度的开斋节。这天,油香弥漫了整个村西,村东的空气中也有阵阵的香气飘过。西大街的人,穿戴整齐沐浴一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涌向清真寺。村东人只知道村西人正在过他们的年,却闹不明白这“年”,怎么像黄河的流水一样,只是哗啦哗啦的向前流,永远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日程。

  村东村西只隔一条宽阔的大街。六千口子的大村,回民约占五百来人。他们全部住在西大街附近。村子的东北面有座龙王庙,时常有村东的老太太去烧香。遥遥相望的西南有座清真寺,每逢主麻日(礼拜五)少不了的是西大街的人去礼拜。

  听老人们说,南青山,北沙石,中间定有黑金子。这黑金子是个宝。村里的人一代代地找,一代代地挖。有人得到了这个宝,但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好起来。他们付出的汗足够把这些宝洗白,他们付出的血足够把这些宝染红,但是他们依旧在找、在挖,就像灯蛾扑火,就像精卫填海。没有人知道这黑金子挖了多少年,也许是上百年、也许是上千年、也许还要久远。虽然,张文算盘打得好,但他算不出这一代代的人到底挖了多少,到底挖了多少宝?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勿需再去算,就连最近几年的折腾也让精明的他算不清。

  马卫国家的院门大敝着。门前亮着一盏一百瓦的灯泡,很是刺眼。张文眯缝着眼睛,拍打了拍打身上,跺了跺靴子上的雪,径直推门来到了堂屋。房间里暖烘烘的,一股烧烤面食的香气扑鼻而来。马卫国坐在炉口旁,用一只筷子叉着个烧饼,正上上下下地翻烤着。

  哟,他张叔,连英忙说,这边坐、这边坐。她起身把炉子旁边的椅子让给了张文。

  赶早不如赶巧,老张,你这人真是好口福。看,刚烤热乎来一个?说着,马卫国就把烤好的烧饼递了过来。

  我吃过了。这么晚了,咋才吃?说到这里,他猛地拍了下头,噢,你看我,对了,还在闭斋啊。唉,不容易啊。

  他张叔,可别这么说,大斋月里,回回家哪有不把斋的?别说这个季节,精短短的个天,就是三伏的大热天,推车子锄地,咱还不是照样把斋?你也别客气,尝尝味道咋样?

  嫂子说得是。就冲这夹着香喷喷的牛肉脆烧饼,嫂子,我要早知道就不在家吃了。

  哈哈,老张,这美食,你错过了可别后悔啊。哈哈哈。马卫国边说边咬了一口。

  后悔也不行啊,东西是你的,肚子可是我的。再说了,常来常往的我还能做假?

  他张叔也不是外人,你们兄弟几个天天在一块磨叽,不吃,咱就喝茶。你大侄女年前从省城捎来的明前龙井。闭了一天的斋,我也想喝口。说着,顺手提起铁火棍捅了下炉子,又放上铝壶。随着直冲房梁的一团烟尘,铝壶也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连英用手在脸前忽扇了两下,就要出门涮茶壶。

  毛病。只要来人,就捅炉子,弄得满屋子呛。马卫国被呛的连连咳嗽着说。

  这话说的多促邪?大兄弟你听听,倒像是我要赶你走似的。连英前脚刚迈出去一步,只这一句比捅炉子的勾子还长,立马就把她给勾转回身:你满村子里看一看,谁家还用秦始皇他奶奶那时节的这炉子,谁家不是土暖气?你嫌呛,我还嫌窝囊呢。指望你?哼,那得练三辈子的耐心。我只求为主的慈悯,孩子们都好好的一个“罗结”就用不了啦。也不用你嫌弃了,赶明儿我就跟大妮子进城。这斋也别开了,我连六儿也带上,你就闹你的元宵去吧你。

  嫂子真会说笑话。张文乐呵呵地说:如果把六侄女带走了,真就拆了台。马大哥,我就是专为这事来的。

  连英看来像是生了气,她不再搭这茬儿,伸手拿过遥控器,上下左右地调起了电视。马卫国也不管她冲没冲茶,好像习以为常似的,吃着他的烧饼对张文说着。

  老张,说说看,哪里转不动了?边说边捡起了一块掉在地上的烧饼渣,吹了一口就放进了嘴里。

  “好大哥,你呀,等呀一等哟……”

  电视里突然冒出不上不下的这么一句。

  是,是这样,哦……张文唬的像是刚从梦只醒来似的,忙掩饰说:是这样,都预备的差不离了,跟去年差不多,高跷队是咱这边的,村东那边是信子、旱船,龙灯是两边青一色的棒小伙。这几天多亏了六侄女带着人马在村委大院排练,只是还差几个行头。

  啥行头?

