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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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月-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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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陪阿诗玛回家乡……”录音机里传出一首情歌,张文望着天井里飘落的雪花,随着欢快的旋律,他也摇头晃脑地跟着哼了起来。

  啊,多好的词,多好的曲,多好的雪。冻死苍蝇,冻死蚊子,冻死害虫,带给咱庄户人家的又是一个丰收年啊。有一首诗最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在嘴边上,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来着?

  别穷酸了,老婆一撇嘴嘻嘻哈哈地说:就这点本事,窝囊不窝囊,熊不熊?连礼都送不出去,还作诗,还听阿诗玛?你有人家那情哥哥的本事?劈山开路,恶霸地主都被他吓破了胆。你啊,你连块地基都弄不来。俺真不明白,就这样的稀汤货,祖上咋当上的地主?那一排排的青砖大瓦房,成百上千亩的地,轮到你这辈倒好,全家人挤在一座破草房里。村东被人砍死了个会计,你倒有了事干,大队里忙的时候就提溜你去,当啥义务屁会计,账算完了就一脚把你给踹回来,屁光也沾不上。

  哈哈,不错不错,今天你这菜炒得特别香,你这酒温得也到火候。他又呷了一口,这五洋大曲是不错,这从镇上买来的就是比供销社拿地瓜干换的好喝,好喝。

  你是越来越聪明了,这帽子才摘了一天的功夫,你就变了模样?

  老婆连讽带刺的话,张文听起来却像吃着醋溜白菜,丝丝的甜中而带点酸头儿,美味啊,好,好。我来告诉你,等明年一开春,咱就干,我让你娘儿几个吃香的喝辣的,让你看看我张文是个啥样子的人。听说,土地以后要承包,保不准市场也要放开。到时候,咱可以自己种地了,想种啥就种啥,想干啥就干啥。

  真要那样,到时候咱还要养上一些猪,不,是一群。老婆兴奋地说。

  告诉你,现在养羊最划算,没见村西那帮子,这些年暗地里宰羊的还少吗?他们可没少挣。咱成群的养起来,牵到村西就是现成的钱。吃羊肉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咱养猪也不少挣。

  咋还不开窍?你没听那句顺口溜嘛,说猪吃屎,屎长肉,脏猪肥肉屎腥子味。

  我看你像西大街的回回了。咱这粮食也是上了人粪尿长成的,你咋不说是个屎腥子味呢?

  张文端起酒杯一扬脖子喝了个透,夹了口菜说,老一辈人哪个不是一言堂,还有女人说话的地方?真是的。

  不过,今天是特殊,高兴,哈哈,今天高兴,你说啥我听着也高兴。哈哈哈。是这样啊,我琢磨着这家和才能有好日子过,夫唱妇随嘛。

  老婆瞅了他一眼嘟嚷了一句说是今天算是开眼了,原来傻乐呵是这个样子哟。

  哈哈,高兴,今天高兴,咱这不是过年吗?就是过年,咱也没这么乐呵过啊。听我说,等这地承包下来,咱就干,咱不光种粮食,咱还要种菜,一亩田,三亩园,收了菜拿到集市上卖,咱再养上一些牛,地里的秸秆喂牛,这又变成了钱。

  你不怕再给扣上一顶投机倒把的帽子?

  我这只是说说而已,不用咱挑这头,你看村西那伙人,不说他马卫国,就丁老四那个搂钱的耙子,他能安分?

  “老贼拿命来”,叭,张文手中的酒杯被这突来的一声惊的摔到了地上。

  爸爸,到点了。儿子张牧已把“阿诗玛”换成了“岳飞传”。

  小崽子,气死我啦。张文低头看着地上摔碎的杯子,心疼地骂道,你个小崽子,暴殄天物……你……

  酒洒在油漆的桌面上,被上方的电灯光一照,点点滴滴流光溢彩,像珍珠赛玛瑙,张文就不再大声训斥儿子了,他怕声音会把这些个宝贝给吓跑了,猛地低头舔了起来……

第二节
第二节

  早春的大地色彩纯净,纯净的如同国画大师的一幅精心之作。清晨,迤逦的山脉,朦胧中透着一股子欲要喷薄而出的青,是那种挡不住的孕含无限生机的青色。那湿漉漉的,青翠欲滴的是返青的小麦,既便是裸露着的一块块的黄土地,也把人们的希望拽着牵着,来吧,来吧,只要你洒下汗水,我就把你最美的梦变成秋天的丰收。看吧,地平线上的云彩已渡上了金边,太阳正要升起,月亮还挂在村西的那棵大槐树上,早起的人们,拖着个长长的影子,在月亮跟前忙活着。

