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恶毒绝对不会是她的本意。所有的人都要相信……至少你要相信。”
“我相信。”我说,尽管我不知道我相不相信有什么不同。
如果不快乐,就该改变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考虑我接下来的人生,除了弹琴唯一学过的东西居然是种菜。最终,我决定离开那里,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做决定要离开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要去哪,只想离这儿远远的。
我不知道那些选择远行的人,是否都跟我一样并非因为踌躇满志,而仅仅因为迫不得已。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做出相同的决定。
我选择了向北,尽管不知道所谓的北在哪里。那些北极熊也不知道,但最终它们还是到了那里。
在我想到向北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北方小城,想到了何离,想到了苏小陌。
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总是最好的疗伤场所。
至于与比诺、蝎子、害虫的关系,复杂得让人害怕。
这个地方也一样,很小、很好,更很奇怪。
决斗(11)
“也好,到一个新的地方,自然而然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而这肯定要好过在一个地方等死,却不知道如何打发死前的时光。”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姐姐”时,她说。
她总这么说,从小她就用这些话骗我跟随她四处奔波,死活都不愿意承认是在找那个男人。
她总是习惯性地说谎。女人全都擅长说谎,不同之处在于,聪明的女人能够记得自己说过的谎话,而且能够自圆其说。
也正是因为聪明,再美丽的谎言也无法骗过她们,所以才会一直郁郁寡欢。“姐姐”就是这种人。
“姐姐”很快帮我定好了票。
走的前一天下午,“姐姐”就开始替我整理行李,其实大可不必,属于我的东西本就不多,唯一笨重的钢琴也不用带了。她只是太害怕落下什么吧!毕竟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她。
这个世界上,我除了“姐姐”就再没有亲人了,爸爸、爷爷、外婆、姑姑、舅舅,或许他们仍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伟大或者平凡地存在着,只是与我毫不相干,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
“姐姐”看上去也是这样。没有亲人,至少没有保持联络的亲人;也没有朋友,至少没有永远都不会放弃的朋友。
所以,我们在一起时虽然争吵、冷战,但一旦分离还是很不舍。虽然我们两个都很冷,但彼此却是唯一能温暖对方的人。
傍晚,天公很配合地落起了大雨。这样的时刻不下雨,似乎会感觉缺点什么。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只有一个简单的小箱子,我虽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却知道那是我能从这里带走的全部。我从不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物件上,所以东西真的很少。
“要不要喝一杯?”干坐了很久之后“姐姐”说。她并不等我回答,就起身倒了两杯伏特加端过来。我接下她手中的酒,她回身去把酒瓶也拿了过来。
这是我第一次跟“姐姐”喝酒。当长辈能够习惯性地给你倒上一杯酒,点燃一支烟,就表明你在他们心中已经长大了。
“干杯。”我说。
“干杯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
“很重要吗?不能喝下去之后再说?”
“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贺你长大成人。”
“你不是说忘记了吗?”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小时候,填各种表格时,生日一栏总是空的,问她,她总说忘记了,再问,她随口说是二月三十日。很兴奋地跑到学校填上,却惹来老师和同学一阵嘲笑。
后来就不再问,看到那一栏就随便填上几个数字,而且经常忘记上一次填的是什么,却发现,根本没有人关心你填的是什么数字。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只有自己在意。
我们清脆地碰杯,一饮而下。酒很烈,我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眼泪也被呛了出来。
“习惯了就好了。”她说,随即干净利落地又把我的酒杯续上,边倒酒边继续说,“这杯酒就算是你的成人礼吧!”
就是说,她觉得我今天开始算是长大成人了。如此而已。
“以后,你的成人生活就此开始了。开始可能会不习惯,就像不习惯烈酒一样。但你习惯了之后,就会无比迷恋那些光怪陆离、充满刺激和戏剧性的成人生活。好像你喝惯了浓烈的酒,就再也不会喜欢喝可乐和奶茶之类的饮料。可能会非常怀念,那些喝汽水、偷糖吃的单纯人生,但这不代表真的想要回到过去。”她是怕以后再没机会跟我讲话了吗?大段讲话不是她的风格。
我只是呆呆地听着,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其实我本应爱听,尤其是那些话令我想到,我长大成人后即将出现的、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复杂、沧桑、充满传奇的人生,那些会让每个男人都感到兴奋的,只是我想到了害虫。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决斗(12)
“怎么了?有些难过?”并非我的表情泄露太多秘密,而是“姐姐”的眼神实在太毒。
“嗯,我想起了害虫。”我老实地说。
“别难过了,谁都会有那么一天。”
“我并非因他的不辞而别而难过,只是因为他再也没有长大成人的机会了。”
她沉默了很久说:“这的确很令人难过,但这只是一个意外。而且,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意外,不会是最后一个,甚至都不会是最特别的一个。你反应强烈,只是因为这是发生在你身上的第一个,所以根本无须瞪大眼睛,放在心上,因为注定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有幸历经沧桑、功成身退,而绝大多数人只是用来成就那一小部分人的沧桑和传奇。”
“我知道。”我说。
“嗯?”
