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政治态度是紧密相连的:剧中的主人公格茨最终选择了相对的善,参加农民起义,而萨特选择了做共产党的同路人。再如《阿尔托纳的隐居者》,这也是戏剧界公认萨特写得最好的戏剧,它直接来自萨特对于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感受,每一个看演出的观众都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具有一般的美学价值。萨特这些被公认的上乘之作,在写作指导思想方面,与那些相对来说不成功的作品如《涅克拉索夫》并无实质性的不同。
萨特的永恒价值在哪里?我想,他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也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政治活动家;这三者不可能截然分开,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总体化的萨特;萨特的价值就在于这种总体化。落实到作品上,它们的价值也在于这种文学性、哲学性、政治性的有机结合而形成的总体化,这种总体化的最好体现是《境况种种》。
柳文似乎喜欢用第几流来评价一个人和他的成就,在它看来,萨特在文学方面也许可以说是第一流的,而哲学只能是二流以下了,那么在政治上似乎根本就不入流,压根是一连串的错误。我当然不同意这种评价。如果一定要按照这一套路来给予评价,我的看法是:萨特无论在文学上,在哲学上,还是在政治活动上,都可以说是第一流的;而他作为一个总体化的人,则不仅是第一流的,而且可以说是超一流,虽然萨特本人是十分讨厌将一个人归为第几流这种做法。在哲学领域,也许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比他更有影响;也许布莱希特的戏剧比萨特更有特点;也许还有不少小说家比萨特更有成就;……但是,从总体上看,萨特要比任何一个作家和思想家更深刻、更突出地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世纪(1)
即将结束本书时,我看到商务印书馆2005年2月出版的一本关于萨特的书——《萨特的世纪》,中文本译者闫素伟。原作者是一个法国人,贝尔纳•;亨利•;列维。要说明的是,这个列维跟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个化名为皮埃尔•;维克多的贝利•;列维不是一个人。从书的有关内容看,这个列维跟萨特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关系,既不是萨特思想的信奉者,也不是反对者。他对哲学很有研究,是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尔都塞的学生。原书出版于2000年,世纪之末,作者意在给萨特及其思想一个总结。该书篇幅不小,中文字数约56万,资料丰富,内容充实,分析也有独到之处,是一部很有分量的萨特传记。作者的年龄与本人相仿佛,萨特去世时我们都到了“理智之年”。看一个法国同龄人,特别是一个有着较深哲学素养、专门研究萨特的法国同龄人是怎样看待萨特的,对我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因此,我想借着对该书的评论(也就是同该书作者对话)来结束本书的写作。
在“序”中,贝尔纳•;列维说,他在酝酿写萨特的一个很长时期里,萨特作品是最没有人理睬的,最没有人要的,法国已经没有多少人对他感兴趣了。萨特去世之初,萨特曾在中国“热”过一段时间,但不久就有新的热门人物和话题产生,萨特越来越成为一个过了气的人。到现在,恐怕有不少大学生甚至连萨特这个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在上一章中也谈到这样一种对萨特的态度和看法。看来萨特思想的命运在它的诞生地法国和在中国有某种类似的地方。
贝尔纳接着说,萨特的影响实际上仍然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所不在的,也是十分复杂的。“他死后尸骨未寒,以他为焦点而发生冲突的政治和形而上学的利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矛盾。”(《萨特的世纪》)因此,他愿意深入研究萨特。“萨特就好比是一个展开的时代。透过萨特,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世纪的万花筒:人们如何走过20世纪,如何在这个世纪迷失方向,如何消除这个世纪可悲的趋势——现在又如何进入一个新世纪。”(《萨特的世纪》,第7—8页)我十分认同这段话,我写《百年萨特》的目的也在于此。
该书谈到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爱。(顺便说一下,中译本将“波伏瓦”译成“波夫娃”是不妥的:“波伏瓦”是一个人的姓而不是名字;而“波夫娃”更像是一个女性的名字,而不是姓。)他对于两人之间的爱是充分肯定的,他也辨析了这一对爱侣为什么会受到世人那么多、那么猛烈的污言秽语的攻击:这是因为他俩太透明,向世人、向社会袒露自己所有的秘密和隐私。这特别表现在萨特和波伏瓦书信集的公开出版上。
