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满是喝酒行令的嘈杂声,她顾不上看,也顾不上想,循着刚才的影子径直往二楼追。双排单间一条长长的走廊,墙色猩红,霓虹灯鬼眼似的眨巴着,充斥着娇滴滴的笑声。马六亭一阵眩晕,她揉了揉眼,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爸爸刚刚无常,他能有心情到这种地方来吗?
明天我去省城,宝贝……
……人家要变成个烟嘴儿,让你整天吊着,亲着。
我可是有媳妇了,我搂着她,再吊着你,不吃醋啊?
谁吃醋啊,又酸又倒牙的,人家专爱吃甜呢……
马六亭的脸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火燎燎热辣辣。她一脚将门踹开了。里面的男人愣怔了片刻后,慌乱地找起了衣服。赤身*的小姐像个惊弓之鸟,胡乱地抱了一团衣物,扑棱棱地钻到了另一个房间。只听这人干咳了几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到这里来?边说边往她的身边靠。
别碰我。马六亭浑身颤抖着,他还没走近,她就触电似的一下子跳到了一边。
好好好,不过,不要误会,你听我解释。
你——你——无耻!丁思武你无耻。
她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
第三节
第三节
丁老四的去世的确让儿子们悲伤了几天。不过,话也得说回来,时间一长,丁思武也就想明白了,人呀,有生就有死,不就这么回事吗?你总不能都跟着他去死吧。丧事期间,一直也没消遣娱乐,刚到豆豆这里想放松放松,却不承想让姑奶奶给瞄上了。他妈的,猩没吃成还惹了一身骚。你马六亭脾气是见长了!还想压我,底气足是咋的?啥时候有钱的都是爷,没听说过穷酸秀才能主事的。就你,一个没过门的小媳妇?还想成多大气候?媳妇是衣裳,脱了旧的换新的。大哥早就带了个好头,嫂子那么好,不也让他给毁了吗?
不过,这件衣服是小蚕丝的,质地不错,就是太娇气了,仍了,舍不得,我他妈的还贱气的心疼呢。再说了,如果现在撒手,正好给张牧腾出空子、制造了机会。这样一想,就觉得应该去哄哄她。不过今晚不行,妈的,驴急了也咬人,等你消消气,再略施小计,管保就啥事没了。
咕咚——咕咚——一声接着一声,铁厂里传来的空气锤的声音弥漫在雪野里像是要把漫舞着的雪花锤成冰坨子。打铁要掌握火候,锻打要懂得淬火。马六亭你个傻妞,你就尽管去跑,等你跑够了跑累了,我再收缰绳也不迟。还想跟我较劲?你跟张牧那个账,我还没腾出手来跟你算呢。先晾一晾,等哪天有了兴致,咱再算个清。只要想起沙发上的那一幕,老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妈的,既使说老子堕落了,也是跟你们学的,什么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跟你们这伙教员搅在一起,能不学一招半势的吗?
若大的矿场上,丁思勇一只手牵着狼狗黑贝,一只手指天划地的在那里舞扎,周围是几个无精打采的矿工。叮玲玲的铃声不时的传来,铃声一响,铁滑车便轰隆轰隆地从矿口里爬出,爬到煤堆的项端,哗的一声,满满的一车煤便卸了下来,然后,又呼隆呼隆地滑回矿井。操纵这矿车的,是一名漂亮的女工。她坐在离井口五六十米远的绞车房里,一边眉开眼笑的看着丁思勇舞划,一边操弄着手里的刹把。
四哥,咋回事?