“知道你在安慰我。”
“对。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熬过去,熬过去之后再回头来看,就会觉得有些事情并不值得那么放在心上。害虫的错误不是跟你决斗,而是他没有熬过去。你们选择决斗是遵从自己的意愿,这就足够了。一个人只要遵从自己的意愿,发生怎样的后果都是值得的。否则,即使上天堂也不会有什么快乐。”她边说边举起了杯子。
“你慢点喝,仔细品尝,重点不是喝下去,而是要知道其中滋味。”我们在喝第二杯的时候,她说。
“只要完全遵从自己的意愿就能够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管不顾么?”
“因人而异。这个世界里有些人怀着胆怯之心完成了某些壮举;有些人充满勇气却什么也没有做到。”
“你怕死吗?”我问。
“不!”
“变老呢?”
“怎么突然问这些?”
“只是觉得你什么都不怕。”
“我害怕变老;害怕清晨在镜子中看到满脸皱纹的自己;害怕看到自己身材走形,浑身散发着老女人的气息;害怕自己变得唠叨,琐碎的小事也会说个没完没了;害怕自己会开始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待在空空的房间里;害怕自己的手会不停地颤抖,连口红也涂在嘴唇之外……”
“你在说真的?”
“那只是首诗歌而已,我真的不怕,哪会有人为了注定要发生的事而害怕呢?”两杯酒之后她开始有些妖娆地笑,和耍一点点小酒疯。
“你现在仍然很年轻。”
“当我们老了,照镜子的时候,可以说是镜子老了,而并非我们。”她不仅骗我,连她自己也一样骗。其实她的心里一定在想,如果永远年轻的是我,而变老的只是镜子该有多好!可惜她根本骗不过自己,否则说完之后为何要长长地叹一大口气。
这就是聪明女人的可悲之处。
窗外的大雨下得更加猛烈,只有南方沿海地区才有这样猛烈且持久的大雨,它们是台风的前奏。
在第二杯酒和第三杯酒的间隙,我听到有人在小声敲门。债主绝对不会这么小声地敲门,一定不是债主。“姐姐”到这里之后就不赌了,到这里之后似乎什么也不缺了。
我们静了下来,敲门声还在持续且清晰,“姐姐”起身去开门。
“找你的!”“姐姐”甩了一句,就躲了回来。门一开,风雨就同时灌了进来。风雨中,门外,站立着一个瘦小身体,是蝎子,我赶紧跑了过去。
“疯啦!这么大的雨。”我边说边把她往屋子里拉,她却倔强地一动不动。她浑身湿透,衣服紧裹着身体,身体却十分僵硬地不肯靠前。我只好跨出去跟她站在雨里。顺着屋檐流下的水很急,顷刻间就把我全部浇透。
“送你!”她说,随即双手递我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
“什么?”我边问边打开,看到一块用黑色绳子穿着的白色小石头。把它放在掌心。黑色的手套,白色的石子,映衬得十分分明。
“我去了你和害虫决斗的地方,找到的。我把它用药水浸泡、打光、上蜡、穿孔,为它特地编一条绳子,最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是什么?”
“害虫的脚趾。你想带手腕上还是脖子上?我帮你。”
我利落地把那坠子挂在了脖子上。挂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剧痛。我想正是这些疼痛,慢慢把我变成一只北极熊。
一个人死了之后,能够留下的东西真的很少,比如害虫,除了一点疼痛和疼痛之后相互怜惜的友谊,什么也没有留下。
“骗你的,其实是象牙做的。”她狡黠地笑一下。她们这些女人全都一样。
“你不打算请她进来喝一杯?”“姐姐”喊道。
蝎子也听到了。她踮脚,在我耳边轻声说:“一定要记住我曾经告诉你的,恶毒绝对不是蝎子的本意,至少你要相信。”
我再次试图将她抱在怀里,但她第一时间挣脱,朝我微笑、摇头、转身,消失在雨中。
我怔在那里,连手都忘记收回。那种绝望而柔软的微笑表情,总是能让我惊愕。
“你打算一直在那里淋死吗?”
我将盒子死死攥在手里,回到屋中。
“你们那晚有做爱吗?”
“啊?你不是说你有听到吗?”我知道“姐姐”什么都不在乎,但还是被她这么直白的问话给吓到了。
“到底有没有?”