贝尔纳谈到萨特具有非常高的国际声誉和巨大的国际影响,在国外经常“享受国家元首的待遇”。这是一个事实。他认为,作为这样的角色,“只有一个法国人在世界上享有同样的声誉,那就是戴高乐将军。”(《萨特的世纪》,第34页)我觉得这一估计也是准确的。但他说,萨特之所以“一辈子都奇怪地恨戴高乐将军”,是因为萨特将戴高乐看做惟一的竞争对手,除了“时代的偏见”外,“萨特的心中还有另一种更加暧昧的属于他自己的感情:那就是与戴高乐的竞争。”萨特要用自己精神上的权力与戴高乐手中的世俗权力相对抗。(《萨特的世纪》,第36页)在我看来,贝尔纳的这一解释和分析是不准确的,显得牵强。
萨特采取反对戴高乐的政治态度,并非针对这一个人,更不是考虑到个人在法国和世界的影响或知名度。萨特对于世俗的声誉是毫不在乎的,甚至有些反感,拒绝诺贝尔奖就是一个明证。他也从未将自己的精神活动视为征服世界的一种“权力”。相反地,他反对一切权力,因此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一直不与任何官方机构合作,对政府当局始终采取批判态度,不论是戴高乐当政,还是后来的蓬皮杜,以及对他特别表示尊崇的德斯坦。他在后半生积极参加社会政治活动,但从未谋取任何政治上的权力。有记者问萨特,他这样积极投身于政治,是否想竞选议员,萨特感到十分惊诧;这个记者是太不了解萨特了。在这一方面,贝尔纳似乎也有类似的误解。
该书还讨论了这样一个问题:萨特为什么这样遭人恨?贝尔纳说,“人们对萨特的恨是一种完全的恨。不只是在舆论上,而是一直到他死了还不肯罢休的恨。是以粗俗的、恨不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言辞表示出来的恨。”(《萨特的世纪》,第54页)他摘引了许多攻击萨特的文字,或是不堪入耳的谩骂,或是刻心铭骨的恶毒诅咒,或是对事实的恶意歪曲和无中生有的捏造。这样招人恨的,历史上只有斯宾诺莎和伏尔泰能与之相比。贝尔纳说:“这几个招人痛恨的人组成了一个封闭的俱乐部。这些真实的伟人,被同类恨之入骨。他们不粉饰现实,并为此付出了代价。能激起人们如此强烈的恨,该是一份多么可怕的荣誉啊。”(《萨特的世纪》,第60页)贝尔纳在讨论萨特被人痛恨的原因时,还作了一种有趣的假设:萨特是主动招惹人们,故意让人们恨他;这样的恨,在萨特的心中本来就有着相应的价值;在他的心目中,一个作家越伟大,人们对他的恨也就越强烈。(《萨特的世纪》,第58—59页)这一分析有一定道理。
该书在谈及萨特同纪德的关系时说,1941年,“纪德想说服萨特参加抵抗运动,他也曾试图说服达尼埃尔•;麦耶,后来他也说服了马尔罗。”(《萨特的世纪》,第65页)这一段话与史实不符。据波伏瓦的回忆录,是萨特试图说服达尼埃尔•;麦耶参加抵抗运动,接着萨特又去找了纪德和马尔罗,但都没有获得积极回应。整个过程波伏瓦与萨特同行。该书出现这一错误有两种可能:或是贝尔纳弄错了事实,原文如此;或是原书是正确的,中译者翻译时造成错误。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在该书的后面,贝尔纳正确地描述了萨特和波伏瓦去找纪德、达尼埃尔•;麦耶和马尔罗的经过。(《萨特的世纪》,第471页)
为什么恰恰是萨特而不是别的人,成为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一个“世纪之人”?贝尔纳从多个角度探讨了这一问题。答案之一:萨特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可以同时从事文学和哲学,两者相互深化,相得益彰,形成特色,合起来的成就是别人所不及的。或者按照萨特自己对波伏瓦所说,他要同时成为斯汤达和斯宾诺莎。20世纪的作家和哲学家中,真正能够同时达到这两者的,恐怕只有萨特一人。贝尔纳列举了20世纪法国许多著名哲学家、作家和萨特对比,来说明这一点,如雷蒙•;阿隆、梅洛…庞蒂、巴塔耶、布朗肖、加缪等。
我大致同意贝尔纳的分析,不过要作一点修正:同时从事文学和哲学写作,对于萨特不见得总是好事。有时候这两者相互串流,彼此干扰,产生的影响也可能是负面的。萨特自己形容这种情况说,就像得了疝气一样难受。
贝尔纳认为,在萨特之前,20世纪,从文学方面而言,应该是纪德的世纪;从哲学方面而言,应该是柏格森的世纪。由此他找到答案之二:萨特既继承了纪德和柏格森的东西,同时又努力克服和超越他们的影响,由此形成自己独特的东西,成为“世纪之人”。贝尔纳在书中花了很多篇幅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列举了许多事例。但给我的印象是,他本人也许特别钟情于这两个人,对他们过于推崇了。不错,纪德是20世纪的重要作家,柏格森是20世纪的重要哲学家,但他们的重要性恐怕都不足以代表整个世纪。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世纪(2)
其次,要说萨特受到这两人特别大的影响,也是缺乏根据的。贝尔纳的许多例证在我看来显得有些牵强。萨特在文学上并未从纪德那里得到多少收益。在口述自传中,萨特谈到中学时代他喜欢的作家时,列举了普鲁斯特、保尔•;莫朗、康拉德等人的名字和作品;而他不怎么喜欢的作家倒有纪德。他说,尽管纪德的名气很大,其代表作《地粮》大家都说好,他读了以后却觉得有点乏味。我相信萨特说的是真实情况,因为他没有必要在这里编假话。
