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青蛙供出来了。还会耐心地等到现在都没动静? 再说,就是有人查到知青点上来,我也不怕了。我已经把这对皇帝的玉蛙,藏到吴仁萍家中去了。 她告诉我,玉蛙被包得好好的,藏在她屋头高高的包谷囤箩下面,上面一年四季都有包谷盖着,哪个都不晓得。 开春了,雨山屯团转的山野泛着悦目的新绿。山坡上,田埂边,四处都绽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缠溪水也涨了起来,几乎要溢到溪岸上来。顺着屯子边的路走出去,一小朵一小朵的刺梨花开得繁艳艳的。连空气中都弥散着一股暖洋洋的花香味儿,把人心中的欲望一阵阵地逗了起来。 我和吴仁萍之间的恋情,随着春天的来临,愈来愈热烈了。在插队落户难耐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相好和亲昵,如同干旱坡上的清泉,滋润着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几天不粘在一起肌肤相亲,我们都会感到难耐。一旦尝到了禁果的滋味,尽管我一次次想要克制自己,但临到头来,只要和吴仁萍呆在一起,要抑制从身心里洪流般涌出的欲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心中比吴仁萍更明白,我们之间的爱情包含着多多的欲望成分。它以炫目的诱惑陶醉着我们,遮住了我们的眼睛。它没有理智可言,是盲目的、充溢着原始的奔放和野性。就如同它开始得十分偶然一样,我都无法预测它将怎样发展,给我们带来什么结果。 但我们又克制不了自己汹涌澎湃的感情。 现在连不是吴仁萍值日的日子,她也会随便寻找一个理由,逗留到其他学生都走完,而溜进我的办公室来。 这天她竟然不等到放学,就在下课时间,手里拿着一本作业簿,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华老师,刚才那个本子,我交错了!该交的是这个本子。”她声气朗朗地说。 我愕然瞪着她,真怕其他几个老师这会儿走进办公室来,不晓得她为啥变得这样肆无忌惮。我把手一指说:“你自己换吧。” 她在桌上堆得高高的那叠本子里随便翻了几下,转脸悄声问我:“明天赶场,你去不去?” 我摇着头答:“不去,要把这些作业批改完。” “那好,早晨你批改作业,”她爽快地说,“吃过饭,我们到后头坡的青㭎林里见,我有要紧事儿跟你说。” 没待我答应,她又一阵风般地跑出了办公室。 我呆痴痴站在办公室中央,猜不透她这么急迫地约我要和我说什么事。 后头坡的青㭎林,是雨山屯和岚山屯村民们共有的林子,林子有疏有密,青㭎树长得大小不一,有粗壮高大的,也有细细长长的,林子边上,大多还是低低矮矮的树丛。秋天,青㭎子成熟结果了,才有农民们到树林里去采集,平时,除了干活路时歇气,几乎没人会到青㭎林里去,赶场天,就更没人费力气爬坡到那里去了。 第二天晌午,我出了雨山屯,漫步一般沿着山路上坡,钻进青㭎林子,只见春天的太阳晒得地气发热,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温暖气息,风儿拂来,令人感觉特别舒服。明媚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青㭎叶子洒落在地上,一眼望去,林子里一片绿。我心里不由得感慨,吴仁萍真会选地方。 雀儿在啼鸣,蝶儿在飞,那一声一声温存地叫着的布谷鸟,把我的身心都啼得柔柔的。 林子里静极了,我一步一步慢悠悠走进去,四处环顾着,看吴仁萍是不是来了。 “布谷——布谷——布布布谷——”绿叶深处,突然响起了声声轻啼,我不由笑了,这是吴仁萍在学布谷鸟的叫声。这个调皮的姑娘,她早来了。 果真,循声走进一片浓密的林子里,先是看到一只背篼倚着树干放在地上,背篼里割了满满一背篼嫩草。再抬眼四望,我正在诧异,咋个不见她的身影,她已格格格笑着,从背后伸出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心里,有一股浓郁的草腥味儿。 “我早看见你顺着山路慢摇慢摇走来了。”她说着,把手在我的脸上接连抹了几下,“就你,那么沉得住气。” 我东张西望一番,确信林子里没旁人,这才搂住她,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就势双手一张扑了上来,险些把我扑倒在地,我勉强稳住身子,抱着她,她的双腿夹住我,居高临下地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说:“走,抱着我进那边去。”  
玉蛙(18)
