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也走进了信访办。 当她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叙述完这一切的时候,早已过了接待时间。我瞅着她那一双哭红肿了还在淌着泪水的眼睛,深深的同情溢满了我的心头。我决心要尽我的可能帮助她。 几年来的信访工作已使我有了一些经验,如果仅仅只是一般地把她的材料转给有关部门,那么问题的解决就会拖到猴年马月,而我一旦转出了材料,也便丧失了主动权。我问她带材料来了没有。她从衣兜里掏出了厚厚一叠皱巴巴的申诉材料。 我不动声色地请她把材料留下,并说我会及时把她的事情向上反映。她充满希冀地望着我,在走出接待室的那一刻,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没待我阻止她,她已掩着脸啜泣而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从未那么深切地感受到人是历史的牺牲品,我感叹着偶然在人的命运中起到的神奇般的作用,我为季小珊的命运而颤栗悲哀。我细细地看完了她写下的二十多页的申诉。她的字迹娟秀而有骨架,如果她这一辈子不是在从事底层的重体力劳动中度过,她很有可能在什么领域做出一点成就来。于她本人来说,至少也不至于如此遭罪。 我在工作汇报中把季小珊的情况向处长、向省政府的副秘书长作了详细的汇报。他们也和我一样,悲叹同情季小珊的遭遇。但是在感叹之余,他们说,她如今要申诉什么、要解决什么问题呢?右派分子,可以平反,冤假错案,可以纠正,文化大革命中遭到冲击的,在改正的同时还可以补发工资。她头上这顶“匪属”的帽子,只是惯常的说法。认真分析起来,保安团长确实是匪,她尽管嫁他的时间不长,也还是匪属。况且没有任何人给她戴过这顶帽子,解放后她没有任何单位,经济的补偿也无从谈起。再给她安排工作,显然她的年岁已大,不合适了。几十年来她就在社会底层中求生,她什么都干过:看门、摆小摊、守电话、卖米粉、修鞋、补伞、捡破烂、送煤巴、卖恋爱豆腐果、送牛奶……但全都是临时的。 是啊,处长和副秘书长的话都有一定道理。在季小珊的申诉材料中,确实也没写什么具体的要求。在她面对面向我反映情况时,她不也没提任何具体的请求嘛。 她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似乎是一目了然的。 可落实起来,却又是难以操作的。 我想做一件好事,却不知从何做起。 苦思冥想中,省政府机关大院里的一条消息,触发了我的灵感。 植树节要到了,原定计划,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都要到市郊阿哈岭参加植树活动,可那一天突然插进一个重要外事活动,省委冯书记要出面接待,他就不能上几十公里外的阿哈岭了。但冯书记坚持仍要植树,办公厅就安排他到省委交际处的湖滨去植,那里正好有一排待种的树,已经挖好了土坑,树种也已运到,取水十分方便,一个小时之内,冯书记及其随同人员,都能完成植树任务,而冯书记又误不了外事接待。冯书记听后十分高兴,还特别关照,植树就是植树,绝不允许借领导植树为名,兴师动众,封园封路,老百姓照常在湖滨散步游园休憩。 我知道冯书记是地下党出身,而且解放前还是省城地下党的负责人,对季小珊的事情,至少也会有所风闻,三十年过去了,对于过去的一些事情,现在该会有更加客观公正的看法了罢。更主要的是,解放后的这些年里,冯书记也曾经两次挨整,多年生活在基层,对于老百姓的疾苦和冤、假、错案,有深切的体会。 总之,我根据近年里做信访工作的经验,让季小珊那一天到湖滨去,扮作一个清洁工,看到植树的人到来,把信送给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人,他就是冯书记。为了便于冯书记批阅,我让季小珊把她的申诉尽可能地缩短成两页纸。 一切都如我的设想,由于准备工作充分,那一天的植树格外顺利,不到三刻钟,一排树种已在湖滨植下,冯书记有点累了,兴致勃勃地在湖滨坐下,提议随同人员一起休息一阵。他指点着湖光山色,感慨万千地告诉大家,解放前做地下工作时,怎么到湖滨来进行单线联系,接头时又是多么神秘……恰在这时候,装作清洁工的季小珊走上前来,递交了她的那封申诉信。其实她不需要刻意打扮,她那模样就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清洁工。  
爱情世纪末(7)
等一旁的随同人员醒过神来,想要阻挡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冯书记当场就把信拆了,当知道眼前这个公园的清洁工就是季小珊时,他惊呆了:“你……你就是季小珊?” “是啊,冯书记。”季小珊怯怯地答。 “你还认识我不?” “怎么不认识,你是地下党省工委的书记。”季小珊两眼巴巴地盯着老首长,呼吸都屏住了。 冯书记坐在圆鼓状的石凳上,当场看完了季小珊的申诉。两页纸在他的手上颤抖,他的眼睛眯缝起来了,两道粗浓的眉毛耸动着,嘴角蠕动着说:“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你再耐心等一等,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等几天,你不会嫌长吧?” “我等。冯书记。”季小珊点着头说,她哭了,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淌下来,但她却没哭出声来。 我在想,多少年里,她淌下了多少无声的泪水啊。 冯书记是说话算数的,事实上他是在当天夜里,就作出了批示:我们应当尊重历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季小珊同志落实政策,让一辈子受尽苦难的她,有一个安定的晚年。 