至于柏格森,的确是他引起了萨特的哲学兴趣。萨特读文科预备班时,哲学教师布置学生读柏格森的论著,萨特读了柏格森的《论意识的直接材料》。正是这本书使他转向哲学,而以前他对哲学是没有兴趣的。这时他仅仅把哲学看成是对一个人内心状态和心理生活的方法上的描述,但不久他就发现,这一对哲学的界定是不准确的,因此,开始对柏格森的东西失去兴趣。70岁时,萨特与美国的萨特哲学研究者有一个关于哲学的长篇谈话。他说:“在柏格森那里,我发现持续的反思、意识状态这样一些东西,而这确实对我有很大影响。但我很快就从柏格森那里跳了出来。还是在文科预备班二年级,后来我就不再读他的东西了。我从来不是一个柏格森主义者,但初次接触他,使我开始研究意识并作出搞哲学的决定。”我觉得萨特对他与柏格森关系的表述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相对于柏格森,在哲学方面,萨特受康德、笛卡尔、胡塞尔等人的影响要大得多。
贝尔纳曾到萨特住处去过。这个房间没有什么摆设,很少家具,一张桌子,几个烟灰缸。最让贝尔纳吃惊的是,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书,没有萨特自己写的书,也没有别人的书,像在穷人家里。贝尔纳的感受是:“他是真正的穷人。他是从逻辑上拒绝接受私产的人,就连精神上的私有财产也不要。萨特的屋里只有一只取暖的炉子。萨特的桌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萨特的世纪》,第376—377页)从本质上说,萨特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
该书用一整节篇幅驳斥了那些萨特的对头们对萨特在德国占领时期行为的污蔑,列举了大量事实说明他是一个坚定的抵抗战士。其实早在战争期间,就有人污蔑萨特是德国人派回的奸细,是披着抵抗外衣对法国人进行纳粹宣传的。战后这些污蔑的语言不过是拾前人的牙慧而已。贝尔纳逐一考察了萨特逃离战俘集中营、在集中营编写和演出《巴利奥纳》、回巴黎后写作和演出《苍蝇》和《禁闭》、在《戏剧杂志》上发表文章和在电影杂志上发表作品、在中学任教时的表现、组织抵抗小组“社会主义与自由”、联络其他它抵抗组织共同对敌等遭人污蔑、歪曲或否定的事实,他得出结论说:萨特和波伏瓦“在那些年写过的东西中,在他们做过的事中,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件事能够让人认为他们是赞成法西斯主义的。”(《萨特的世纪》,第458页)这一结论是十分可信的。
贝尔纳谈到导致萨特和加缪关系彻底破裂的那场著名的公开论战。他的态度显然是同情加缪而指责萨特的,但他依据的史实有不准确的地方。按照他的叙述,仿佛是萨特事先开会布置尚松写那篇严厉批评加缪《反叛者》的文章,从而导致加缪的极大反感,造成这场大论战。就我看到的材料,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萨特并不希望尚松写那种文章。加缪看到尚松的文章是在它发表前,《现代》编辑部是来征求他的意见的,并表明如果他不同意就不发表。加缪看后勃然大怒,写了一封措辞极为激烈的致萨特的信,称萨特为“主编先生”。此时萨特正在国外度假,对此事一无所知。回国后萨特写了一封回应的信,措辞也很激烈,连同加缪的信一起发表在《现代》上。他俩的关系从此断绝。
萨特和加缪关系的破裂中还掺杂有个人因素,即与女人有关。贝尔纳说是因为加缪受到萨特情人万达的喜爱,导致萨特对他的嫉妒;他还引了萨特给波伏瓦的信为证。但这一史实也是有问题的。萨特给波伏瓦的信写于1944年初,而萨特与加缪发生大论战和关系破裂是在1952年。很难设想萨特的这一“嫉妒”是被埋藏了8年之后才突然爆发的。萨特晚年谈到这一问题时说,有一个女人同他有恋爱关系,同时她又与加缪有密切来往,后来她与加缪的关系破裂了;加缪为此迁怒于萨特。(由于涉及这个女人的隐私,萨特没有说她的名字。)这一情况大概发生在萨特与加缪关系破裂前不久。我认为萨特自己叙述的情况更为准确一些。
萨特与黑格尔的关系是研究者较难把握的一个课题。贝尔纳以“萨特的失败”为题,花了一整节篇幅论述这一主题。简言之,他认为,萨特早年已经对黑格尔十分了解,并且在《存在与虚无》中有意“把自己装成是黑格尔”,同时又从内部来反对黑格尔,并重新建造自己的哲学体系。但最后萨特失败了。这一失败体现在萨特后期主要哲学著作《辩证理性批判》中;在那里,萨特实际上让自己成为一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的黑格尔主义者。
按照萨特自己所说,他在写《存在与虚无》时并没有读过黑格尔的什么东西,只是在大学时通过讨论和听课对这位哲学家有所了解。《存在与虚无》中确实有一些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地方,但并不占有重要地位。所谓有意“把自己装成是黑格尔”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他也不是从黑格尔哲学内部来反对黑格尔,更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是从胡塞尔和笛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