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面一下令她的记忆鲜活起来,她也曾经很多次站在同一个地方,虔诚的打开那扇门寻找着里面的紫色信封。收信人的名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为此,她不知和娟娟编制过多少版本的故事,每次的男主角都是他,女主角却从来不是她自己。
沿着以前骑车的路线,普华一步步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她入学时,路边的蒲柳还是胳膊粗细的树苗,如今已经撑起一片绿荫。原来停放自行车的区域划出了新的停车线。她站在一棵柳树下,望着篮球架旁停的自行车,看着几个穿运动服的校队男生在练习运球上篮。细长的手脚,在热风里肆意奔跑,大汗淋漓,洋溢挥洒着青春。
一种,普华曾经非常熟悉的气息。
推车回家的女学生经过普华身边,毕恭毕敬的叫她“老师好”。她不好意思应,沿着操场进到教学楼里。
毕业后,她只回过一次学校,是和永道一起拿他留在学校的航模作品。再之后,她从未踏进这扇门。
普华上楼找到了自己就读时待过的教室,如今班级牌课桌椅都换了,只有楼道里的玻璃窗还是旧的,站在一旁向楼下张望,除了那些打球的男孩,她什么都没看到。也许是看的人心境不同了,曾经广阔的天地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小块红绿搭配的练习场,那些留在其上的激动,懵懂,迷惘,疑惑,如今早就烟消云散,捕捉不到一丝踪迹。
普华在教室里坐了片刻,起身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课桌椅,桌面上有洗净的桌套。十几年前,永道曾坐在斜后不远的地方,他习惯想题时用圆珠笔点在桌脚的螺母上,拖着腮。每次目光相遇,他总是或多或少扰乱她的镇定。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他们之间不会那么简单。
出去前,普华在黑板上画了画,无非是几个名字,然后抹掉粉笔字,尽快原路返回,结束这趟短暂的怀旧之旅。
到楼下,操场广播已响起静校通告,打球的男孩们相约取车,一个个斜挎着书包,说说笑笑的往外走,普华发现其间跟着个女孩,背影娇小,梳条长长的马尾,旁边的男生扛着两个书包。她停在柳树旁,注视着他们走远,这样的一幕很温馨,勾起她心中的一丝甜蜜。
夕阳透过一片火烧般的晚云,闷热散过后天渐渐转阴。普华深深吸一口风里的味道,似乎还有些花香。守门人来打扫,顺道催促她离开。她走回信筒的地方,站了站,拿起窗台上的信掸去上面的尘土。正要离开,却被迎面走来的人震住了。
两天来压抑的苦涩瞬间被胸口狂乱的心跳取代。她不可置信的望着施永道一步步走近,当日当时,今日今时,他们有过太多种偶遇,但她最不想现在见他。
普华下意识退了一大步,脚跟擦到信筒下支出的破木头,疼得厉害,但更难受的还是心里,那种狠狠的,束手无策的痛苦。
“嗨。”永道走过来打了声招呼,顺着普华的目光目送那些打完球回家的孩子,“这么巧?”
他手插在裤袋里。正停在她面前。比起上次见面,他的头发修短了,鬓边到下巴有一层薄薄的胡茬,神采奕奕,又有少许颓废。口袋里露出领带的一角,花色是普华喜欢的风格,可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买给他的。转念,她随即否定了这种可能,一个新婚男人,怎么会打前妻买的领带?
她继续下意识在他身上打量,最后落在他的鞋尖上。他也跟着低下头。
“怎么了?”他好像发现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特意翘起鞋尖。
那双鞋子普华没见过,颜色以前也没见他穿过。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无趣的笑了笑,抬脚踩踩地上的土,“怎么想起回学校了?”