老财,别叫了,再叫,看不揭你皮。被唤做老财的黑贝正呲牙咧嘴地朝着工人们狂吠,听到主人的斥责,它不情愿地吱喔了几声,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老五,你来得正好。他们几个,我看是想挪窝了。丁思勇说着牵起他的黑贝朝办公室走去。
几个矿工围了过来:五矿,是这样,今天开工资,你看,就这么一点,早就说好了的,超产工资最低是一千,这个月超了这么多,可每人还不到八百。这不,账都在这里摆着。
噢,难得呀,各班班长全都在嘛。兄弟们拉家带口的出来混也不容易,工资虽然是……
老五!听到这话,丁思勇刚跨进办公室里的一条腿像触电似的被弹了回来,他提高了嗓门,下巴翘得好像眼睛长在了脖子上吼着:炭筐出得不满,按合同规定扣除百分之十,这事早就定了。
兄弟们,矿长体谅兄弟们的难处,也请兄弟们理解矿长的不易。按规章制度办事,是每一位员工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大伙都明白,我们家现在正顶着重孝,感谢你们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加班加点的春节也不休息。这样吧,回头……话说到这里,他走近怒气未消的丁思勇身边小声嘀咕,眼看要开斋了,权当拿点“乜贴”,算是给咱爸拿出去的。又转向矿工们说:矿长说了,今天,班长每人再发二百块钱的奖金,下班后来领。这大冷的天,算给弟兄们加顿饭钱。每班的超产超量就要看各位班长啦。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吧……
好了,头儿们得了特权之利,手下的兵自然不用他矿长操心了。再看若大的矿区,矿工们灰不溜球的影儿,不大一会儿就散落到了各自的点上,随着机器的轰鸣,这些影儿像是付着在机器上的部件。没有人知道他们累不累,饿不饿,八个小时,他们必须跟上机器运转,否则,到月头上,发在手里的票子,才不去理会你那些累啊饿呀乱七八糟的东西。
兄弟俩一前一后来到了办公室。
老五,你个败家子。刚才冲着外人我没好意思堵你。不是你掏腰包,你就拿活孩子送礼是吧?哼。丁思勇一捋袖子一腚坐在了炉子旁的椅子上。
四哥,我是不懂生产上的事。可是,把他们得罪了,你一个人下井挖去?
混帐话。三条腿的蛤蟆没处找,两条腿的人到处是,只要我一撒口,要多少有多少。
四哥,你是低着头走路,从来不看方向。我刚刚得到的信息,这煤又涨价了。用不了多少日子,价钱就会翻着个地往上蹿。大大小小的煤矿肯定又要争抢劳力。咱得趁机稳住每个班的班长。如果你弄些生手,这一生一熟你得少赚多少?听到这里,丁思勇眼睛一亮,语气也软了下来。
噢,谁说又涨?
我又不是大哥,能骗你?丁思武说着拿过杯子喝了一口水神秘地说:镇长亲自透露给我的。
老五,你小子就是鬼点子多,怪不得老爸在时常这么说,看你把那些个当官的给糊弄得孙子似的。
这不是吹的,你说咱结交的这些人物吧,有几个不按咱的意思办事的?还是俗话说的好哇,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你给人家提鞋,人家都嫌你手指头粗。
好好干,有你这张嘴,外场上的事,哥就全仗你了。
丁思武又端起了杯子说,吃了饭还没顾上喝口热茶呢,我就往这里跑。你说我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只要眼抹儿(钱)到了,那里都能滑溜溜地转。他打了个呵欠。真是累了,我得先睡了,明儿一早还得去叫天堂门。
丁思武转业回来就进了镇委。去年已升为镇工业工司主任,掌管全镇的工矿企业,今年又兼上了“安检办”的主任。他平时很少在矿上过夜,新近由于父亲去世,母亲再三叮嘱他要和几个哥哥抱成团,管好矿上的事。前阵子井下伤了人,乱子刚刚平息。哥几个一商量,矿上的事,一定要管理好,父亲刚无常了,别叫霉头星压运。再说,没出七日没拆灵棚,家里乱哄哄的,睡不安稳。以后的四十天里,在每天太阳还没升起之前,儿孙辈要到清真寺为父亲哭着去叫天堂门。所以,他干脆就住到了矿上,反正这里吃的住的应有尽有。
来到里间卧室,丁思武对他四哥说,前几天井下那事,怕是要出漏子,明天我得带点钱去打点打点。
要多少?
