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的大提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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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热窝的大提琴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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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见她在屋里东摸西摸的声音,嘴里还念念有词,然后她再次打开了门,这次门开得更大些。她将两个装水的瓶子推给他,看到契楠动作慢了,还把瓶子晃了晃。
  契楠看着这些瓶子。瓶子没有把手。那是装饮料的瓶子,两公升装的那种。过去几个星期他都一直请她换成有把手的瓶子,这样才好跟自己的容器绑在一块。他甚至提议把自己备用的两个瓶子拿来给她。但她固执己见。
  “这样子才够装我要的水。要换成别的瓶子,就不够我用了。”
  “别的瓶子更大呀!”他把瓶子递还给她,但她没有接。
  “你又不是活量杯。”她边说边把门关上。
  契楠站在门廊,听着关门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他想着要把她的瓶子留在她家门外,想着要放弃她。当然几天没水喝还不至于会要了她的命,不过这样可以给她一个教训。这是个令人愉快却毫无意义的想法。不管他再怎么后悔,她说的没错,那是他给的承诺。他看着手上的塑料瓶,甩了甩头,推开公寓的大门,走上了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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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德拉岗(1)
无法证明到底哪个谎言才能算是真相。现在,在这一切发生过后,德拉岗知道那个他所记得的萨拉热窝——那个陪着他成长、曾经让他引为骄傲的快乐城市——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就算他环顾四周,他也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或是原先可能的样子。这里看来愈来愈像是只有山丘上带着枪炮炸弹的人,此外别无他物。这样说似乎也不算对,不过你就只有这两种谎言可以选。
  这是德拉岗所记得的萨拉热窝。陡峭的山脉斜落向山谷,米丽亚茨卡河横贯山谷间的平地,将城市划分成长长长的两扇,在河的左岸,南方的山丘一直延伸到翠碧维奇峰,那是一九八四年冬季奥运举办高山赛事的地点。如果你往西走,你会经过以下这些地区:施塔瑞格雷德、格拉巴察、诺维格雷德、穆泽米洛、多布尔佳,最后会来到伊利扎,在那里有座公园,里面到处是树,还有小溪与池塘,公园里的天鹅都住在像是狗屋的地方。你也会经过艺术学院、斯堪德瑞雅贸易中心、格拉巴察足球场、帕玛点心坊、奥士陆波典智报社的办公室、机场,还有巴特弥尔新生地——那里是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所居住的地方。
  接下来你若是往北走,越过河,循着你来的方向回去,顺着右岸往东行,你会经过哈理洛维奇、新城、马林德佛、柯斯佛、布杰拉维与巴许洽煦亚这些地方。你可以搭着在主街上行驶的街车,一路来到旧城区,从这里开始的环状路线会沿着河的西边,经过国会大厦、萨拉热窝坎顿大楼、邮局、戏院、大学,然后来到现在作为图书馆的旧市政厅,转个圈,往回走经过马凯尔市场与维理奇公园,一直到与主线会合。你可以从这里往北行,来到柯斯佛体育场,那里是奥运会开、闭幕典礼举办的地方,或者你也可以到医院去,穿过马路就到了。