几棵粗壮的青㭎树间,一小块空地上,规规整整地铺展着吴仁萍的一张蜡染围腰。 刚走到围腰旁边,她就拉逮着我倒在围腰上,缠缠绵绵地说:“华老师,白天能见着你,还算好。可到了晚间,一个人睡在床上,就是不能得着你,我就想得慌。” “我也是一样的。” “真的,我不想出嫁了呀!”她紧巴在我的身上说,“只想在雨山屯上守着你。” “我也时常想的,”见她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仁萍,你没听说吗?从今年,也就是一九七三年起,国家连续三年,冻结招工。这就是说,至少在三年之内,我是要在雨山屯呆的。” “三年以后,你还不是要走。”她斜了我一眼。 “哪里呀,三年之后,我更走不脱了。” “你哄我。” “你想呀,三年之后,我都过二十五岁了。招工、当营业员,都超过年龄了。还能走啥子?” “那你,”这一说,吴仁萍当真急了,她坐直身子,一双本来就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地盯着我,“那你咋个办?就甘心一辈子窝在雨山屯?” “和你好上以后,我就想了,若是一辈子能在雨山屯的小学校里教书,我也就认了。”我沉吟着说,“你也不要再嫁出去了。” 吴仁萍的双手紧紧扳着我的肩问:“你真愿娶我?” “愿。我们都好成这样了,我咋能不愿。只要一想到你要去嫁给别个,我就心疼得不是滋味。” “你真好!华有运,你会有好运的。”吴仁萍的双眼灼灼地放着光,身子直往我跟前挨,嗲声嗲气地说,“你看呀,好怪的,和你说着话说着话,我就又想了。” 说着,一头扑进我的怀里。 我何曾又不是呢。 只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性关系,我真怕她在婚前怀孕。我在她耳边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不料她一听,又嗔怪起我来:“你呀,真憨!就不想想,我们已经有多回了,咋个都没怀上?” “是呀。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办法的。” “你……有办法?” “嗯。” “啥办法?” “这坡上,有一种草,乡间叫做落胎草。吃了就怀不上。” “你吃过啦?” “嗯。” “那……那你成婚以后,怀不上咋办?” “哈哈哈,”她笑出声来,“咋会怀不上呢,不吃那种草,就怀上了呀。” “真的?” “当然。跟你说,吃过那种草,一停下,还特别容易怀上呢。我的憨包老师,这下你该跟我学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脸又往我跟前挨过来。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一起倒在铺展着围腰的地上…… 地气热烘烘的,树林里拂着轻风,雀鸟在啼鸣,长一声短一声的,老乡们常说,它们这是在叫春,在呼唤相好的伙伴。有两只蜻蜓,不知怎么也飞进了树林,起先还在追逐,只追逐了一阵,两只蜻蜓就叠在一起,嗡嗡着飞远了。我在吴仁萍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到了颤动着的青㭎树叶子,看到了树叶子外面高蓝的天空,和空中游动的白云。 吴仁萍的兴奋久久不退,坐起身子以后,还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她凑在我耳边说:“你觉得么,在林子里比在屋头还好。” 我却觉得慌,总怕万一有人闯进林子看见,抢白她说:“在屋头时,你不也说好欢的嘛。” 她把脑壳一歪,倚在我的肩上说:“我特意约你来,是有要紧的话说。” 我转脸望着她,起先我以为,她所谓和我说要紧的事,就是想单独和我在一起,说浓浓蜜蜜的情话,没想到,她还真沉得住气,把话留到这会儿才说。 “听说了么,上头要把你教书的小学校,由民办转成公办?” “早说过,不过,我又听说,乡间的耕读小学,好多教师不合格,民办转成公办时,只留下少数合格的。”她一下子说到了我关心的话题,说真的,刚才心血来潮说到在雨山屯教一辈子书,也是基于年前我听过公社学区头头作过一个报告,说县里、地区都有规划,争取在三年时间之内,把所有的民办小学、耕读小学,都转成正规的公办学校,提高山乡里学校的教学质量。 吴仁萍用肯定的语气说:“你就是合格的,转成公办时,你准能留下。” 我为她的幼稚感到好笑:“这事要由你决定就好了。” “我咋不能定,我就是有办法定。” “不要说大话了,这种事啊,县里有人帮着说话,才能管用。”我提醒她说。 不料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坐在我的前面,一本正经地说:“我家舅,你听说过吗?” “嗯,就是给你提婚事的那个。” “对啰,他在县里当头头,不是那种大头头,可多少也管点事,他恰巧管得着这个事情。” 我觉得她说到点子上了,嘴里却说:“他又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的情况,凭啥子帮我说话呢。” “是啊,”无忧无虑的吴仁萍难得地皱起了眉头,沉吟着说,“这些天,我为了这个事,也一直在想,在想,在想……” “想啥子,说呀。”  
玉蛙(19)
“你不是有一对皇帝的玉蛙,放在我那里吗?这是国宝,遍找也不见的,你把它交献给国家,那就是进步的、有觉悟的……这个这个,这个话咋个说,你比我会说啊,至少是表现好、表现突出嘛,你说对不对?” “对。”我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 “到那时,”吴仁萍见我说对,顿时兴奋起来,巴掌舞动着,“我舅再在县里帮你说话,你留在小学校当公办教师,不就是板板上的钉钉,十拿十稳了嘛!啊,你说话呀。” “这,呃……”我心里认可这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只是,总觉得太突然了一些。 吴仁萍顿时变得十分严肃,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行不行啊?” 我脑壳里头在迅速地打着转转,这样的主意,也只有一心巴在我身上的吴仁萍才能想得出来,她确实是在为我的前途和未来着想。