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甘甜,醇馥幽郁,这种酒被称为“梨花白”。
又有宫人奉上以祁连山玉与武山鸳鸯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夜光杯,杯薄如纸,碧光粼粼,内外平滑,纹饰天然。酒倒入杯,酒色晶莹澄碧,清澈的玉液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熠熠生光。
皇太孙啜了一口琼浆玉*液*般的美酒,别有深意笑道:“这套夜光杯乃是昔日父皇赐给少傅的,传说是当初西王母馈赠周穆王之物。少傅素来当成心头好,今个却肯借给本王饮宴之用,当真难得。”说完,笑呵呵地看着简怀箴。
简怀箴恍若未闻。她把玩着碧光莹然的酒杯,眼珠儿中也沾染了莹莹酒色,犹如被染成玉色的琉璃。
落雪撅了撅嘴,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怨毒之色。她站起身来,拿起酒壶,笑吟吟道:“今日既然是我向简公子和简大小姐赔罪,自然要罚我斟酒。”说完,把众人的酒杯一一满上。
简怀箴心思通透,早已料到落雪不会真心赔罪。因此,特意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当她斟酒斟到自己酒杯之时,白玉般莹润的小指甲微微抖动,一缕淡淡的白色末子落入酒中。她的动作非常细小,白色末子又浅又淡,若不是仔细瞧,根本就不能发现。
简怀箴的目光,无意中与江少衡的目光撞在一起,倏忽而合,又倏忽分开。江少衡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简怀箴的酒杯。简怀箴隐隐含笑,微微颔首。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简大小姐,我敬你一杯,当做同你陪个不是。以前的事儿,你莫放在心上,以后我们做好姐妹。”落雪擎着酒杯喝了一口,走到简怀箴身边,挨着她坐下。
简怀箴笑得清浅,从容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帮公主斟酒。”说完,便拿去玉壶,重给落雪公主斟满酒。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迅疾如电,觥筹交错间,谁也未曾看得清楚,简怀箴已然用水袖为遮,把她与落雪的酒杯换置了。
落雪犹自不觉,再次举杯相邀,二人对饮。饮毕,落雪的盈盈粉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简怀箴只做不觉,谈笑自若。
过了不多久,落雪的面色忽然涨得发红,娇美的容颜扭曲的十分厉害,浑身像是筛糠一般哆嗦起来,整个人似乎很是难受。她有些惊异,又有些尴尬,却不知如何是好。
江少衡见到,长长叹口气,强笑道:“雪儿身子不适,我先陪她回长安宫去。雪儿年纪小不懂事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文英兄与简大小姐原谅。”说完,扶着落雪先离席去了。
走了几步,落雪回过头去看白衣胜雪、乌鬓玉颜的简怀箴,眼中的恨意,愈加浓郁凌厉几分。却终于还是跺跺脚,靠在江少衡身上,由他扶着走了。
落雪的不寻常之色,落在宴席中的每个人眼中。简文英有些不解,哼道:“这位公主也当真是喜怒无常。起初还当你是亲姐妹一般和你亲热,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却又好像当你是仇人。”
简怀箴唇边泛起一抹轻笑,缓缓道:“落雪公主恼我,是因她不慎错喝掉她专为我准备的酒。”
简文英犹自愤然,高声说道:“不就是一杯酒么?又有什么干系。何况是她喝掉你的酒!”
“她在我那酒中下了泻药。我方才倒酒之时,不慎把酒杯给调换了。”简怀箴眉心微动,莞尔含笑。
皇太孙也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朗然道:“我这位皇姑姑,平日里是最霸道的。今日肯给两位赔小心,我还寻思着她转性呢。却没料到想捉弄人,反被人给捉弄。难怪少傅走时,欲言又止的!”
言罢,略一沉思,又赞叹道:“简大小姐好细腻的心思,好快的动作!”