  萨拉热窝是个很适合散步的城市。你绝对不会在这里迷路。你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要下坡走到河边,一到那里,你自然就明白。你若觉得累了,找家咖啡馆坐下来喝杯咖啡,肚子饿了,就找家小餐馆吃个肉派。人们快乐,生活美好。这一切,起码是德拉岗所能记得的。他在想,说不定这都是他虚构的幻想。如今就他所知,你无法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整个格拉巴察都被山丘上的那些人所控制,只是踏进那里,就算是自杀。伊利扎、多布尔佳这些地区也一样,虽然还未沦陷,却也经常被隔离开来,而且就像大多数的地方一样极端危险。斯堪德瑞雅贸易中心现在是冒着黑烟的废墟,邮局、国会大厦、坎顿大楼、奥士陆波典智日报,还有图书馆也是。柯斯佛运动场已烧成了平地,里面的田径场现在被用来埋葬死者。火车已不再运行。街道满是残骸瓦片,十字路口堆着街车车厢与水泥块,企图遮蔽山上狙击手的视线。走出门外就表示你接受遭遇不测的可能。另一方面来说,德拉岗也知道,待在家里室内也没有两样。
  每一天,他记忆中的萨拉热窝在一点一点地消逝,就像是用手掌捧着的水一样,当这一切都消失时,他怀疑还有什么会留下?他不知道,若不能记得过去的生活,忘记了曾住在这美丽城市的日子,往后会是怎样的情况?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试着靠自己的记忆去对抗在这座城市里消逝的一切,当他看见某栋大楼时,他会试着去想象那大楼原本的模样。当他看见过去认识的人时,他试着不去在意他们的外表与行为上的变化。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开始见山是山,直到有一天他才明白,即使是在心里,他也已不再反抗这座城市的消逝。在他身边所见的是他唯一拥有的真实。

第一章 德拉岗(2)
他住在城中从露天市场往上爬的山丘上。今天他上街往西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打算去城里的烘焙厂,那是他工作的地点。他在烘焙厂工作了近四十年,要不是战争的缘故,他很可能早就考虑退休了。德拉岗很幸运他能够从事这个工作,也很幸运能因此免于服兵役,虽然对这帮一直在寻找新兵源的恶徒来说,免役令也不具有任何意义。城里的所有人现在几乎都处在失业状态,他也很少领到以现金支付的薪水,反正现金好像也没有用了,他都领面包当薪水带回家,而且不管是不是他的工作日,他都可以免费到员工餐厅用餐。所以即使今天他不用上班,他也打算去员工餐厅,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在家吃饭了。
  他的家在旧城区北边的米泽塔司,是一间三房的公寓,他与妹妹一家人同住。德拉岗以前住在格拉巴察西边的贺拉索一带,他觉得那间公寓很棒,但现在那地方已沦为战争的前线,最后一次见到那间公寓时,里面的装潢已被手榴弹毁灭殆尽,他很肯定后来那整栋建筑都倒塌了。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可能留在那里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战争开始前,德拉岗便将妻子芮莎与他们十八岁的儿子送出国了。就他所知,现在他们应该在意大利。他跟妻儿失去联络已经三个月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接到他们的只言片语。可是就某部分来说,他也希望在战争结束前都不要有他们的消息。他曾听说有些女人从海外寄离婚文件回国,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承受这种打击。他已经六十四岁,看起来不像是个当爸爸的,倒更像是个当爷爷的人。反正他们的婚姻向来都不完美,分隔两地生活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感到轻松。妻子小他六岁,很晚才生儿子。妻子生下戴佛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两人原本都已经不期望会有小孩了。
  不论他的妻子与儿子在哪里,他都希望他们能快乐。他很高兴妻儿不必跟他妹妹一家人挤在同一间公寓里。德拉岗与他的妹夫一直都处不来,虽然彼此都不愿承认,不过他们都宁可不要像现在一样,花那么多时间窝在一起。但是德拉岗能够带面包回家,所以不会被扫地出门,而除了寄人篱下,他也无处可去。