“你担心我们也会一不小心鼓捣出一个孩子。”我用玩笑避免着尴尬。
其实我们做爱了,就在那个圣诞节的夜晚,和那个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的其中一个。
“你怕负责任。”
“不是,我是怕那孩子懂事后,活不起也死不起。”
“孩子若真的懂事,就会创造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自己是里边的国王,就不会不开心了。”
在我喝醉之前,清醒地记得“姐姐”最后说:“不用内疚,很多时候,并非是我们破坏了爱情,而是爱情破坏了我们的人生。那些因为我们而死的人也是。”
随即我们最后一次碰杯,一起说:“往事美好,且尽此杯。”一同干杯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醉倒了。
孤堡(1)
早上醒来,头很痛、口很渴、嗓子生疼。一口气喝掉一大杯水,又倒满一杯。喝到一半的时候,生生停住,连下咽都止住……房间里万分寂静,不仅仅是因为雨住了,而是感觉房子里突然少了许多东西。
我快步下楼走到“姐姐”的房间,她果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这种不在的感觉异常强烈,决不仅仅是她出去散步、买一份早餐、晒晒太阳一会儿就回来那样简单,而是我觉得她在我离开她之前率先离开了我。这种先下手为强的事,她最拿手了。
我仔细看了看房间,她的东西都在,没有任何离开的迹象,尤其是浴盆也在。大概她只是不想给我送行而已。我宽慰了自己一下。
她帮我收拾的行李很乖贴地站在门口,随时都可以走。于是我决定不再找她而是自己径自离开。我想尽量表现得像个成人一样从容,因为我总感觉她似乎在哪儿注视着我一样。
我差一点儿就做到一走了之了,但偏偏在箱子上看到了她留下的字条。字条就在箱子的把柄旁,没办法不看到。
打开字条,上边写道:“我答应过你,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你你一直在问,一直都想知道的,关于那个男人的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结尾了,如果你还想听,正午之前,我在你和比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你。”
哲人说,人生由无数次的选择和假设组成,其中有几次重大的选择会决定整个人生。
假设我在中午之后起床,假设我没有看到字条,假设我在“姐姐”还在睡时起床,悄悄地拎起行李自己离开……
在我们仔细回想人生中面临的每次选择时,都会发现,可以选择的有很多,假设也有很多,但结果只有一个——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
她算好我会在十点左右醒来,算好我会第一时间感觉到她不在,算好我会决定不管不顾地离开,算好我会看到字条,算好我会很好奇那个男人,算好我将无法抵挡真相的诱惑,算好我如果骑单车一路飞奔过去,刚好会在正午之前抵达……
我想这才是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她的真正原因——我的一切都早已被她算好了:我高兴、我烦恼、我失望、我不知所措,后来我甚至发现连我的爱情都是她算好的。害虫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而那也是她早已算好的。
如果有命中注定,她就是我的命中。
就像之前无数次她算好的那样,我刚好在正午之前,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她面前。一路上我一直在猜测,什么叫告诉我最后一个结尾?结尾之前的故事呢?我甚至忘记了想,为什么她知道我跟比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呢?为什么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呢?事实上她就是什么都知道。
我很远就看见了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色彩斑斓,像很多剧毒动物,比如:蝴蝶、蜘蛛、蜈蚣、眼镜蛇的外衣,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些动物,偏偏没有想到蝎子。
骑车很累,大脑缺氧,眼花……我真希望是这些合理的解释,而不是某种预兆。
“怎么约我在这里?”我看到了她,停下来,平静了半分钟呼吸之后问。我一直不愿意让人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爸爸当年就是站在这里。”
我打量四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好看看吧!这里跟当年一模一样,还是那些树,只是粗了一点。”
要有多刻骨铭心,才能让一个人时隔多年之后,还能如此清楚地记得一个地方、一段时间?
孤堡(2)
“当年就是我来这里接他的,唉!”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因为她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发出那一声“唉”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伴随着叹气声慢慢慢慢地吐出。
要有多后悔,才能“唉”得那么淋漓尽致?似乎过去的全部人生就是为了体验那一声“唉”。
“带你去一个地方。”瞬间,她又恢复了一直固有的模样。
“哪儿?”
“我娘家。”
“你有娘家么?”
“当然有。”
“哪儿啊?”
“你一会儿就会看到。自行车放在这里吧,前边都不能骑车。”
“你也是人鱼家族的啊!”我听到了海浪声,于是想起了自称是从海上来的比诺。
“什么?”她很自然地问,原来她也并不是什么都知道。
走过那条很细的两边都是向日葵的小路,一直向深处走去,海浪声越来越清楚。再向前走,看到一条流向大海的小河,河上有一座用两根原木搭成的小桥,大概只有固定的几个人,朝夕过往。
过桥的时候我有些害怕,怕桥不结实。不是我不相信自己的平衡能力,而是我不相信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