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吹进来,带给人一缕仿佛早已遥不可及的怀念——我发现,在这条并不遥远的公路边,居然也开放着许多槐花……
为了更好地感受这份难得的亲近,我坐在车厢里一直没有出声。我的几位朋友似乎也对这片景致有所触动,只是他们的表现形式有些不同——冯宽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盘古董般的磁带,竟带领着大家高声唱起了罗大佑的那首《你的样子》。文涛和小马虽然有些五音不全,居然也都跟着唱得十分卖力。如果不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我怀疑他们唱到天黑也不会停下来。
为此,我还要感谢我们的“红腿儿叔叔”——如果不是它及时的熄火,也许我还需要忍耐很久才能从那片嘈杂的歌声中解脱出来……
按照冯宽的说法,“红腿儿叔叔”的罢工完全是因为文涛和小马把歌唱得太难听。而我个人认为,它也许是有意要把大家留在郊外看看这份春天的美景。
由于“红腿儿叔叔”的发动机装在车厢的中部,冯宽便把弟兄们都赶到车外,自己一个人跪在车厢里开始煞有介事地考察推敲。小马一向是个机灵乖巧的人,每每遇到这样的时刻他总会不失时机地守在冯宽身边帮忙传递工具。而我和文涛因为并不懂得维修,便信步踱到路边的一棵大槐树下,坐下来开始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一阵轻风吹过,几朵槐花轻轻地飘落在我胸前。我随手拣起一片放到舌尖上舔了舔,瞬时之间,一股久远的记忆便立时翻卷上来——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我竟突然开始明目张胆地想家。
通常情况下,我只有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家。因为我一直认为,象想家这么私人的事情,并不适合跟旁人分享。按照季节推算,家乡的槐花此时也应该开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懂得欣赏。其实我也知道,那些记忆中的大槐树大多都已经被砍伐殆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到了这样的季节,我心里的槐花却依然会准时绽开,而且比起先前,还要开得更加烂漫完美……
虽然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城市,我却始终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城市人。我想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放不下那片对家乡的怀念。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讨厌这种婆婆妈妈的情绪。因为我也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年龄其实并不允许我总是活得这样缠绵寡断……
可能是见我半天都没有讲话,文涛忍不住用胳膊肘捅捅我说:“嘿!想什么呢?”
我这才转过神来,伸手把那朵槐花递到文涛面前说:“你吃过槐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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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谁没吃过呀!”文涛挂着一脸的不屑,一口气把我手里的槐花吹得老远,“有毒!吃了流鼻血!”
我歪头斜了文涛一眼——可能是因为下巴太大,他一旦把头仰起来时,总是需要张大嘴巴。
“怎么可能呢!流鼻血那是你没处泻火憋的!”我觉得他实在是不解春情。
“你看?你还不信……”文涛一副食古不化的样子,转头对远处的小马喊到,“小马,你吃槐树花流过鼻血吗……”
很显然,虽然年龄相仿,可是我们心目中的槐花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我不愿意跟一个不懂得乡愁的人谈论槐花。于是便主动改变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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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们以科学家般严谨的态度认真讨论“没有纸的时代人们用什么擦屁股”这一深刻主题时,却听见冯宽在车厢里大吼了一声:“操!跟你说‘套管儿’、‘套管儿’的!你给我‘眼镜儿’干吗?!”
我和文涛觉得势头不对,急忙起身来到车边——
让冯宽变得气急败坏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在遇到“红腿儿叔叔”之前,冯宽对自己的动手能力一直充满信心。在我们平时聊天的时候,他甚至几次扬言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亲手做一架小型的私人飞机。因此,在汽车刚刚抛锚时他虽有些不爽,却还并没有完全丧失幽默感。只是当他用手头的工具把车里能拆的地方全部拆开之后,才发现凭着自己那点纸上谈兵的机械常识根本就判断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于是他只能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刚刚拆开的地方又重新装了回去。然而装完后他才发现,有一个线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从哪里拔下来的。为此,他不得不把刚才的程序又重复操作了一遍,可这次不仅没有给那个线头找到归宿,反而又白白地多出了三个螺丝……
如此周而复始地折腾了好一阵,手边多余的零件却越来越多。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却听见我和文涛正在为那些没有手纸的古人发愁,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宣泄,他便只能把身边的小马当成了出气筒。
小马最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见冯宽一副乌眉吊眼的样子,早已吓得没了声气。而文涛虽然性格温和,骨子里却是个很执拗的人。他见冯宽明显有些迁怒于人,便毫不客气地在一边戗火说:“看!瞎###拆,拆出事儿来了吧?”
