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雨磅礴。
今年的雨季来得特别早,还是三月,这座城市尚未摆脱冬的萧瑟,灰色的剪影在雨水的映衬下,被模糊在了这座城市的轮廓之外。
南方。温吞、不浓烈的雨,就像隔壁王大爷拉得二胡,咯吱咯吱,断断续续,兴致来了拉上一两个音符,算不得是一支曲子;这南方的雨,倒是惹人心烦,连绵数日甚至数月之久,空气中,带着潮湿和**的味道,难掩这个城市破败的气息。
而今天,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连日来扬扬洒洒的牛毛细雨,在今天,却像是讨债的人,将前几日欠下的连本带利全都讨要一般,下起了磅礴的大雨。白色的雾气在大雨中生成,将眼前的事物分割成残破的影像。
陌青宁的伞不知道去哪里了,兴许落在的士上了。那时的她很着急,想找到那个人,想冲到他的面前,所以车一停,她就打开车门跑出去,根本没来得及搭理她的伞。事实证明,是她的错。
现在的她,必须在这湿漉漉的鬼天气,从这个没有可能出现出租车和好心人的地方赶回市区。她的妈妈还在等着她,她的问题也才解决,她可不想明天早上的社会版头条是:花季少女猝死街头。
听见了汽车的声音,还有不远处明灭不定的灯光有一辆车正在向她靠近。或许是回家的心情太过迫切,陌青宁想也不想就冲出去,闭着眼睛张开双手站在马路中间。
其实,她只是想拦一辆车 ;,看看能不能捎她一段路。她不傻,知道靠自己的双腿,走到残废都不可能从位于郊区的这个高级别墅区走到市区,寻求帮助无疑成了现在最好的办法。
可是慌乱中又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她不会就这样挂在这里吧?!天色这么暗,雨又这么大,人又这么……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正是肇事逃逸的最好时间地点,而且她还傻b一样冲上去,这不是找死么。
车上的人或许没有想到在这一段了无人烟的地方,还能有一个浑身湿哒哒,穿着白色衣裙,披散着被雨淋成一撮的长发的人,出现在他的车前。一个愣神,硬是不小心将陌青宁碰到在地上。
注意了,是碰,其实刹车还是及时,停下来的时候也是恰当的,只是因为惯性,车上前了几步,将她碰到在地上而已。
车上的人赶紧松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冲下来,这不会一不小心成肇事司机了吧?!因为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撞到的是个人,而不是一个女鬼。
好吧,子不语怪力乱神。还好不信鬼神之说。
“你没事吧?”宁垣东小心地探着头,居高临下,向倒在地上的女孩子伸出了手。
“没事。”陌青宁对他绽开一个笑脸。橘黄色的路灯下,笼罩在淡淡的雨雾,昏暗中对陌生人绽放的感激的笑意,即便模糊不可辨认,却还是具有难言的穿透力。“你是到市区吗?可以捎我一程吗?”