在我多年的信访工作中,这是领导同志批示中,最富感情和最为具体的一个批示了。 副秘书长和处长拿着冯书记的批示找我谈话的时候,要我具体关心一下这件事情的进展。我岂止是关心啊,拿着这一批示,我干脆以省政府信访办的名义,督办起了这件事。这其间的种种苦恼和繁文缛节,我都记不住了,反正是在三个月之后,季小珊调进了区图书馆。第二年人大、政协开例会的时候,把她增补为区政协的委员。在她进图书馆工作的第二个月,她提着大包小包礼品到我家来,向我表示感谢。我执意不收,推搡之下,我甚至于还说了:“这本是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傲。让你这么一送礼,就俗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愣怔了片刻,继而连声向我道着歉,把礼物带回去了。 自从我调进画报社,脱离了信访工作,以后就再没和季小珊联系。没想到,聂虹竟然是季小珊的女儿!而我又和她……这么说,她这是替母亲报恩来了,这么说,她往常瞅我的眼神,她对我的好感,并不是空|穴来风,一切的一切,她都是有意识的。 是的,当年我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季小珊的礼品,而现在,我却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聂虹的报答。多么重大的报答! 我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急切地想要表达爱情的欲望,我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整个晚上,我都睡得迷迷糊糊,一会儿眼前晃动着聂虹青春靓丽的倩影,一会儿是季小珊奇特的命运,她的那一张让愁云笼罩的脸。 我起了一个大早,到画报社去上班。我急切地想要见着聂虹,明知她不会来得这么早,我还是耐心地等着。明知就是她来了,我们也不一定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我还是第一个来到画报社上班。哦,我多么愿意见到她。 当走廊上响起她说话的声音时,我的心竟然怦怦地跳荡起来。当年和惠香谈恋爱时,我都没有这种感觉,今天我这是怎么啦? 真是吉星高照,和聂虹一个办公室的编辑记者,今天都有采访任务,报了个到,他们一个个都离去了。聂虹一个人在她的办公室里!我随手抓了篇稿子,丝毫没迟疑地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脸色有些潮红,眼神也有点儿凝滞不安,她对我笑了一笑,笑得也有些不自然。 我坐在她的对面,把稿子摊在桌面上,用手捋了又捋,语无伦次地朝着她说了起来。我说我十分感谢她,我说我从心底里深深地爱着她,只因为她太美了,我从没想到要向她表白。发生了昨晚的一切之后,我认真地进行了考虑,我深感自己要对她负起责任。 她始终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大大的温情的眼睛,带些愕然地瞅着我,倾听着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直到我说起责任,她才轻声问:“责任?” “是啊,”我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放低了声音道,“你是这么可爱,这么纯洁,这么神圣。我不能让你这一生蒙受痛苦……” “痛苦?”她又问了一句。 “是啊,你想想,”我极力要把自己的意思向她表达清楚,“你母亲这一辈子,就是因为当年的婚姻,苦了整整几十年。如今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决不会让你后悔,决不会让你……” 我望着她白皙的脸上灿烂的笑容,我瞪着她那贴身而质地高贵的春装,我闻着从她身上弥散到全屋的淡雅的香水味儿,所有的话突然都哽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她这副模样儿,会像她母亲当年么?我陡地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思考了一晚上的话,全跑了。我简洁地结束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要离婚,我会娶你的。” 她又笑了,放声地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怪,也真好,就像妈妈说的一样,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我连连点头。 “你不觉得,在办公室里,谈这样的话题,有点不合时宜嘛。”说这话时,她转脸朝门口望了一下。 “确实……”我点了一下头,我也怕被同事们听见我们在谈这样的话题,情不自禁地连连往门口溜着眼,被她这么一点穿,却又有些不甘心地:“我想了整整一夜……”  
爱情世纪末(8)