由于都是多年的玩伴,冯宽此时也不便发作。他黑着脸又在车里拨弄了一阵,见仍无济于事,便扔下工具蹲到路边抽烟去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北方的四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太阳的离去更使这空阔的原野变得阴气袭人。
过了一会儿,见冯宽依然没有动静,文涛便走过到他面前焦急地说:“别###抽了!快想办法呀!”
“没办法!”冯宽起身使劲吸足一口烟,然后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捻了捻说,“推回去吧!”
“操!推?这他妈得推到哪年去?”文涛瞪大眼睛叫了起来。
“操!不推怎么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还想等‘小倩’吗?”说话时,那些含在嘴里的烟雾跟随着气流从冯宽的嘴巴里一股股地喷射出来,慢慢地在他面前散开。远远地看去,很容易让人想起“七窍生烟”这个词。
这时,一直缩在一边不敢言语的小马却突然开口,怯生生地说:“要推还不如试试能不能推着了呢!”
冯宽和文涛同时扭头看着小马,过了好大一会儿冯宽才开口道:“操!马大爷!你丫早干吗去了?到现在才说!”
由于小马这多嘴多舌的建议,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冯宽便一跃成为当天公路上最耀武扬威的一个司机——在我们推车的过程中,他一直舒舒服服地坐在驾驶室里摆弄着方向盘和离合器。而文涛、小马我们三个却象几只积了食的骆驼一样,推着那辆气喘吁吁的破车一次次地在公路上疯跑。就在大家商量着准备武装起义的时候,“红腿儿叔叔”才终于拖着一股青绿色的烟雾颤颤危危地冲了出去。
开出老远,冯宽才把车停在路边。或许是这次推车已经平衡了他心里的怨气,他笑嘻嘻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远远地叫到:“还挺舒服!我看这么推回去也不错……”
鉴于他如此宽宏大量地表现,很快大家便又成了有说有笑的好兄弟……
那天下午,我们总结出了几条“试车手记”:
第一, 实践证明,汽车里的许多零部件根本就是多余的;
第二, 除非你消化不良,否则试车时千万不要远离市区;
第三, 如果你没有足够的维修常识,开车出门一定要配备三个以上的廉价劳动力;
第四, 如果对第二、三条忠告有异议,建议最好买辆新车……
发动机4
当天晚上八点多钟,我们才勉勉强强地把“红腿儿叔叔”开回了公司。
在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红腿儿叔叔”几乎每天都犯同样的毛病。而冯宽也因此多了一项重要功课——整天捧着一本厚厚的《汽车的机械原理与维修》刻苦钻研。这种钻研带来的直接改善就是,冯宽对机械故障的条目知道的越来越多。每次面对相同的问题,他都至少能制定出二十多种解决方案,然后便被这些方案弄的晕头转向、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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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弟兄们的强烈建议下,冯宽也曾试过把车推到修理厂。可是那里的维修人员告诉我们:如果要大修,恐怕费用要比买辆新车还要高;如果小修,一时谁也说不准毛病在哪儿。而且关键的问题是,没有哪个修理厂愿意为这么一辆破车耽误时间。因此我们只好又原样把车推了回来。
此后,体弱多病的“红腿儿叔叔”依然带着我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随时随地地抛锚。而它每次抛锚,冯宽都会坚持把能拆的地方都拆装一遍。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找到引发故障的真正原因,可是他拆车的动作却明显一天比一天熟练、快捷了。
因为每天都要重复相同的经历,朋友们对“红腿儿叔叔”的故障也早已习以为常。每当冯宽“修车”的时候,我和文涛就会找个阴凉的地方养精蓄锐,以便为接下来的奔跑积蓄力量。文涛曾经戏称这辆车其实是冯宽给弟兄们买的“养老保险”——如果万一将来生意失败,大家也不用担心没有一技之长。比如冯宽就可以去开个汽车修理厂,而小马我们三个还可以去跑老年马拉松……
毫无疑问,“红腿儿叔叔”的到来确实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在那些让人终生难忘的日子里,弟兄们在街头巷尾推车的镜头,几乎成了本市一景。如果您有幸在九七年的春夏之交到过本市,并且偏巧看见过几个长短不一的文化青年推着一辆四个轮圈都被漆成红色的微型面包车在街头狂奔,那十有###就是我们。而在这几个人中,那个看起来最有学识、最有前途、身材最匀称、气质最优雅、相貌最英俊的一个,就是我。
古语云:穷则思变。
虽然弟兄们早已接受了推车的事实,可是冯宽却一直都有些不甘心。因为在他看来,车并不是买来推的。为了尽早改变这种每天推车的窘境,在经过了一系列痛苦地思考后,冯宽终于找到了根本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前面我曾经说过,“京维科技”的门市房紧邻着本市的人民法院。因为这套房子原本就是法院的财产,只是冯宽通过关系才把它租下来做了门市房。从公司办公室的后窗看出去,刚好是法院的“罚没汽车停车场”。经过细心观察,冯宽发现停车场里常年停放着一辆和我们的“红腿儿叔叔”一模一样的微型面包车。因此他便大胆构思,决定换回那辆车的发动机。
这个计划刚刚出台就遭到了文涛的强烈反对,并且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三点质疑:
一:如何确定那辆车的发动机一定会好过“红腿儿叔叔”?