“可以。”宁垣东话不多,只是伸出手将地上的女孩子拉起来,“上车吧。”
他本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在这雨夜,还在郊区高级别墅区的公路上,本来就不得不多层心眼。可是这样一个明媚的笑脸,却还是让他选择相信。
陌青宁坐上了安静舒适的后车座时,还是惊魂未定。刚刚真的有一刻,是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刚才的行为,现在想想很后怕,再让她做一遍是绝对不敢的。只是幸好,还是拦到车回去,不幸中的万幸。
2五十万
上了车,陌青宁就不再多话,只是对递来一条白色毛巾的陌生男人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只是侧过头盯着车窗。
很奇怪,外面的雨下得很凶,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却是安静的听不见一点雨水的声音。橘色的灯光,舒缓的电台音乐,自然宁静地流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缱绻温柔,抚平了身上每个细胞的躁动。
落在车窗上的雨滴,在重力的作用下滑落,只留下一条蜿蜒丑陋的痕迹,就像是蚯蚓爬过的样子,可是雨真的很大,这条丑陋的痕迹很快就被其他的雨点冲淡,再生成其他的痕迹,又再冲淡。循环往复,外面的世界始终模糊在这个小小的四方透明窗上。
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原本不是她该来的,也是她不愿出现的,只是很多时候,现实迫使她弯腰屈膝。
有更愿意去守护的东西,妥协就没有那么艰难。
一个钟前,她约了赫赫有名的傲世集团董事长江昊天见面。
“江先生,这是亲子鉴定书。”陌青宁扬扬手中的牛皮文件袋,语气平静地开口。
“你!”江昊天把脸憋得发青,怒视着陌青宁,肥硕的手指指着她的脑门却无可奈何。“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她故意在这里停顿下来,只是笑,含蓄地笑,“交给你太太。你不愿意帮忙,我也只好告诉你太太真相。你比我更清楚,你太太的个性。并且,我可不保证我不会添油加醋啊。”
陌青宁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人,一点责任感和担当的魄力都没有。
江昊天是她的父亲。剧情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就是现代版的陈世美,贪慕荣华,抛妻弃子江昊天的太太沈傲梅是傲世集团的独生女,和她妈妈离婚后,这个男人顺利和沈傲梅结婚,并且有一个女儿江颜。
江昊天一把抢过文件袋撕了个粉碎,出口大骂,“你这个贱人!”
“贱人?”陌青宁轻笑,嘲讽意味不言而喻,“作为一个资深贱人,江先生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本事倒是真让我望尘莫及啊。”
“你!”本还有几分英俊的脸因为长时间浸淫声色,略显发福,此刻脸色难看到不行,,江昊天拍着桌子站起来,“要多少?”
“五十万。”
“明天给你。”作势要走,让人看见不好。
“江先生,还是现在给吧,免得明天再跑一趟。我想你也不会想见到我吧?!”陌青宁皱着眉头说着,清浅的声音不动声色地敛去了不屑。明天?笑话。她可不想明天还要出来见他一面。还有,如果明天的话,势必要再等一天,妈妈已经等不起了。
江昊天铁青着脸刷刷写了一张支票一把甩到陌青宁面前,然后趾高气昂扬长而去,而后者淡定地把支票收进口袋里,紧紧攥住。
陌青宁呆呆地看着窗外模糊昏暗的雨帘,当年他走的时候自己只有八个月,从最初哭喊着要爸爸;到后来上学时被同学嘲笑,不敢让妈妈知道,躲在被子里哭;到现在坐在这里,面对眼前的人波澜不惊的心情,她这才惊觉,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原来这么长久的时光,这么疼痛的成长,那些对于血脉相连的希冀和渴望全都扬在风里,落到远方。
现在想来,还是不无唏嘘,但那与过去有关,与年少时光的自己有关,与血脉相连却寡淡如水的亲情有关;与江昊天这个人无半点联系。
坐了有一会儿,陌青宁才恍然发现身在何处,急匆匆拎起背包往外冲。她这个人,真的不适合伤春悲秋。
3寡言
宁垣东一直在打量着后驾驶座上的女孩子。年龄不大,二十出头;一张脸生得很温婉清秀,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典型的南方女子的模样;他侧头可以看见她柔美流畅的脸部线条,干净的车窗映衬出她模糊的轮廓,明明安静到极点,却分明又不一样的东西流露出来。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目光很失礼,宁垣东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将眼光从后视镜挪开。
陌青宁想起什么,一把抓过背包,翻来找去,一通乱找,刚刚才想起来,她这一路淋着雨过来的,不会把支票给淋湿了吧?!越想越觉得不安,这张支票要是泡汤了,她想再找到江昊天拿,那可是不容易啊。
越着急越找不到,她索性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于是毫不费劲地找到那个粉色的钱包,小心翼翼地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拿出来看,借着橘黄色的灯光,发现它完好无损后,心安地将它放回原位,庆幸自己的书包是防水的,钱包也是防水的。
陌青宁心满意足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笔记本、风油精、笔、耳塞、手机、餐巾纸、卫生棉……她收拾得很自得,并没有很顾忌前面的人的眼光,反正以概率学的角度来看,他们再次相遇的几率极低极低。而她向来不顾及陌生人的看法。她行事并不乖张,只是我行我素惯了,身边这一两个人的喜怒哀乐已经让她很疲惫了,无力再去理会、顾及那么些不相干的人的情绪。
宁垣东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那张薄薄的纸,他猜是支票。深夜,大雨,年轻女子,郊外的别墅区,还有支票,这一切指向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即便他很不相信这样一个恬静淡然的女孩子会做出这种事!