我心里一阵激动,一把搂过她来:“好,就照你说的做。” 皇帝的玉蛙捐出去了。 是在春夏之交的农忙假日里,吴仁萍陪着我到县城里去捐的。 那是雨后的下午,在一幢三层的楼房里。接待我的正是吴仁萍的舅舅和另外一个女同志,他们表扬了我的觉悟和捐献国宝的精神,还代表县革委会郑重其事地当场发给我一张打印的捐献证书和二百元奖金。 他们去打印证书加盖公章时,我简单介绍了得到国宝的经过。这是我和吴仁萍商量好的,就说吴远贤死之后,我去石碉、石堡里玩,在石堡外头的石头缝缝里找到的。为怕县里派人来验证,我和吴仁萍还特意到石堡去了一次,挖翻了几块青岗石,以证明玉蛙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不过我们这是多虑了,县里完全相信我的话,一点也没想到要来验证。 手续全部办完的时候,我倒差点忘了,还是吴仁萍,提及耕读小学校即将转成公办的事,她舅舅接过话头爽快地说: “没啥子问题。雨山屯小学校转成公办,县里已经定了。像华有运这样的知青,我们是了解的,觉悟高,表现好,本来就在教书,贫下中农和他们的子弟一致反映很好。特别是这次捐献玉蛙,可以说是为国家作出了重大贡献。到秋天开学时,办个手续就行了。放心吧,到九月份,就可以领上第一份教师工资了。” 从县城搭车回雨山屯的路上,我真正高兴得心花怒放。坐在车子上,我转过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吴仁萍。不是么,我的人生之路就这么定了,我这一辈子的姻缘,也这么定了。 平时泼泼辣辣的吴仁萍都被我瞅得脸绯红绯红,羞涩地低下了脑壳。看得出,她也是由衷地感到欢乐和幸福的。 我硬把二百块钱的奖金塞给吴仁萍,告诉她,这是给她退婚用的。在乡间说婚事,女方收人家男方的钱是常事,不够的话,再想法凑。她推搡了好久,终究拗不过我,还是收下了。 事情的发展,真像我们原先盘算的那样,五六月份,县里面的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学区里的头头,到雨山屯小学校来考察了一番。正式定下来,小学校从九月份开始改为公办小学。多年来兼任小学校长的大队党支书兼革委会主任吴仁铭,不再当校长。 新校长等九月份开学时重新任命。 学校里原有的四位教师,除了我之外,年过五十的那个老汉和仅有小学文凭的那个民兵连长夫人,退回生产队劳动,另一个人还年轻,也有中学文凭的,需到县里面进修三个月回来再教书。 下学期开学时,由学区另外再调派三个具有正规资格的教师来执教。 我愈加心安了,只等吴仁萍退了婚,就能和她公开我们之间如火如荼的恋情。然后考虑我们的婚期。 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展着,暑期放假前,吴仁萍在小学校拿到了她的小学毕业证书,那证书上,还是我代签的名字。 她在我的名字上摸了好久,歪着脑壳悄声对我说:“过不多久,退成了婚,我们的名字就可以写在一起,扯结婚证了。” 我向她露出会心的微笑。 就在我们私下怀着虔诚的心愿憧憬着未来时,形势突然急转直下,把我们人生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第七个年头,北京、上海和各地的省会城市,恢复了大学招生,实行的是一套教育革命的措施,主要由推荐考察相结合来录取学生。还有一个十六字令的口诀:“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评议,学校复审”。 头一年,招生的学校少,名额紧。我们全县,只有两个先进知青被推荐上去,结果还只录取了一个。简直是凤毛麟角,一般的知识青年,哪有入学的希望啊。 谁曾想到,仅仅只过去了一年,这恢复办学的事宜一下子在全国推开了。远的不说,光是我们县所在的安城地区,原先为所属十六个县培养人才的财校、商校、农校、卫校、师范、林校六大中等专业学校,都要恢复招生,而且招生的主要对象,就是上山下乡三年以上的知识青年。尤其是师范学校,开宗明义地写明了,招生首选:外省来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和已经在乡村耕读小学任教的老师。 那些天,知识青年们的心都野了,赶场一到街子上,聚在一起,讲的就是这件事。哪里还有出工的心思啊。  
玉蛙(20)
招办的老师们一到公社,我去报了名,那个五十多岁,满头银霜,自称她也刚从“五七”干校回到教学岗位上来的老师,看了我的登记表,以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你既是上海知青,又在雨山屯教书,优先条件你占了两条,正是我们师范最迫切需要招的学生,回去休息休息,一收到通知,就去学校报到,来读书吧!”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可能是这样!我愣在那里,激动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要晓得,两年前,一个矿山来招工,事前讲明,招的是下矿井掌子面第一线干活的工人,赶去报名的知青,一个个使劲地对招工的干部赔笑脸、请吃饭、套近乎,到了晚上还提着礼物去巴结人家。现在竟…… 可事情就是这样。人的运气来的时候,你挡也挡不住。我去上学以后,才知道,对我说话的老太太是师范学校的教导主任,早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