简怀箴摇摇头,眼底绽出温和的笑意,徐徐说道:“我年幼时身子不大好,被送去风萍居医病。平日里闲来无事,便随着楚婆婆和龙姑姑学了些许障眼法。”
“我妹子的梅花。。。。。。”简文英听到皇太孙赞许妹子,颇为自豪,抢先嚷道。
简怀箴的眸光沉静如明月清霜,静静说道:“还学了些许药石之术,只是当时年纪小,只学到些皮毛而已。”简文英这才记起妹子叮嘱,不能同人讲起梅花针和轻功一事,忙咋舌不语。
“风萍居?龙姑姑?可是大明女医仙龙语萍么?”皇太孙啧啧称赞:“难怪简大小姐连皇姑姑下了什么药都能分得出来。楚婆婆又是哪个?”
“楚流烟。”简文英素来对楚流烟满怀崇敬之心,因此抢先说道。
皇太孙目光炯然,惊异道:“原来是大明朝第一奇女子楚流烟!难怪简大小姐如此绝逸出尘,竟然连得两位奇人教导,小王倒是眼拙了。”
简怀箴微微缄默,从又盯着满树似锦繁花,漫声道:“既然如此,我说的话,太孙殿下可信得过么?”
“你且说来听听。”皇太孙见她神色凝重,眸子上迷漫着重重霜色,因而有些许迟疑,“本王信得过。”他终于说。
简怀箴“嗯”了一声,缓缓说道:“依我之见,殿下园中的这三株红的惊人的花树,并不是林公公告诉你的‘醉颜红’,是血曼陀罗花,又叫曼珠沙华。这种花只生长于云贵一带,前些日子传说现于安州。血曼陀罗乃是一种邪花,凝结天地怨气,须用婴儿血才能培植出如血花色。花有奇毒,颜色越是姽婳红艳,毒性越是厉害。若不慎吞食花朵,必死无疑。常人若是日日对着花树,不出三个月,一定吐血身亡。”
花色,仍是烈焰般的红,犹如佳人红唇,轰轰烈烈绽放,美地惊天动地。
皇太孙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怵目惊心的红,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所说的可全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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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锁窗寒
简怀箴坦然回视,眉间忧思深沉,轻轻道:“是。”
简文英遽然皱眉,大声道:“我初见这些红花,已然觉得邪魅入骨,红得骇人,却原是这个缘故。太孙殿下,你纵然信不过我妹子,也该信得过楚王爷与龙医仙才是。”
楚流烟昔日追随朱元璋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平硕王,是大明朝第一位女王爷。虽然她后来因徐达之死与朱元璋决裂,她对大明朝的功业与忠心,仍是毋庸置疑。
被誉为“大明女医仙”的龙语萍,在朱棣还是燕王的时候,曾经屡次三番救他性命。朱棣即位后,亲自下旨建造风萍居赠与沈明风、龙语萍夫妇,并御赐“天下第一”的牌匾给龙语萍。
简怀箴居然能得到这两位奇人的言传身教,皇太孙自然没有不信之理。只不过血曼陀罗之事,太过于匪夷所思,而林公公又是他的心腹,他才一时有些踌躇不决。
简怀箴凝视着皇太孙,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太孙殿下可命宫中御医前来查证,血曼陀罗一事自然会水落石出。据我所知,血曼陀罗要每日都浇灌婴儿血,才能妖娆绽放,凝结毒气。我想太孙宫中的人,恐怕———”
说到这里,她微微欠了钱身子,“言尽于此,太孙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有法子查出来。今日多谢殿下款待,我与哥哥先行告退。”简文英也向皇太孙告辞,两人走出慈庆宫来。
落花簌簌,伴着二人脚步清浅,午后的皇宫,静谧地仿佛没有人气。简文英终于还是忍不住,挠挠头问道:“妹子,你说林公公追随太子太孙二十多年,为何忽然要植入血曼陀罗来害太孙殿下?”
简怀箴微微仰起头来,望着朱红色的廊檐飞壁,金黄色的琉璃瓦顶,那朱红金黄,都似黏上一层氤氲的釉色一般,暧昧不明,却又绵延不绝,带着一种闷滞的朦胧与迟钝。飞壁上的鸟兽,在一刹那样貌狰狞,仿佛沾染了西方罗刹地狱的煞气,透射出别样的凌厉与杀机。
简怀箴只觉得一刹那间心底被压抑地透不过起来,她的心骤然疼痛,无奈道:“人在皇宫中,很多事儿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林公公也许有他的无可奈何。”
“这件事与如妃可有关系么?如妃狠毒精明,你我都见到了。难道她要害皇太孙?我们得提醒殿下一声才是。”简文英一时有些着急道。
“那倒未必。”简怀箴的眼眸清亮平静地如同镜湖的湖水一般:“如妃膝下无子,加害皇太孙对她并没好处。我听人说不久之前,血曼陀罗曾经出现于安州。安州是汉王朱高煦分封之地。。。。。。”她微微沉吟:“哥哥,你明白了么?”
