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瑞安愣愣地看着从惊蛰腰腹部露出来的剑尖,看着他唇角流出的血,看到整个大堂里的黑衣人莫名其妙地倒下,仿佛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又仿佛已经过了万年。
顾瑞安看着惊蛰嘴角的红色一路蔓延到他微微翘起的小下巴上,血红的珠子挂在下巴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到地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正好血滴到他左手无名指的指根,滴到那颗红色的小痣上,然后从指缝间溜到了手背。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前一晚还曾一起大谈酒和姑娘的人,这一刻却在他面前生生被劈开了头颅,满脸的血带着白色的浆液。
顾瑞安打了个激灵,动了动手指想要摸一摸惊蛰的脸。却被怯意阻止。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回过神来,盯着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发呆。叹了口气,仿佛释然般笑了笑。剑还刺在他的腰腹,他却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淡然地笑着,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就像那天早上他从将军府离开的时候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章
顾瑞安将黑衣人一行押去了刑部大牢后,天色已经近黄昏了。荆南伤势不重,草草处理了几下就忙着去打探木枝了。
顾瑞安在书房里端坐着对着本书,却一行字都看不下去,全身心地注意着外边的动静,恨不得荆南下一刻就跑进来告诉他那个青楼女子如今的住处。
荆南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马车在府外等了多时,等着主仆二人马不停蹄地往淮都城外赶去。
马车上荆南看着顾小将军失魂落魄却又翘首以盼的样子不敢作声。他不确定自家将军只是为了道歉而如此急急慌慌,从将军的神色里仿佛能触摸到一些他不敢触摸的东西,那不是他可以妄加品论的东西。但他确实是不确定的,不确定将军的心心念念能够得到他所想要的回应。
顾瑞安听着马车的轮子有韵律地咕噜咕噜声,暗自为待会儿要说的话打着腹稿,几乎是坐立不安地等着车轮声的停止。他不敢去想那些话说不出口的假想,一回想起少年腹部露出的剑尖他的手指就不停地打颤。对,那些话说不出口的假想,定会只是假想的。或者少年毫不留情地将他拒之门外,或者少年静静听完他的歉意与心意无情地拒绝,这些也定会只是假想的。
顾瑞安用左手狠狠地牢牢地捏住右手的手腕,在心底不停地担忧再推翻担忧。
却没料到,少年根本就不在他以为他会在的那个地方。
“他……会去哪儿?”顾瑞安惨白了脸,喃喃着问前来开门的木枝,“他还带着……带着伤啊。”
“去哪儿?”木枝甚至不愿把门全部打开,“哪来的去哪儿呗!”
“他还带着伤啊!”顾瑞安捏紧了拳头。
木枝撇了撇嘴不作声。
“你定是知道的。”顾瑞安皱着眉头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他很喜欢你,你定是知道他在哪的。告诉我。”
“我确实不知道。”木枝也直直地看着他,“他说他的劫渡完了,他想要懂的也懂了,他说他要走了。他很喜欢我吗?但我确实不知道他从哪来,要回哪去。”
“什么劫?”顾瑞安眉头皱得更紧,“他想要懂什么?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木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进来吧。”
顾瑞安听着木枝细致的叙述,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听起来倒像是真的。
“所以你说……他喜爱我?”顾瑞安听完后消化了好半响,迟疑地问,“他……还不是人?”
“嗯,”木枝看到面前的青年的脸,终于可以理解惊蛰每次在吓到她后显现出的开心,“我见过他施法,好几次呢。我起先还以为他是神仙,后来他才说他是只狐狸。所以你不用太担心他的伤。”
“那……我……他爱我?”顾瑞安的喉结上下滑动,只敢轻轻地确认。
“我想是的,”木枝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一直说他不太懂爱是什么,我跟他讲了以后他说他知道了,却不太懂,今日分别的时候,他说他似乎是懂了什么是爱了。我想肯定是你让他懂的吧。”
顾瑞安不知该欣喜还是该惆怅,“那他怎么还走了?”