  土地的承包,激发起了农民原始的激情,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在地里撒着欢的摸爬滚打,就像新婚期的夫妻。恨不得一天钻进土壤深处,变成一粒幸福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很多人从梦中都能笑醒,充斥美梦的,全是金灿灿的谷子、黄橙橙的玉米,盆里碗里,屋里、院里,全是粮食,全是……

  张文的梦却不是这些。村东村西,十里八乡,人们都种上了玉米谷子。今天,地瓜在这里似乎绝了踪迹,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看不到一颗地瓜的秧苗。他像担心地瓜因此而绝种似的在心里谋划着……

  在张文的帐目里,这是社员们一年的劳动硕果。每年的秋收,每家每户分得的地瓜都能堆满场院,堆成小山。这里简直就成了地瓜的世界,一日三餐,人们吃地瓜、喝地瓜、炒地瓜,直吃得人们虚肿烂胖、口吐酸水。有人发誓,就是三辈子不吃,也不再想它。

  眼看着村民们都种上了玉米、谷子,张文这才扛着镢头带领全家忙活起来。他要把所有的春地全都种上地瓜,包括刚分的那块荒芜了多年的茅草地。

  老婆跟在后面,一双儿女像牛犊似的夹在中间,女儿也扛着个小镢头,拽着妈妈的衣襟,闭着眼睛踉踉跄跄。张牧一脸的气不忿,嘴撅得差不多能拴头小叫驴。

  四口人的影子长长的,瘦瘦的,轻盈又潇洒。影子从小巷的墙上飘过,从一堆堆的柴禾堆上飘过,从狗吠声中飘过。到了村外,影子投到了坑坑洼洼的土地上,一阵晨风吹来,鼻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不知何时,山坡上的松柏,已由冬日里的墨黑,变成了淡淡的黛绿。

  张牧的影子落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岭上。

  别傻站着,快干,把这块茅草地套(刨)完,你俩就去上学。

  听着爸爸的吩咐,他抡起镢头,恨不得一镢头下去,把整个地都翻过来。爸爸又嚷,刨一镢,就得把刨出来的茅草捡干净,光让它翻翻身,等撒上种子,它会把种苗全吃光。

  凤儿,把那老鸹芋头(半夏)捡出来,攒多了好卖药材,妈妈对女儿说。

  张牧的手先是发痒,后来就开始发疼。手指的根部,一个个小茧花已经发白,手心磨得红红的。他把镢头夹在胳肢窝里,搓搓双手,又凑到鼻尖嗅嗅,甜丝丝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出什么神?东边都快亮了,还磨蹭。

  我、我不想刨了。

  咋了?

  手疼。

  长出茧子就不疼了。

  还是疼。

  干多了,磨成老茧就好了。

  还少吗?天天早上都干。

  还犟嘴磨牙?把劲使在正地方。

  人家丁思武从来就不一大早上坡干活。

  他家人多,用不着他。张文一边刨地一边说,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

  可人家经常吃羊肉,咱家天天吃咸菜。儿子不服气地嘟囔。

  又没在他家过,你咋知道?村西的人总是好吹牛。

  他浑身腥气,就是吃羊肉的味。俺俩摔跤,总是他赢。他还骂我是吃糠长的。

  牧儿,他家投机倒把,当然吃得好。妈妈说。

  妈,这叫多种经营,您还是老脑筋,都什么年代了。

  张牧,你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爸爸说话的语气严肃了许多:你看咱那地基好不容易才批下来,种上地,咱就得夯地基,等地基塌实塌实,来年一开春咱就动工,盖上五间大瓦房。这石头、石灰、土坯木料,哪样不用钱?咱家的老母牛今年再下个小牛犊,等开春用钱时卖掉,再搭上几只羊,估计这些钱还不够,咱还得要卖些粮食。你要想吃羊肉,就得卡住脖子,半年不吃不喝。所以,有了粮食咱才能有底气,才能有本钱吃香的喝辣的。镢头底下有水,镢头底下有火,只要镢头不停,庄稼就能旱涝保丰收,一句话,镢头底下啥都有。