“随便看看。”普华不知该把眼光放到哪里,只能一直盯着脚下的信筒支架。
守门人走回来,见到他们站在一起觉得有些奇怪。
“你们……”
“师傅,我们进去转转。”永道从口袋里抽出手,走过来要拍拍普华的肩,快碰到时又放下了,她不自觉的蹙起了眉,他注意到了。
“走,跟我进去看看,下个月就毕业十年了。”他甩甩头,率先迈开步子,穿过小路走几步又停下回头,好像预料她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快来!”
守门人将信将疑的在传达室门口分拣信件,不时探头打量他俩。
普华被看得不自在,只能跟了过去,赶上永道又加快步子走到他前面。
永道反而并不着急,好像特别闲适的享受这次探访,东看看,西瞧瞧,他踢了路边的小石子滚到她脚边,又捡起路旁弃置的篮球拍了两下,投了一个篮。
球进了。
在操场入口,他倚在一棵柳树前不走了,叫住普华。
“嘿!”
她还在闷头往前走,听到他叫,远远地站在楼旁的死角里。
“那边医务室的二层楼去年拆了,要盖新的实验楼,估计秋天就动工了,是城寺设计的,安永想大家攒点钱给学校塑个东西,或是刻块匾。”永道大声的对着空无一人的操场喊话,其实是要讲给她一个人听,“实验楼后面那片平房也会推倒,盖新的图书馆和多功能厅,以前的校友做,要我帮忙。十周年大家都说回来聚聚,听说到时孔让他们都回来,把退休的几位老师也请到一起。”
他说完顿下,转向她站的地方。
他的话,普华听得一清二楚。过去她不关心他的工作,他在想什么她也不懂,两个人之间像是隔着一层纸,总也看不透。如今那层纸换成了裘因,变成了一堵厚厚的墙,无法穿透,她便连倾听的耐心都没了。
木然垂下头,普华望着脚边的塑胶路,不明白他说这些有何用意。
永道站在树下,手插回口袋里,有些无可奈何。她缩在楼角的样子他再熟悉不过,眼神飘忽到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心思游走在他到达不了的地方。本该二十出头的人,她却没有别人似的阳光热情,不爱笑,不爱讲话,朋友很少,终年阖着长长的睫毛,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他试着打破,试了多少次,多得自己也数不清。
重新振作起精神,永道说:“老师的办公室都搬到五楼了,就在以前的计算机房那里。三层的文科教室现在是高一在用,以前的理科班改成实验室了。初中部整个搬到了路南,现在这里只是高中部。”
普华的回应是僵着脖子,连摇头都不肯。
他觉得无趣,放弃了继续下去的念头。
于是,他们像两尊雕塑站在那里,各怀心事,随着夕阳渐渐沉去,影子拉成一条线,然后彻底消失。
操场上夜班的灯亮了,他们还那样站着。守门人再次出来巡视,普华才抬起酸软的脖子,她发现永道依然靠在刚才的树下,目光投得很远,侧影里有些落寞神伤。那份落寞,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与他新婚的身份不符。
她无法心平气和的去研究他,与他叙旧,听他谈起过去,她会觉得很虚假。
“要走吗?”他远远的问了一句。
她没回答,掉头往外走。皮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一直跟在她后面。
在通往校门的甬道上她加快了速度,跑出校门去路边拦车。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她打开门要上去。他在后面叫了一声:“叶普华!”