“我劝过他的。他说,他懂了不就好了,还要做什么吗?”木枝苦着脸,“你倒是听听!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
顾瑞安张着嘴呆愣了半晌,过后又垂下头去捂住脸,“是啊,他懂了不就好了,还要我做什么?我这样的人!要来做什么?”
“你……”木枝看这一贯威风的大将军这番模样,一时手足无措,“你也别这样,他只是还不太懂,他说他这回是他第一次下山呢。”
“山?”顾瑞安抬起脸看她,“什么山?你知道他从哪来?”
“我……我只知道他一直呆在山里,剡镇北边的某座山里……”木枝抿着嘴用力地回想,“我也不知道离剡镇多少路程……只知道是北边……”
木枝期期艾艾地说完,重重叹了口气,“唉,你要是能把他找回来就好了。这个傻瓜。”
“我能把他找回来的。”顾瑞安握紧了拳头,像是说给木枝听的,倒更像说给自己听。
他回了府就派人把府里的游记、怪谈、风俗志都翻了出来,还去宫里的藏书阁借来了一大车的书。然后一边派着人打探从淮都到剡镇再一路向北的路上,有没有人见过个俊秀风流,气质似谪仙的白衣少年,以及日以继夜地从书中翻找,也不遣人替他,生怕别人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哪本书的哪页上的哪一小句话。
而在他忘寝废食不眠不休的时候,惊蛰小狐狸已经一路快马加鞭地到了他出生长大修炼,也许还会在此老去死去,也许就在此飞升的地方。
“孽畜,怎归来了?”惊蛰正要脱了一身尘埃跳到深水潭里好好泡泡,身后响起了听了不知几百年的浑厚嗓音。
“老道士!你怎么还活着呐!”被吓了好大一跳的小狐狸毛都炸起来了。
须眉俱白的道士抚着胡子笑,“报了恩了?”
“哼。”惊蛰撇着嘴哼声算作回答,“报个恩也算是渡劫啊,话本里不都说长得很好看的妖精都是渡情劫的吗?”
“哈哈哈!”道士朗声大笑,“你长大了。”
“我都一千岁了!”小狐狸学着木枝翻了个白眼,也不再管他,径自脱了衣服就跳下了水。
道士掐指,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又笑得慈祥看了看水面上只露出了小半个的脑袋和飘在水面上如墨般的长发,接着作了个咒就凭空消失了。而此时顾瑞安接到了有人在淮国与烽国边界见过面容俊美不似凡人的白衣男子的消息,同时也翻到前朝的野史里记载着,边塞某城外青鸾山,有猎户某个春日打猎归时自称看到一白狐蹿到深水潭中,而后隐约可见有人影在水中嬉戏沐浴……
而那青鸾山,正在与烽国国都遥相对望着的淮国北边境。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六章
惊蛰回了自己的地界,身心俱是舒畅得不行。夜里找根树枝和衣躺上一夜,或是化作原形跑到山洞里或找个舒坦的灌木丛,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而后逗弄逗弄兔子老鼠,捉只野鸡来吃,听雀儿们瞎贫,或是看看老道士给他的术书话本儿,摘野果子玩儿或是到水潭里凫水,待到月亮爬上来后就对着水面静坐修炼。
只是啊,就像从小就被教导着读圣贤书的世家公子,一朝出得高墙大门晓得了那外头世界的趣味来,再回到书里头去品味那黄金屋颜如玉,心里头总也有一小块儿地方偷偷想着高墙外那活生生的颜如玉的。
小狐狸翘着二郎腿坐在树枝上咬了口桃子,静静地出着神。
“嚄,瞧这狐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猴子呢,”惊蛰正认真地伤春悲秋,冷不丁被尖利的嗓子破坏了气氛,额头上都差点起了爆筋,“你翘个二郎腿吃个桃子,还真以为自己是齐天大圣啦?”