  老师说,毕业班明天要加早自习。

  上学是不能耽误,那咱就晚上干。张文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

  牧儿,喘口气,歇歇吧。当妈的看到儿子像霜打的小草,不由心疼了说,孩子也够累的,算的那些题我一看就头痛。不过,考上大学,再怎么着也必土里刨食强啊,咱还少盖一处房子,省下的钱,说不定连娶媳妇的也够了。你看人家副支书刘昌盛,考进了省委,连他娘都不吃咱这庄户饭了。

  妈,他是保送上去的,不是考上的。

  反正都一样,看人家那派头,一看就不是凡人。念完高中回到咱村就成了主任,刚干了年把,就又进了省委。啧啧,牧儿,你一定要好好念,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就上了省委。

  妈,没那好事了,国家早已经恢复高考了。

  张文听着老婆孩子的话,手中的镢头更加快了。是啊,幸亏这样,要不哪有咱这些人的份?这土地,这高考,这好日子,你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年代啊。

  地快刨完了,地上已堆了一大堆茅草,那毛绒绒的老鸹芋头(半夏)也有三四斤了,张文老婆高兴的直向孩子许愿,等这药材晒干卖了钱,给你们做个鲜亮的褂子。

  女儿叽叽喳喳的小嘴像早上的小鸟儿,说妈你老是哄着人玩儿,总叫我穿哥哥剩下的。

  凤儿,听话,等咱住进大新房,妈就给你做新的,做一身,全是新洋布的。

  儿子早就累烦了,再加上被露水打的,衣服不像衣服而成了绳子,越干活它越缠,这绳子把自己越缠越紧自己活像紧箍咒下的孙猴子。无奈中他劝爸爸说套上牛耕吧,你看好多人家都是用犁翻耕。

  来,把这些抱到石岭上,张文用脚勾起一堆茅草,边喊着张凤边对儿子说,咱那牛,肚子里有小牛了,不能使唤,早给你分析过了,要新房子,大半还得指望它。

  上丁思武家借去,他家有。

  前天晚上,他爸爸来向我借钱,我说咱要打地基,刚买了一车方子石,估计把他得罪了。

  爸,你咋不借给他?也真是怪了,他比咱家富咋还借钱?

  小孩子懂什么,干买卖的钱还有多?再说了,钱到什么时候都是借着容易还着难,还的时候他就成了黄世仁。

  爸,借钱的咋就成了黄世仁?是杨白老才对。

  这事不是你小孩子能弄清的,老老实实地干你的活是正事。

  爸爸,俺姑姑家有钱,小兰总穿新衣裳。

  凤儿,不许插嘴。要不,我也跟他姑姑赶集去挣几个?老婆试探着说。

  不行,别动这念头。谁知道她挣的什么钱?我看她早晚得吃亏。

  吃啥亏?看这左邻右舍,还有村西那帮娘们,个个大包小包的都往集上蹿,这世道向来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俗话说,吃饭穿衣亮家当。如今,是个人模狗样的全是常往集上蹿的主儿。

  “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娘儿们可给我听好了,不管这世道咋变,圣人的话没错。

  啥意思,爸爸?女儿瞪大了眼睛问。

  你只管记住了就行。啥意思?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张文抬头看了看东方,一轮红日正冉冉上升,地面上飘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被红光一照,整个大地红扑扑亮闪闪的,像一位娇羞的小媳妇。地上、树上、人的身上像上披上了一件透明儿的薄纱。他不禁说道:又是一个好天。回头对俩孩子说,上学去吧。说完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又轮起大镢继续刨。