二:安全问题如何解决——到法院偷东西是不是有点自取灭亡的嫌疑?
三:是否可以考虑其他途径?比如通过和法院高层的私人关系直接索取。
针对文涛的质疑,冯宽很快给出了以下几点解释:
一:虽然不能确定那台发动机会好过“红腿儿叔叔”,但至少它不可能会更糟。
二: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谁也不会想到有人敢到人民法院去偷东西。
三:通过“私人关系”解决不但麻烦,还需付出高昂的“代价”。不如等一旦事情败露时再走这步也不迟。
四:最重要的是,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们完全有义务让那些闲置的国有资产重新发挥余热。
两人为此引经据典地争执了不下两个小时,最终却仍然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见文涛表现得如此顽固,冯宽便转而开始争取我和小马的支持。
坦白讲,我的心里其实更希望站在文涛一边,因为我总觉得他的担心并不完全是杞人忧天。可是看着冯宽一脸的迫切,我又不忍让他过于失望。于是在他征求我的意见时,我的表态便一直停留在哲学层面,始终不想把这种矛盾激化到是非分明的程度。而小马更是一贯的明哲保身,在所有有争议的问题上,他的态度永远都是模棱两可。因此,冯宽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从我们这里得到他期待的支持。
最后,他不得不采取了一系列拉拢、腐蚀的政策。公然提出,支持这一计划的人不仅可以优先学习开车,还可以在学成之后用“公款”去考驾照。这充满诱惑的一招果然迅速扭转了战局——小马自然首先变节,理由是“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愿伤了兄弟间的和气”;我对这种事情本来就把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此时见“保守派”已是大势已去,便也跟着小马“弃暗投明”。而文涛虽然在口头上又坚持了一阵,最终还是表示:少数服从多数,既而大家都没有意见,他也愿意跟弟兄们一起“同荣辱、共进退”。
在辩论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后,冯宽便凭借着以往偷梁换柱的经验,很快制定出了一套周密的行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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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五月十日晚上八点多钟,行动开始按计划进行——首先,我们把事先已经拆成几部分的旧发动机和一些必要的拆卸工具通过公司后窗的铁栅栏扔进了停车场。然后,冯宽、文涛、小马和我一行四人便以检修灯箱为由堂而皇之地爬上了公司屋顶。按照事先的分工,文涛、小马要留在屋顶以便接应和掩人耳目,而我和冯宽则趁人不备从后面跳进停车场,负责实施计划的核心部分——拆换发动机。
那天也是天公作美,沉闷的天空上居然没有一丝星光。停车场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躲在远处的树影里不时发出几声凄清、悠远的叫声,为这个鼠摸狗盗的夜晚增添了许多诡异的气氛。冯宽和我大着胆子靠近了那辆相中的小面,一阵阴风吹来,我的身上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实说,这是我自十二岁那年“退出江湖”之后,第一次参与这种有失体面的营生。
小时侯,在我们工厂子弟中曾经有个传统——男孩们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跟着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到厂里的废料库中偷些废铜烂铁来换零钱。虽说这一传统一直也没有得到官方的尊重和认可,可我敢说,当时加入这支“童子军”的孩子绝对比加入少先队的还要多。我在小学一年级时就正式加入了这一光荣的队伍,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起先,孩子们给这支队伍起了个诨号叫“破烂儿团”,后来随着金庸小说的风靡,不知哪个有文化的就把它改成了“垃圾江湖”。
一般情况下,男孩们会在升入初中后自动“退出江湖”,因为一方面大家都要忙着发育、找女生,一方面工厂在处理那些落网的“江湖人士”时,对初中生的态度也要比小学生严厉得多。
我是在小学五年级时提前“退出江湖”的。原因是在一次重大行动中,我们不幸遭遇了厂保卫科的伏击,在仓皇逃跑时我不慎从墙头上跌了下来,险些崴断了脚踝。从那之后,我便再没偷过任何东西。
这次跟冯宽钻进那辆油呼呼的小面,又让我重新感受到了那种提心吊胆的紧张与刺激。同时也给这次对我来讲原本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行动多少增加了些怀旧的色彩……
由于没有多少机械知识,我的主要工作是负责现场的警戒和照明。可是上车不久我就发现,冯宽的心理素质远不象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坚韧、顽强——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此前描述的那种处乱不惊的大将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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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证计划的顺利完成,我不得不又担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