“……”惊蛰把桃核往后边那棵树一扔,引得枝叶晃动,那雀儿倒索性扑扇着翅膀飞过来到小狐狸身边停住,“闭嘴吧你。”
“夭寿哟!”雀儿尖着嗓子厉叫,动作倒从容不迫,“你怎地回来了?老道说你不会回来了。”
“哼。”惊蛰又摘了个桃子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那道士故弄玄虚几百年了,谁不知道就那么几个障眼法?”
雀儿也学着他哼哼了几声。小狐狸三两下又解决了一个桃子,把桃核扔得老远,顺势在树枝上躺下,“说起来,你媳妇儿呢?”
“我……我媳妇儿……”雀儿扭着头用嘴梳了梳羽毛,显得有些害羞,“我媳妇儿这两天孵蛋呢……”
“噢……”小狐狸对自己竟然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雀儿的扭捏姿态表示不可思议。
“你就这反应啊?!”果然雀儿一下子又从那副姿态恢复过来,“你都是下过山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这会儿应该道喜的?”
“你又不是第一次要有崽了,”惊蛰连白眼都懒得翻了,“都生了几窝了还害羞个蛋。”
“我是第一次要有崽了啊……”雀儿倒是利索地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又把我和我爸我爷爷我祖爷爷搞错了……”
惊蛰掰着手指数了会儿年头,数着数着也懒得理了,索性转了话题,“说起来,孵蛋的时候你媳妇儿是不是不理人的。”
雀儿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把惊蛰逗得直乐,“是呀,不仅不理人,雀儿狐狸都不理,只理我叼给她吃的虫子。”
“嗤,”惊蛰乐不可支,“你还羡慕上虫子了。”
“她从开始孵蛋就没和我讲过话……”雀儿看起来很哀怨,“我还不能羡慕羡慕虫子么……这要是蛋孵出来了,窝里还有容我之地吗!”
惊蛰被他的哀怨姿态逗得笑了好一阵子,倒惹得他愈发哀怨了,“我很想她啊……”
小狐狸笑完了擦着眼角的眼泪,转头忽然看到一向嘴停不下来的雀儿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莫名地有些触动。
“为什么还想她呢……”惊蛰说着被雀儿不善地瞪了一眼,又慌忙补充道,“我是说……你不是天天能看到她吗?就算不能看到,你知道自己喜爱着她……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还要想呢?”
雀儿听了他的话,从不善的眼神转变为看白痴的眼神,怜悯地看着身边的人形狐狸,“你这种没爱过的人怎么会知道,爱这种东西,哪里有够的时候,见不着面的时候想她想不够,见着面的时候爱她爱不够……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看我媳妇儿了……”
说着扑扇着翅膀就飞走了,留下小狐狸一个人愣在原地想着他说的话回不过神来。想要反驳“我哪里是没爱过的人”都说不出口。
月亮刚露出脸的时候,惊蛰就又跑去深水潭边坐着了。原来不是懂得爱就好了,原来懂得了之后,还有着想念和一直一直的不够……
忽然想明白了几日来好好做着事情却忽然怔神恍惚的源头,心里头原本觉得异样的地方,也忽然有了异常欢欣的瘙痒,有了跃跃欲试的喜悦,身体里忽然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使不完的劲头,有想要紧紧拥抱某个人的念头。
小狐狸一跃而起,他甚至翻了几个跟头,要是被雀儿看到了,肯定又要笑话他又以为自己是孙大圣了。
然后他也不管天色还全黑,不管整座山头都还静静睡着,径自一人背着个小包袱就下山启程了。
顾瑞安拿到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往青鸾山赶,只带了一个包袱的干粮和一个荆南。两天赶路下来胡茬全冒了出来,眼圈也泛着青色。荆南好一番劝,还搬出了“惊蛰公子要是见了肯定会吓坏的”的言论,才哄得顾瑞安好好吃了顿饭,找了家客栈和衣歇了会儿。
荆南看着顾小将军歇下了,才退出来打算出了客栈再去打探打探青鸾山的消息。没想到刚出客栈门就看到那个令自家将军日思夜想的人一手拿着一根糖葫芦,满嘴满脸糖渣子吃得开心。
“唉哟,荆南?!你怎么在这?”惊蛰看到他也很惊奇,“你家主子嫌你打架太菜不要你了吗?”