“朱高煦狼子野心,天下皆知,难道收买林公公,害皇太孙的人是他?可是之前林公公为何要骗我带你去太液池?当真只是意外么?”简文英眉头紧皱,素来明朗的脸色一时变得阴沉。
简怀箴微微蹙眉,长长的黛眉如同笼罩薄薄的淡墨轻烟,她怔怔道:“其实,这两件事到底真相如何,我也还没想通。哥哥,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莫要告诉旁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简文英郑重的点点头,说道:“你放心。”
简怀箴长长叹口气,这宫廷是如此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可是她却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一片阴冷。自己就陷身在这黑暗与阴冷之中,仿佛一叶孤舟漂泊在浪尖风口,跌宕沉浮,看不到前途和命运。她总觉得身后有一只可怕的手在操纵这么多人的命运,想逃逃不掉,想挣挣不开,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窒息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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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怀箴兄妹在宫中小住些日子,便向王贵妃请辞。
王贵妃越发清减,精神却好了不少。她坐在黄花梨有束腰马蹄足榻之上,抿了一口雨前龙井,语气中隐藏着些许凄凉之意:“箴儿,你这一走,又要隔好些日子才能与本宫相聚。宫中岁长,不妨教文英先行回府,你多陪着本宫住几天。以后过一日,你我相聚的日子就短一日。”
王贵妃今日梳了个蝶鬓髻(一),发髻上笼,垂在脑后,发梢两旁插着几支金镶玉兰花,发髻前簪着金绞丝灯笼钗,发股中用犀玉簪子分开,头顶之上,有点翠卷荷一朵,大如手掌,用碧玉制成,旁边缀着碧莹莹的翠花,花心中装缀着米粒般大的明珠。这种发髻与她的华颜相得益彰,衬得她异常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只是简怀箴凝眸看去,却发现珠光流动之下,她的发梢之间隐约露出几根白丝,十分刺目惊心。
简怀箴素来与王贵妃亲厚,见状只觉得心中犹如梅花针扎般疼痛。王贵妃留意殷殷,她无以推却,只得款款行了一礼,柔声说道:“既然如此,箴儿就多陪伴娘娘几日。娘娘当敞开心怀才是。”
王贵妃眼中的凄凉之意愈加深沉,在明晃晃的珍珠白玉映衬下,更觉凄凉入骨。她缓缓说道:“等哪日皇上临幸长春*宫,你也好多陪皇上说说话,纵然皇上不知道你是他的沧海遗珠,也教他眼中先有你这个人。”
“是,娘娘想得周到。”简怀箴心中酸楚,几乎落下泪来。
他们正说这话,就听到凌纨容匆匆走进暖阁之中,福了一福,道:“娘娘,咬弦公公前来传皇上口谕,召箴小主去乾清宫觐见。”
王贵妃惊了一惊,道:“皇上为何忽然召见箴儿?平日里前来传旨的,一直都是王拾香。今个儿为何派了咬弦来?”