  烘焙厂离他妹妹家不远,约摸三公里路程。过去走这段路只要花四十五分钟。如今即使再赶也得花上一个半小时。今天他其实是为了出门而出门的,而且他也不赶时间。他一路几乎都保持着这样的缓慢步伐,除了在通向弗班杰桥的那个十字路口,那里特别危险,他尽快穿越过街道,试着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已落入某个狙击手的视线范围内。
  此刻他正行走在市区大道上,就是以往街车通过的那条干道。为了保护汽车与行人,抵挡从南方山头而来的攻击,马路的南边堆起了高高的路障。当然对狙击手而言,依然有不少可供攻击的空隙。他曾听到外国人称这个地方为“狙击手之巷”,这说法让他觉得可笑。对他来说,萨拉热窝的每条街都有资格这样叫。难道沿着米丽亚茨卡河岸的那条路不配叫这个称号吗?多布尔佳与穆泽米洛的每个角落不也都是如此?干脆把这座城的每条路都叫做“狙击手之巷”,然后呢,再气派一点,若是真有哪条路是那些山丘上的人打不到的,再另外给它起个特别的名字吧!不用说,这是条外国人从机场通往假日饭店的路,所以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特别危险。只不过,这条六线车道外加中间分隔岛街车轨道的马路,任德拉岗怎么看也不像是条巷子。

第一章 德拉岗(3)
他转往北走离开大道,他要是继续前进,就会太接近敌人的领域,他可不喜欢那样。街道的这一边有防卫军紧紧地守护着,可惜一直以来都无法阻挡狙击手的攻击。而今天,他也不会妄想,他,他们能挡得住任何一个。
  他转往另一条繁忙的街道,许多人都宁愿由这条路线横越这座城。德拉岗准备跑过位于铁托将军营区与投能大楼的那个十字路口。那两幢建筑几乎都成了废墟。这是城里最危险的十字路口之一,往南四百公尺就是同盟团结桥,那里是本城右岸与格拉巴察占领区之间的边界。
  他的左边有八节街车车厢,两两相迭排列在街上。他的右边是铁路轨道。街的另一端是投能大楼。几年之前那栋楼是城里最高的几栋办公大楼之一。大楼在炮弹的摧残下完全坍塌了,不复存在。他身旁的一切都笼罩着一片怪异的灰色。他不确定这些颜色是打那儿来的,如果那是事物本来的颜色,那么这场战争只是把原先藏在事物里面的颜色掀了开来,或者这本来就是战争应有的颜色。不论如何,这颜色让街道显得荒凉。
  大概有二十个人在十字路口等着穿越马路。有些人迈开脚步,跑了起来,好像街的这头有一朵雨云,而他们不想被雨淋透。这几乎已成了一种例行公事,至少德拉岗看来是如此,有些人多犹豫了一秒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跑到对面。短暂地疯狂快跑后,他们又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继续走着。
  德拉岗就是其中一个躲在水泥墙后面,等待一个感觉对了的时机穿越马路的人。他从来也不确定会有什么事情让感觉变得不同,然而不论快慢,他总是能感受到何时是穿越马路的好时机。他还活着,所以他想,不论如何他现在所做的一定是对的。
  战争开始以来,德拉岗已看过三个人遭到狙击手杀害。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一切竟然可以发生得那么快。一个瞬间之前,人还在走着或跑着穿过街道,却突然间便倒下来,仿佛他们是戏里的木偶,而操纵他们的师傅昏了过去。他们倒下时,可以听见尖锐的枪响,那一带的每个人都在寻找掩蔽。然后,几分钟过去,一切又回到大家现在所说的“日常”当中。如果有那个机会,尸体会有人认领,伤员会有人抬走。没人知道开枪的狙击手是否仍在或是已经离开,可是每个人都表现得好像他已经不在了,直到下一回狙击手再度开枪。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着。对德拉岗来说,子弹有没有打中人,没有什么差别。也许刚开始有,好多好多个月之前,但现在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大家都已习惯看到街头有人被枪杀。
  德拉岗看到的三个被害者中,有两人是头部中弹当场死亡的;另外一个先是被射中胸膛,过了一分钟又被射中脖子,这种死法可是糟多了。德拉岗怕死,但他更怕的是中弹后等死的那段时间。他不确定脑袋中枪要多久才会死,是马上就死了呢?还是说你的意识会再多停留那么几秒?对于那些口口声声表达看法的人,他总是持怀疑态度。无论如何,看着自己的血渗入地面,猜想人在临死之前会想些什么,这种死法总要好过躺在船底挣扎吸气的鱼。