先点上五万吧,不够再说。
听了这话,丁思勇瞪着眼,张着嘴,瓷在了那里,简直傻了一样,愣怔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都是些败家子啊,以为钱是外面飘着的雪花呢……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节
第一节
这几年,张牧的怨气快要撑破了肚皮。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怨自何来,更不知道这怨气该如何排解。一堆的大问号在他脑袋瓜里勾着,令人不痛都不行。为什么,别人都比咱强?为什么别人都有个好家庭?没个好出身,你要有钱;没钱你要有个好靠山;没个靠山,你最低该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楞子身板吧?数划一圈儿,还是四六不靠的真真正正的无产阶级。可最气人的是连这无产阶级也要把你给揣出去。你一个地主羔子,臭美吧,做你的梦。看看儿时的几个玩伴,马六亭不光出身好,还有个在大队里当干部的爸爸。丁思武兄弟们呢,虽然他老子不是官,但天老大,地老二他是老三的派头,当官的都怕他三分。人家这些优势,他一点也沾不上,不光家庭出身不行,摊上的这个父亲吧,又臭又酸又迂腐。虽然这几年摘了帽,但还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这一切就像一块巨石,整天压在他的心头。还有马六亭,这也是他最大的苦恼。从小就喜欢跟她在一起,跟她在一起能让他忘掉一切的苦恼与烦闷,剩下的当然就只有愉快与幸福了。虽然年龄的增长,这种美好的感受,却有增无减。他怕与她分开,只要分开,他这种幸福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又是无尽的烦。论实力,自己远远不是丁思武的对手,他非常明白,这小子对马六亭的爱,一点也不会次于他,还有最要命的一点,那条横亘着的民族鸿沟,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跨越。丁思武与马六亭订了婚,他虽然死了这份心思,但在感情上,他对马六亭的暗恋一点也没有减少。尽管他明白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雪花漫天飘舞着扑向了大地,大半天的功夫,山上的松柏枝枝叉叉都绽开了朵朵的白花,田野里的麦苗被雪花簇拥着,洁白的雪,翠绿的苗,世界被点缀成了一副水墨画。
傍晚,雪依然在飘,张文门也没敲便闯进了马卫国的屋里,他浑身颤抖,嘴也哆嗦得不成样子,马主任……马主任……这是不是真的,你快说啊,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真的?
马卫国全家围坐在收音机旁,竖着耳朵听小说联播《岳飞传》,张文的突然闯入,把全家人吓了一跳。
张文像是失常了,没有了那条整天不离脖子的围巾,没有了一字一板的慢条斯理,更没有了往日的斯文。露着个长脖子,扎煞着冻得像紫萝卜一样的双手,一副疯疯颠颠的神态。
老张,你,你这是怎么了?马卫国第一次见张文这样子,心里也慌了。
马主任,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快告诉我啊。
莫名其妙,什么真的假的?
真事吗?摘帽啊,是不是给我摘帽了?
嗨,我当什么事,看慌得你。哈哈,这是文件,上边刚下来文件,天底下的地富反坏右都摘帽了。祝贺你啊,老伙计!