很响亮的三个字,震得她生疼,浑身一抖。
“这个周末……别忘了回去看爸。”他一步步走近,在她钻进车里时,他又说了一句,“我也去,我们老地方见。”
酸楚随着他的话从四肢百骸汇聚到眼角,普华甩上车门,扭开头,假装没有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
1…5
回去路上,普华很后悔。这是何必呢?非要回学校,竟然会那么巧的碰到他!她自问,该在他面前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而不是仓皇得离开。拿出手机,她准备给他发个短信。
删改了几次,说什么都不大合适,祝贺他,如鲠在喉,讽刺他,她不是那样的人,最后写的是“祝贺你,周末不要去了。”
她希望自己表现的大度点,因为离婚是她提的,他只是答应了。如今再婚,本就是他的私事,完全不用跟她商量。
她手机里存着他离婚后常用的号码,另一个是从大学时用到现在的,她不用看键盘都能准确按出那串数字。
发完短信,她又有点后悔,怕他往别的地方想。可覆水难收,话说出去了,没有后悔药。
她没有期待他回复,回家就关了机,冲了凉躺在单人床上,等着厨房炉子上熬的一锅绿豆汤。
两天的日子,比刚离婚那阵过得还艰难,普华盯着顶灯上落的灰,看了好一会儿,爬起来搬椅子找东西去擦。
他搬走之后,她也打扫房间收拾屋子,各个角落弄得尽量整齐。她的东西不是很多,卧室几乎一面墙都是空的,床头柜里只有几样常用药。墙上的结婚照跟他留下的衣物她都打包放在储藏室里,本来他几次打电话要来取,那时她一根筋就是不肯答应。
房里其余的摆设,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客厅除了沙发电视,陈设柜上的东西都被她收了,因为都是永道的。各种模型,一些他喜欢的书,CD,他的奖杯。
擦掉顶灯上的灰,普华站在两把椅子搭起的梯顶俯视着整个房间。这是她见过最大的卧室,单人床显得特别小,缩在角落里,小得有点可怜。她买的时候,觉得在卖场里放着还好,可搬到家里,床与周围的空间并不协调。偌大的卧室,她蜗居在一侧,空出他曾经每晚做俯卧撑举哑铃的地方,那些健身器械也随他的东西收了,只在墙角留着被哑铃撞掉漆的痕迹。原来的床,拆成许多零件,巨大的床身曾承载了她两年的婚姻生活,如今落满了灰。
爬下梯子,普华走到屋角,提出一袋特别准备的衣服,里面还有些永道的文件,打火机香烟之类的小物件。妈妈要来之前,这些东西都是必须的,她事前在客厅里摆上,好似他在家。除此以外,只要人来,不管客厅坐不坐得下,她都要锁了卧室。能踏足她私人领地的现在只有娟娟。
家里电话响了,普华把袋子放下,跑到客厅接。几步路,汗珠滴到手臂上,因为空调的遥控器找不到,房间热得像个蒸笼。
电话里是普华爸爸,一贯对她宠爱体贴,拿她当孩子一样。
不知是饿过了还是累了,普华嗯的声音软软的。
“干吗呢?”
“收拾屋子,你吃了吗爸?”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尽量去想些开心的事。
“随便吃点,天太热。刚看完新闻,一会儿出去下棋。你们晚上吃什么了?”
普华想了一下,说:“扁豆焖面。”
“永道做的?”
她违心的“嗯”了一声。
爸爸挂了电话,普华还举着听筒,意识到周末要回家,而永道不能去,鼻子里酸酸的感觉更重了。以前还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这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睡不着,普华打开笔记本查看永博发来的邮件。
从大学毕业当上摄影记者开始,永博的足迹遍布国内国外,一年不一定回北京一趟。学生时代,普华对他的认识只局限在一年一次的家庭聚会,跟着永道称呼他大哥,后来发展成MSN和邮件中的朋友,再之后,才在永道鼓励下帮永博做些翻译工作。