“……”荆南硬撑着没有变了脸色,只是表情有些狰狞,“我家主子带着我来找你。”
“好巧!”小狐狸急急忙忙地一口一个糖葫芦解决掉再开口,“我也要去找他!他在哪里呀?”
顾瑞安睁开眼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要不然自己想念的人怎么会就坐在自己的床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怎么?”惊蛰伸手摸了摸他眼睛,“怎么这么看我?用力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触感太过真实,真实地顾瑞安一动都不敢动,闭了闭眼睛把眼里的湿意挡回去。
他说,“我不用力点看你,你又要跑了。”
“我再也不跑啦,”惊蛰倒下来压在他身上,隔着被子抱他,“跑的话也会带上你的。”
“你不要开玩笑,”顾瑞安伸出手挡住眼睛,“我要当真的。”
“我很认真呀,”小狐狸把他的手拿下来,探过头去吻他的眼角,“你当真吧。”
“你……”顾瑞安深呼吸,“你原谅我吗?”
惊蛰蹬掉鞋袜,往上挪了挪身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瓮声瓮气地说,“我一直是一个大度的男人。”
顾瑞安把两边的被子翻起来裹住他,顺势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鼻尖对着鼻尖,“那你那么多天也不给我捎个消息,托个梦也好啊。”
惊蛰扭了扭身子,像一只滑稽的巨大毛虫,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直勾勾的望到身上人的眼底,低着嗓子说,“我又没死,什么托梦?”
“对啊,你没死,你不会死。”顾瑞安也放低了声音,“可我会的。”
十岁起就驰骋疆场的青年忽然畏惧起岁月与死亡来,“我会老的,会有皱纹,会浑身长斑,会须发全白,走不动路听不清话,我会死的,对你来说不过几盏茶的功夫。”
“可我会一直陪你啊,”小狐狸搂住他的脖子笑,“你老了,全身皱纹和斑,须发全白,走不动路听不清话,我也不会笑你的。等你死了,我就去找你的来世,我们就可以重新再好好认识一次,好好再过一辈子。”
顾瑞安吻了吻他的头顶,一下子释然了。他想,这是一个多么好听的承诺啊。
这也是,多么好听的一辈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狐狸饿了好些天了。自从那只偶尔一起玩的兔子咬了一口捡来的野果子七窍流血死在它面前之后。
狐狸不敢再采果子吃了,从前吃过的那种果子也再不敢吃了。它庆幸自己运气太好,吃了好多回的果子都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
但它开始没日没夜地饿。它讨厌饿的感觉。
它第一次饿是在妈妈出门觅食再也没回来的时候,它记不清自己当时多大了。它在山洞里看着洞口的光暗了黑了再亮再暗再黑,感觉肚子里像有什么怪兽在吃他的五脏。不是痛更不是痒,是少了什么东西的空。
然后它蹒跚着往有光的洞口走,出去后漫无目的地瞎逛,到河边喝水的时候闻到某块溪石上的血有很熟悉的味道。
它呜咽了几声,然后舔干净了那块石头。
它妈妈还没有告诉它要怎么活下去,还没有给它取名字。但它会永远记得它妈妈肚皮下的温度和它妈妈在那块溪石上冰凉的咸咸的味道。
它还太小,不懂得什么叫悲伤。它连饿都还不是太懂,直到那只兔子死在他面前,它找不到别的野兽猎杀吃剩的残骸也不敢再采果子吃。它空着肚子看月亮太阳轮了三次班,再即将第四次看到月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