张文点起了头,点了一会,他又摇起了头。哈!这么说就是真的了,哈哈,哈哈哈……
我说老张,我看你是快疯了。这么些年了,谁也没拿你当坏人嘛。
是是是,马大哥,知道、我知道。现在就是高兴我。高兴,从懂事起,我就是个地主羔子,这帽子猛的摘掉,这头上、身上、都觉得轻飘飘的,你就别提有多么舒坦啦。不会是,不会是梦吧?我怕早晨一睁眼,我还是个四类分子啊。
这怎么能怀疑?这是党的政策。放心吧,这玩笑谁敢开?这都得感谢共产党,感谢三中全会,感谢*他老人家。
是啊。感谢,感谢。我百分之二百的感谢。张文眼圈红了。生我者父母,再造我者邓大人啊。我要回家,我要告诉老婆,她不再是地主婆了,我要告诉张牧、我要告诉张凤,他俩不再是地主羔子了,也能像六儿一样带上红领巾了。他边说边往后退,到了门槛,一个趔趄差点栽倒,直把六儿姊妹几个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天一早,队长说下雪天队里没啥要紧的活,全体社员休息。张文便冒雪去了镇上,直到快吃晚饭时,他才像个雪人似的跑回了家。
老婆抱怨说,出去一天,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天越来越冷,大人孩子都穿着去年的旧棉衣,棉花桃子还没择出来,不知啥时候才能穿上个暖和衣裳。灯光下,娘儿仨正围坐在盛满棉花桃子的大簸箩前择棉花。老婆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一点点的择拣棉花朵上沾着的草叶儿。生怕择丢了一丁点儿棉丝。女儿张凤拿着棉花朵儿,相面一样,半天也摘不下一片来。儿子张牧撅着嘴,出气似的拿着棉花朵儿乱揪乱拽。
都别干了,来来,今天咱庆祝啊。张文乐哈哈地嚷着,我今天专门去了镇上,贴在镇委墙上的公告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哈哈,我全都记住啦。知道吧,背过了。背过啦!哈哈,马卫国说得对。从现在起,咱就是公社社员了,不再是四类分子,不再矮人一截,咱也能挺直腰杆啦。哈哈,你们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哈哈哈……
快去弄几个菜,咱庆祝咱庆祝。把那瓶“五洋大曲”也拿出来。
疯啦,疯啦。他老婆咋呼着,这酒可是花了五块两毛钱才买来的,咱那宅基地还全指望它呢。你说你,一天才挣八个工,一个工也就分儿八厘儿的,这瓶酒你得多少天才挣回来?
张文平日里酒不沾,烟不抽。不是怕伤身体,也不是不喜好,而是怕花钱。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四口人挤在两间小屋里,桌椅家具粮食加上那些破破烂烂就占去了一大半。来一个人串门,老婆孩子坐到床上,来两个,就得有一个站着。
从牙缝里抠摸了多少日子才攒下了这点钱,买瓶酒打算求领导给划块宅基地。眼看着邻居们左一块右一块的,可就是没有他这四类的份。酒都买了好长时间了,可是,他一直没有勇气走进支书的家门。
老婆催促了无数次。那天定更后,他提着这瓶五洋大曲,还有二斤长寿糕,在支书家门前徘徊了半天,最后,还是咋去的咋回。
咋回事?老婆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不解地问。
做贼似的:心砰砰直跳,腿也哆嗦。提着东西站在暗地里,先是看看四周有没有人,再听听动静,最后才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那大门口。竖着耳朵,隔着门板,听听他家有没有别人。还别说,真有外人说话,等了不知多长时间,好不容易等那人走了,刚要敲门,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吓得我赶紧溜到了暗处。原来,这人也是上支书家串门的。唉,我就又等,左等右等,好歹等到人家走了,一看天上的星星,都快半夜了,我还能去?我再不识相也不能半夜三更去敲人家的门吧。只是见鬼一样啊。
喝,你就滋润着慢慢消受吧你就。老婆端上了菜,尽管不舍得,但还是咬着牙拿出了那瓶酒。
张文又从内衣兜里掏出了一盘磁带,对儿子说,张牧你也别应付公事了,去,放音乐,咱今晚上过年。
爸爸,这就到点了,我要听《岳飞传》。
爸爸,我要听《岳飞传》。女儿也说。
去,放音乐,咱过年。张文的口气不容分说。
录音机是卖了张牧兄妹俩喂的三只山羊才买回来的。对于这新鲜玩艺儿,他还不如儿子地道。
“我陪阿诗玛回家乡……”录音机里传出一首情歌,张文望着天井里飘落的雪花,随着欢快的旋律,他也摇头晃脑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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