  扭秧歌的大头坏了仨,那个花狮子也烂得不像样了。

  啥意思?

  支书说该买的就买。具体事宜还是找你来商定。

  “老顽固……”

  那还等啥?去趟省城不就完了。

  那行。你看这事派谁去好?

  “八年了,你为何一点儿也不停……”

  干脆你去,再给你找个帮手。嗯,这样吧,叫二虎子开着村委的专车去。资金你先垫上,回来后照实报销。

  噢?也行啊,明儿一早,我就去省城,到纬四路看看。

  你翻的是那年的老黄历?你直接去经七路就行,那儿最繁华。二虎子对那儿最熟。

  好,就按你说的,我去办。我吧,头一遭领了这么个差使,如果不是你和支书都忙,我可不敢掺和这事。

  “老狗拿命来,你这个叛徒……”

  哎,你就不能小点声?马卫国简直忍受不下去了,这破电视成了噪音器。

  连英白了他一眼,但还是把声音拧小了。

  张文摇了摇头又敢紧点了点头说:唉,看把人给忙的,吃个饭也吃不消停。也怪我添乱。

  哎,这是说的哪里话?村里的事,咱是应该的嘛。

  是啊,只要村里的事,不管什么时候来麻烦,你都不会怪的。要不我怎么专门来跟你商量呢。还得你拿主意,我跑腿就是。

  村里的事,无所谓谁拿主意谁跑腿,还是那句话,咱是应该的。咱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是革命的光荣传统。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这么过来的。

  对,你说得很对。要不怎么说,人民公仆为人民呢。说到这里,张文咳嗽了一声,顿了顿说:另外,丁老四出殡的事,不知村委安排了没有?“传经”的时候,我说啥也得去表示表示啊。

  老张,你这人总是这么地道,怪不得有人私下里叫你二回回。哈哈,马卫国说着忍不住笑了。

  马主任,我是敬重你,敬重咱这些回回弟兄们。咱两教是不假,可向来是隔教不隔礼,祖辈多少代了,虽说是村东村西,可大事面前还不都是一家人?

  不错,咱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村委已经研究决定送个花圈,再给他来点实惠的,矿上的承包费暂时缓一缓吧。

  我就说嘛,只要你镇着,哪有不服的?

  哎,你还不明白?丫头子拿钥匙——我啊,当家不主事。哈哈。

  唉,就支书那套懒汉和稀泥的作派?有人早就往我耳朵里灌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明白事理的人谁不清楚?该收的收不上来,该发的发不下去,光是瞎糊弄。唉!丁老四是块料吧,可惜谁也使唤不了他,那个二虎子也是……

  老张,马卫国打断张文的话说,村委现在是存在不少问题,不过你放心,会解决的,这点小事用不着愁。共产党都能把天下打下来,咱还能治理不好这点小事?就像你说的,咱村是有人才,有能人。你放心,早晚,早早晚晚,咱都会让他为国家发光发热。共产党最大的本事就是改造人,即使是块废铁,咱也要把它炼成好钢,绝对是好钢。

  对对,要不怎么都说,千军好得,一将难求呢。我,我只是跟你反映反映部分人的意见罢了。我这个小卒子,再怎么着也得听你这大将的指挥不是?

  嗨,这有啥。马卫国总算吃完了那个烧饼,拍打了几下油乎乎的俩手,打眼往地上一瞅,弯腰把掉在地上的面片片捡起来,连吹也没吹,又放进了嘴里。然后抹了把嘴巴说:大将咱不敢当啊,咱也就是为人民办点实事吧。

  不知连英翻来覆去地调了多少遍台,最后她自己都烦了,一甩遥控器说:破电视,不看了,调烂也没个好节目,咱喝茶。说着倒了一杯茶,端到张文的面前,他张叔,尝尝,看这茶咋样?

  嫂子,你别说,我就喜欢喝你泡的茶。看,多香,多清,还没喝,我都要醉了。一边说,一边吱溜喝了一口:嗯,真好,怪不得咱这些回回都喜欢喝茶呢,还就是跟喝酒不一样,喝到肚里舒服不说,它还高雅。嗯,好,是好。我估摸着,便宜不了。

  管它啥便宜贵的,喝到肚里熨帖就好。他张叔,你也快成个“多斯梯”了,都说回回家会喝茶,看你,比俺还会品呢。

  嫂子,你先别怪我会不会品的,还不是跟你学的?啥茶,啥水,啥柴火,咋个泡法,你整天挂在嘴上,时间长了,咱还能不学个一招半式的?