  他来到了十字路口,接下来的路程便不得不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中了。街角有一小群人在徘徊着,没有人想穿越路口,也没人要转身回头。他们都看着对面的那个人开始跑过路口。他边跑边弯着腰,嘴上还叼了根烟。德拉岗认得这个人,他叫艾米尔,他在——或者该说曾经在——德拉岗的旧公寓外头的报摊工作。战争开始后,德拉岗就再也没有看过他,甚至想都没想起过他。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德拉岗(4)
艾米尔跑到这头后,双手便往牛仔裤口袋一插,改用步行。他的皮夹克有一边的领子翻了过来,他的头发比德拉岗记得的样子要短。艾米尔离德拉岗仅仅几公尺,只要他抬起头就会看见德拉岗。德拉岗转过身去面对着身后的墙,假装是在检查什么一样,等着艾米尔通过。看来艾米尔并没有注意到他。
  艾米尔离开后,德拉岗想到自己刚才的作为,罪恶感顿时而生。他向来喜欢艾米尔,过去也都会与他谈天,但那是战争爆发前的往事。现在他们要是彼此交谈,只怕会提醒对方好景不常,人事已非。虽然这个城市里没有哪个角落不是在提醒德拉岗这些事实,但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在一个你过去认识的人身上,目睹这一切,却令人更加难过。
  他现在已不再跟朋友说话、不再拜访朋友,也避开来访的人。工作时他也尽可能不说话。他也许能试着去忍受建筑物崩毁,但生活被摧毁却让他难以承受。假如身边的人终究要离开他——不管是因为死亡,还是因为他们性格的改变而让彼此成为陌生人——那么他最好还是不要跟他们有什么瓜葛。
  在他前面有一对男女已经打算要穿越路口。他猜想,两人年纪大概都是三十出头。女子身穿一件花色洋装,让他想起了从小住到大的房子里挂的窗帘。那对男女刚刚一直牵着手,在跨出马路时,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没有跑,仅仅是加快了脚步。当他们越过三分之一的路程时,一发子弹打到了男人面前的柏油路面上,德拉岗此时听见了步枪清脆响亮的声音。那对男女迟疑了,不知该继续前进还是该往回跑。随后男子下了决心,他抓起了女人的手臂,把她拉向自己。他们朝着对街跑了起来。就在快要到达街对面时,狙击手又开了一枪,不知是他们幸运,还是狙击手有了什么闪失,因为在冥冥之中掌握那对男女命运的人还眷顾着他们,让他们来到了街的对面。
  德拉岗身边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一方面是因为这对男女成功地走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去揣测,这个街口今天是不是被盯上了。知道了危险所在却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是有些怪异的,但比起面对着无从捉摸的厄运,猜测着山丘上的人今天又将枪口对向了哪里,现在这样总是要好得多。至少他们现在知道了。有几分钟的时间,没人敢冒险再踏上马路,但德拉岗知道总有人会起个头冒这个险,接着会有人继续跟着这样做,直到刚刚狙击手开枪时在场的人都离开了,而随后而到的人,对于先前那对男女的命悬一线将一无所知。反正狙击手会再度开火,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别处,枪口不是对着他,也会对着别人,而这一切都会一再发生,就像一只瞪羚在水塘边被捕杀了以后,其他同伴依然会回到那里喝水一样。
  

第二章 契楠(1)
不管战争是否还在继续,契楠的这一天都要从下山走向旧城区开始。直到最近他都还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当书记员,但那栋楼现在已经被摧毁,而且他近期也不可能会有工作。如果他努力去想象,如果他能控制自己的所见所思、如果他能忘掉手上拿着的水瓶,或许在头几条街,他还能想象自己正走在上班的途中。也许他会跟公司的同事吃个午饭,也许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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