永博总是发很多照片给她看,沙漠,湿地,荒芜的小山村,歌舞升平的市井街道。普华曾经收藏过永博的博客,可与永道分开之后,她再也没在他的博文下留言。
手点在摄影展的文档下,普华忽然闻到空气里的糊味,才记起火上还煮着绿豆汤。
跑过去,绿豆干锅了,黑糊成一团焦在锅底。她端起来想洗,塑料的把手烧软了,也是烫的,一下子没拿住,整个锅砸在地上,一大块焦黑的绿豆溅到她光裸的脚背上,很快就肿了起来。
家里没烫伤药,她把锅扔进池子,没清理地上的狼藉,先跑去浴室找牙膏。
以前烫过一次,永道给她手指上抹了厚厚一层烫伤药,告诉她没药的时候要先放在凉水下面冲,再用牙膏涂抹。那次烫的手指尖七八个水泡,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搂着她,给她换凉水泡手,一夜都陪在身边。
跑进浴室,普华把脚伸到浴缸里开了淋浴,凉水贴到皮肤,灼伤的疼痛才有所缓解,刷牙杯里的牙膏还剩个小尾巴,不能凑合明早了,她全都挤出来抹到脚背上。单腿跳回厨房,再找扫帚扫地,把锅重新刷干净,置在碗架上晾着。
忙完这些,脖子里都是汗,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她索性在厨房席地而坐,抱着膝,对着一整排崭新的橱柜,打开每扇门检查里面还剩下什么。
结果全都空了,连个用过的包装袋也没有。
她失望的仰面躺在厨房地上,闭上眼睛想象着他做的扁豆焖面,泪水禁不住滑下来,流到耳朵里。
她安慰自己,落泪,是因为脚太疼了。
1…6
三天后上秤,普华眼看着体重秤的指针停在48的地方。
以前老说要瘦到100斤以下,如今实现了,她倒开心不起来。
心情不好,什么都不顺心。社里的稿子,永博的图片展宣传册,都还只做到一半搁置在那。
娟娟在浴室里刷牙,嚷着:“普华,怎么还没买牙膏!”兴冲冲奔到厨房,弄了一杯子浓盐水,又跑回去草草了事。
普华也是那样应付过去,她明明把要买的东西都写在纸上放进钱包里提醒自己,可老还是忘。
“娟娟,没牛奶了,喝白水行吗?或者……”她在厨房准备早餐,打开冰箱,唯一的盒装奶空了,鸡蛋槽里卧着一袋红糖,面包也只剩下了三片半。
“或者什么?还有别的?”娟娟从浴室里探出头。
“或者白水加糖?”普华不好意思说什么都没了。
“陪你两晚,吃的都是叫外卖,喝的快过期饮料,现在还白嘴吃面包!普华,我这心理理疗师的待遇也太低了吧?”娟娟假装绷脸,其实并不介意。
普华苦笑了下,把剩下的面包留在桌上,自己拿了一片坐在沙发上,手里是杯半开不开的温水配着面包慢吞吞的喝。
娟娟梳洗完毕从浴室出来,用毛巾裹着头发,赤脚穿一件睡裙,长到脚踝,是以前永道买的。普华见到自己的旧衣,就着温水把每早的叹气也一并吞下去。
娟娟全然未觉,啃着面包坐在她身边。娟娟是个天生的乐天派,积极向上,哪怕恋情失败,过了二十五还没有个可心的依靠,依然想得很开,日子过得蛮好。
“心里好点没有?今天得回你爸那边吧?”娟娟抱着膝,扯下裹头的毛巾,披散着一头湿发。
“嗯,中午回去。”普华吃完面包,起身拍了睡衣上的皱褶,睡裤肥了,穿在身上好像空空的两根管。她去卧室拿了吹风机,出来找到接线板帮娟娟插好。
“准备告诉你爸吗?”娟娟啃完面包,开始吹头发。
普华坐在刚才的地方,没面包吃,拿着绑袋子的金属丝缠在手上,“告诉什么?”
“还有什么,当然是永道结婚的事!”娟娟关掉电源,瞪她。
“有必要说吗?”普华的侥幸心理还在,瞒了两年,真相肯定不那么容易脱口而出,爸爸妈妈会受不了。尤其爸爸,对永道寄以厚望,时不时关心着。想到这些,回去看爸爸的喜悦都被无形冲淡了。
“怎么没必要!看你的脸色!你爸一眼就能看出来,知道吗!”娟娟嗓音提高了很多,她一贯对普华龟缩的态度不满,“你自己照照镜子!一个星期最少瘦了五斤!”
普华散开乱糟糟的头发盘在一起,无奈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