她点着头,善解人意地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今晚七点,我们在工人文化宫的咖啡厅见。” “太好了!”我兴奋地站了起来,“晚上见。” 说着,我转身就往外走。 “嗳,稿子,你的稿子。”她又招手提醒我。 我返身拿了稿子,又瞅了她一眼,她亲切地朝我笑着,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追随着我走出了办公室。 工人文化宫的咖啡厅是由茶室改造的,尽管名称改了,但它的环境一点儿也不幽雅,与其说它是咖啡厅,不如说它仍是个茶室。就像省城市中心好不容易开出了一家西餐馆,但不到半年,西餐馆里供应的全是中餐一样。晚上七点,我一走进咖啡厅,只见人头攒动,声浪鼎沸,四处都是欢声笑语,根本没一张空桌子。我心想,这哪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啊,我整整思考了一天的话,怎么在这么个地方对聂虹讲哪。正在迟疑,耳朵里似听到有人喊了我一声,我循声环顾,只见咖啡厅挨着阳台的角落里,聂虹正在向我招手。我挤过人群,朝她走去。 这是一张四人坐的方桌,我坐下的时候,桌上已泡好了两杯咖啡。我说:“你早来了。” “是啊,这地方不早点来,根本没座位。”聂虹颇有几分自得道,“我一吃完饭就来了。” 这么说她还是诚心诚意的。只是,没有音乐,没有烛光,也没有咖啡厅该有的情调和舞曲,根本不适于谈情说爱。我正想说我们另找个地方吧,不料聂虹先说开了:“现在你说吧,在这儿,说什么也没人在乎你。” 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 我端起了咖啡杯,呷了一口咖啡,苦味儿挺重的。是的,可以说这一整天我都在酝酿此时此刻的表白,我要说我已下定了决心离婚,只等惠香这一次回来,我就开诚布公地向她摊牌,估计这不会有多大麻烦,因为惠香也是一个自尊的女人。我还要说我爱她,我会一辈子都对她好,我们的结合会很幸福。当然新婚的房子会装修得像宫殿一般漂亮,直到她满意为止。我还要说……白天我想得那么多,但一旦坐在她的面前,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聂虹出声地把小钢勺放在盘子里,笑吟吟地对我说:“怎么哑巴了,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是的,”我抬起头来,瞅了她一眼,下定了决心道,“聂虹,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一个逢场作戏的人。我要对你负责,我要娶你……” 她突然乐呵呵地打断了我,“你就不问问我同意不同意?” “你……不同意?” “是的,我不会同意。”她简捷而又明了地说。 “那么,昨晚上,你是逢场作戏……” “哦不,那是真的。真心,真情。” “我……”我语塞了,我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聂虹笑了,明明白白地说:“你别这样子瞪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我先要告诉你,我有男朋友,而且还不止一个。目前我正处在对他们的选择之中,也许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他们中的一个。” 我浑身突然不安起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她仍在笑:“而对你,我也一直有种莫名的好感。当我告诉妈妈,我和你同在一个画报社工作时,妈妈一直让我请你到家里去玩,妈妈总是念叨着你对她、对我们一家的恩情,总说要报答你。正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我听说了你婚姻的情况。而且恕我直言,在画报社里,你确实生活得很窝囊。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 我怔怔地望着她:“于是你就生出了怜悯心,你只是因为可怜我才……” “也是为安慰你,更是为激发你,我才这么做的。”聂虹陡地提高了声气,申明一般道,“但这决不是你说的逢场作戏,这里面包含着我的感情,很复杂的一缕感情,我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对此你别感觉内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活得那么压抑,我只是要让你感受生命的欢乐,感觉生活的灿烂多彩。仅此而已,怎么,你还是不明白?” 我瞪着她的目光,一定像个傻瓜! “别这样,”她优雅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伸出手来,在我的手上轻轻一握,不无担忧地说,“你说话呀,怎么闷闷的?” 我把双手一摊,苦涩地笑了一下:“那么,昨晚的一切,真是一场春梦?” “你又来了,”她嗔怪地撅起了嘴,“那都是真的。但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别让它牵肠挂肚地放在心上。要知道,我们这一代,看待事物和你们是不同的。” 她的眼角朝旁边一溜,顿时堆满了笑容,轻轻地说:“妈妈来了。” 我吃惊地转过脸去。只见季小珊热情洋溢地伸着手朝我们走来。 “哎呀,姜天义同志,你好你好!来,认识一下——” 季小珊拉着我转过身去,指着她身旁一位文质彬彬的老人,正要介绍,聂虹插嘴道:“这是我继父。” 我和老人握手,忍不住又回过身来瞅着季小珊,她已是一头银发,但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特别是她那双眼睛,年轻得和她的年龄都不相称。 一位英俊潇洒的年轻人,悄没声息地出现在我们桌旁,脸上挂着讥讽一般的微笑,聂虹出其不意地把嘴朝他一努:“自我介绍呀,陈石,傻乎乎地站着干什么?”  
爱情世纪末(9)
小伙子双脚一并,向我伸出手来:“陈石,已经被她抢先说了。很高兴认识你。” 两位老人和聂虹都笑了,我也勉强堆起笑容,和他握手,但心里仍觉得别扭。季小珊朗声说:“我们这一家子,常在这里度过周末。坐吧。” 怪不得这是一个四人座呢,我的心像被什么捅了一下。趁这机会,我摆了一下手道:“你们坐吧,我还有点急事,先告辞了。能见到你们一家,我真是太高兴了。” 无论季小珊和聂虹怎么挽留,我最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