  来,一人背上一捆茅草,到家给羊喂上点,少加点,多了它就糟蹋了。这玩艺儿,羊吃了长膘。拿上干粮吃着上学吧,别晚了。妈妈边捆茅草边嘱咐兄妹俩。

  见俩孩子走了,张文对老婆说你也走吧,回头捎个干粮来。

  回家吃口热的吧,你也别在地里吃了。老婆心疼地说。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节气不等人啊。等你回来,估计这块地能刨完,咱就能到那块大田里去刨了。

  晚霞映红了西天边。张文老婆一个人在家准备着做晚饭。她来到院墙外,收拾晒在墙根的柴禾,一个半大媳妇一手跨篮,一手拿个小手绢,一步一摇地朝她走来。

  嫂子,这是给俺哥的。

  他姑,你哥还真没穿过这么好的褂子。前阵子,我去镇上赶集,在百货大楼见过这件中山装。对,就是它,深蓝色,四个兜,四块八毛二。我看了好一阵子,你看你,花这么多钱送给你哥。啧啧,一看就合身,就像给你哥量身定做的。

  嫂子,我本来是上集给你妹夫买的,不成想,他穿着太瘦,就给俺哥拿来了。亲姊热妹的哪能算的这么真,也别什么四舍五入了,全舍了,所有的零头全舍了,谁让你是我亲嫂子呢。

  张文老婆一愣怔,满脸的笑容凝住了,像吃了个苦瓜,大张着的嘴哼了半天,最后还是从鼻腔里发出的音:嗯?嗯?俺,俺给你拿钱去! 

  张文老婆让那件褂子闹得还没平静下来,没过几天,小姑子却又给两个孩子捎来了新衣裳。便宜是便宜,且不说两个孩子感动的姑妈长姑妈短地喊个没完,只是当嫂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妈,你看,我穿上这件花褂子同学们都说好看,再不穿你织的黑粗布了。

  凤儿,你蹿得个头都快撵上妈了,是不该穿褪旧衣裳了。唉,正面穿了反面穿,大的穿了改小的,补丁摞补丁,破的不行了,再打成袼褙做鞋底,你说这穷日子还不就得穷算计着过?看你妈我,地里忙了忙家里,半夜里还穿针引线。如今,眼也花了,缝出的衣裳也穿不出门了。凤儿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学学针线替替妈了。

  妈,我才不学这些,人家马六亭就不干缝衣做饭的事。

  人家是谁啊?人家的爸爸是村长,光那些溜须舔腚的就够使唤的了,哪里还用得着她?为个女人不容易,一辈子要投两回胎,头一遭是天定的,生在谁家是没办法的事,这第二回,就是找个好婆家,找个好的享一辈子福,摊上个孬的,就得遭一辈子罪。

  妈,时代变了,你别再抱着老传统不放了。

  好了,妈不说了,就盼着你到时候找个好人家,千万别再找个四类。

  妈,人家才多大?再说,早就没什么四类五类了。

  好好。你也别不好意思,妈像你这么大都收了你爸的彩礼了。

  说不说了,你还说。张凤两手摆弄着长长的发梢,脸蛋红彤彤的。

  张文两口子,没白没黑地刨地。眼看着满坡的地里都露出了尖尖的苗芽,老婆心里就着急,再看累得快散架的丈夫,也确实心疼。歇歇吧,袜子里的虱子,咋爬也爬不到头上去。老婆从瓦罐里倒了碗水递给丈夫说:要不咱再去借借,看能不能借头牛耕。

  哎,咋没放茶?张文喝了口水不耐烦了。

  不是忘了,我诚心没放。

  熊娘们,再算计,也不能连口茶也不让喝。

  人家是为你好。虽说茶水最解渴,可你干这出力的活,一个劲的出汗,就得多喝白开水,茶喝多了,伤身子。

  嗬,开窍啦。

  在你眼里,别人都是黑瞎子它娘,就你能,就不许人家长个心眼。要我说,你还是去借借吧。

  说得好听,借谁的去?谁家闲着牛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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