“奴婢也问过咬弦公公,他说皇上在乾清宫处理政事,王总管一时走不开,便遣了他来。”凌纨容回答道。
王贵妃静默片刻,说道:“多半是父女天性,血脉相连,原本就该灵犀相通。又加上那日绥寿殿中,箴儿言语通达,皇上心中有欣赏之怜惜之意也未可定。纨容,你便陪同箴儿去面圣吧。”
凌纨容笑吟吟道:“恭喜小主大喜。只是咬弦公公说皇上之传召箴小主一人,旁人不必陪着去了。”
“既如此,箴儿,你便随咬弦去吧。千万要记住,凡是随机应变。”王贵妃难掩面上的喜悦之情,千叮万嘱道。
“是。”简怀箴点头应着,去换了一件梨花白笼烟岫云宫衫,随咬弦出了长春*宫而去。长春*宫中,王贵妃自安排简文英回尚书府不提。
简怀箴内心惴惴不安,低敛着眉目追随咬弦公公走过青石板宫路。走了不知多久,仍旧没到,她心中生出几分疑惑,猛然抬头看去,只见眼前一色的绿琉璃瓦顶,在阴沉的天空之下,愈加阴阴恻恻,犹如一池连着一池的青苔死水一般,又似侵染重重氤氲水色的眉黛。
简怀箴的心一时之间倒是澄澈明朗起来。她的父亲礼部尚书简世鸿是负责筹建紫禁城的官员之一,她也曾见过紫禁城的设计图案。她清清楚楚记得乾清宫坐落于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殿内铺墁金砖。殿前月台宽敞,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设鎏金香炉四座。
眼前的这重重宫殿虽然进进相连,遮天蔽日,雕梁画栋炫目,飞檐斗拱钩结。只是屋顶为单檐硬山顶和歇山顶,比乾清宫殿宇的等级逊色一等。而这层层宫阙,也缺少乾清宫应有的那份雄浑磅礴,金碧辉煌,缺少那份“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裳拜冕旒“的王者之气,殿前摆设与乾清宫也大不相同。
她略略沉思,已然明了。按阴阳五行之说,东方属木,为青色,主生长,因此东面的宫殿大多覆盖绿色琉璃瓦顶。这一代的宫殿便是南三所,整个紫禁城中只有南三所才是绿色瓦顶。
南三所原是建来给皇子公主们居住,如今尚为竣工,除去工匠,宫殿从落中甚少有人前来。
简怀箴顿觉寒意森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皇上传召,只是一个阴谋而已。如果不是她识得宫中道路,又知道宫殿建制,恐怕今日定然会堕入圈套之中。如今,虽然有了防范,可是敌明我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相机行事。
咬弦带着简怀箴,走进一间宫殿的院落之中。简怀箴细细打量着,这是一个偏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左右各带三间顺山房,前檐下单翘重昂七踩斗栱,很有气派。
咬弦挤出一丝笑意,指着左面的一间顺山房,勉强道:“简大小姐,皇上在里面等着,请你进去吧。”
简怀箴扬眉,眉心一簇寒意凛然:“公公不是说皇上在乾清宫召见我么?如何又在这不知名的顺山房中?”
“这。。。。。这。。。。。。”咬弦苦着脸,支支吾吾了半日方磕磕绊绊说道:“皇上那日见到简大小姐,对大小姐很是喜欢。因此特命小人带你来这里。总归是好事儿的,简大小姐快些进去吧。”
简怀箴从容应对,不动声色道:“既如此,就请公公陪我一起进去吧。”
咬弦当即脸色大变,唯唯诺诺半晌,方才愁眉苦脸道:“简大小姐就放过小人吧。皇上只传召你一人,我跟着进去,岂不是送死么?”
简怀箴看了他一眼,眸光淡然而闪着隐约的锋芒,她再也不同咬弦说一句话,静静推门走入房中。
注:楚流烟的故事见《誓不为后》/龙语萍的故事见《西湖烟柳》
(一):蝶鬓髻又成堕马髻。明代常见宫廷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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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长命女
房中很静,静地连一根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晰在耳。入目一片幽暗,暧昧不明,有沉沉的光线透过窗棂缝低低地斜漏进来,更添几分压抑沉闷。整个房中阴森森的可怕,处处笼罩着诡异的气息。
简怀箴正准备回头,只听到“哐啷”一声,房门被从外头重重关上。关门所带起的风,向着简怀箴扑面而来,让她忽然觉着浑身泛起丝丝寒意,有一种冰冷而尖利的感觉沁入骨髓。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寒意,一阵一阵袭击而来,带着生冷的血腥的味道,压迫地人几乎喘不过起来。简怀箴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出现一片苍茫血海,血色红艳欲滴,层层叠叠地把她围拢在中央,苍苍血海之中,狂浪翻涌,一道又一道的亮的发白的日光打在浪尖之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忽然,一阵阵哀怨凄凉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恍惚中似乎有人在低低地、冷冷地呼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