  看他张叔你这话说的,啧啧,这个周到啊,真像个斯文人。你别说,这泡茶还真是有人气,一样的茶不一样的人,它泡出来还真就不一样。好喝,就多喝几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就见马卫国端起茶盅,一仰脖子,咕咚一声,一盅见了底。

  看看,是喝茶还是饮牛?她白了一眼丈夫。张文听了禁不住乐了。

  你才是饮牛呢。马卫国见他们笑,还没咽下去就回了一句,倒把自己也呛笑了。

  还真是,好习惯坏毛病都是从小养成的。喝茶就是喝茶,哪有这样的喝法,咕咚、咕咚的,像十三辈子零一早晨没见过水的。连英嘟嚷着。随手又给张文倒了一杯,满酒浅茶,来,他张叔,喝了。我这人说话从来不掖着藏着,依我看,他家那经钱,你心意到了就行。按理说,你们仨,兄弟一样,俺两家还是亲家,他刚六十的人,正红火着呢,谁能想到蹬蹬腿就没气了?你说蹊跷不蹊跷?再怎么说,咱也得表示表示吧,可他是什么样的人家啊,蜡烛还有个芯子,他家肥得连个芯子都没了。

  张文看着这两口子,心里一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听这话说的,就像马卫国在村委会上的发言,直筒子往外倒。他乐呵呵地一笑:古人说周急不济富。就像嫂子说的,我也是宁愿雪中送炭,不愿锦上添花的人。

  这事,我看差不离儿就行,老亲少眷这一层抛开不说,兄弟们一辈子不容易,也算是好聚好散吧。马卫国叹了口气又说,这会子这边的事挺多,寺管会那里一大摊子,眼下还有斋月里的事,他丁老四无常的真不是个时候。你说,我还能天天去村委盯着?支书那边也忙,他说这几天可能还要出趟差。搞什么市场调研?支书不在家,咱更要把工作抓起来。尤其是闹元宵这事,我可全交给你了,你就上点儿心,这几年的荣誉,说啥你也得给我保住!这可是全体委员表了态的。

  张文马上接过话来:这么大的事,我不是上点儿心的问题,我肯定是上全心,上全意,一定要全身心地投入。你就放心吧,群众都是老手了,还有六侄女这张王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节
第二节

  新闻播完了。连英好好歹歹地挨到丈夫看完了电视新闻,她急不可奈地说。每天收看中央新闻是马卫国雷打不动的课题,他认为这是政策,就像吃饭睡觉是必须的一样。所以,只要到了晚上七点,他就会准时坐在电视前。张文哪能不了解这一点,所以再大的事,他都要赶在晚上七点钟之前说完拉倒走人。

  新闻也完了,饭也吃饱了,水也喝足了,你那正经事也安排好了,人家张文都去了,不管怎么说你也得去吧?去守丁老四一宿。他好歹也是咱的亲家。他老婆终于忍不住地一口气把她想说的全都抖搂了出来。

  看你说的,难道说不是亲戚,就不到场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村东村西谁家有事还不是我第一个到?况且送个死的还比送个活的强。这事儿用不着你操心啦。

  连英一想,可也是。明早上,早起会儿,多烧上几壶水咱都换换水。真主说,有一百个换水的穆斯林送丧,亡灵就能进天堂,他丁老四在村里,大小也算个人物,能无常在大斋月里,也算是他积了德,就是走的太那个啥了。唉,死了、死了,一切就都了了,啥也别说了。

  主啊!她突然叫了一声,猛地放下了握在手里的茶盅。

  马卫国站在门口,用大手擦了擦玻璃,透过冰冷的窗花他望着院内飘着的零星雪花,左手托着喝空了的茶盅,右手用牙签正剔着牙,听到这冷不丁的一声,手一哆嗦,牙龈被扎破了。干什么你?一惊一咋的。

  六儿呢?咋还没个人影?你看这天都啥时候了,她还在外边疯,公公无常了她也不挡挡大面儿,传出去,叫人家街坊邻居咋说咱?你这宝贝闺女,你还管不管?

  还不快点?马卫国扭过头来冲着老婆吼道。他老婆见他咣动着空盅子,赶紧拿来茶壶倒上了水,他猛灌了一口,阴沉着脸说:那个疵毛玩艺儿倒没管手了,都是你胡扯的这门子好事!你还没看出来?六儿压根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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