当然了,这样想当然地对待一个人未免有失偏颇。他没有权利对一个只见过一面,在此之前对她毫无认知的陌生人怀有如此笃定而恶意的看法。
很多时候,那些笃定的看法,是自以为是的猜想和臆测,用来安慰自己。这也并无不可,凡人总是需要别人的伤痛来安慰自己:大家都是一样的,平凡,庸碌,伤痛,被伤害,不快乐。尽管对方可能并不沿着你的想象在走,但是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你从中获得了生活的希望和快乐。
更重要的一点,你没有妨碍到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对于陌生人笃定的嘲笑和蔑视,知道的,只有你自己。
“对了,你要去哪?”宁垣东转着方向盘打算拐过眼前的路口时,忽然开口。低沉醇厚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夏日的风穿堂而过时的模样。
陌青宁在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十点。妈妈应该已经睡了,苏冉在那里陪着妈妈。这样,她回去的时候,就不会被妈妈看见这一身狼狈的模样了。
“圣安医院。”陌青宁低声说着,眼角的余光还看着漆黑的车窗,却又忽然想到什么,认真地盯着宁垣东的背影,“谢谢你。”
前面的人只是会心一笑,接着淡淡地说了声,“不用客气。”
他们都不是多话玲珑之人,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流淌着的只有温柔的音乐和灯光。
在这样的环境里,陌青宁忽然又升起来一种对人性的信任。漆黑的雨夜,无人的郊外,独自一人的彷徨和害怕被这样一个陌生人打破,在此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感激。
圣安医院。
“到了。”宁垣东停了车有一会儿了,发现身后的人竟然毫无知觉,只能轻轻唤她。
“嗯?”或许是豪华轿车的性能很赞,这一路四平八稳的,陌青宁根本就没有发现车停下来了, ;“哦。”
反应过来的人赶紧背上自己的背包,再对他道谢,“谢谢你。还有不好意思啊,座位都脏了。”
“没事。”宁垣东转过身来,将手里的雨伞递给她,“给你。外面的雨很大。”
陌青宁这才借着昏暗的灯光,堪堪看清了眼前温润的脸。额前细碎的头发服帖地垂下来,五官长得很精致。眼睛细长,似那清幽古潭,平静无波,却又分明泛着温润的笑意,眉眼之间,让人心安。
刚才雨下太大,他拉住自己时候,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是觉得那双手修长温暖;上了车之后又想着杂七杂八的事,也根本没有注意到;现在看来,这人头上好像泛着光芒,就如月圆时皎洁无华的光芒,当然了,这是陌青宁自己的想法被帮助后的感激和回馈。
“不用了,反正都已经淋湿透了,索性就当一回落汤狗吧。谢谢你。”她扯开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开了自己一个玩笑,然后就推开车门走出去。
不想拿陌生人的东西,免得惦念。这样好心地被捎了一程,除了内心涌动的感激之外,也就过去了;要是用了人家雨伞还不了,就该记住一辈子了。
宁垣东听了她的话,脸上也浮现了揶揄的笑容。这样偶尔当一下好人,也并无不可。
一下车,就被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就像是有人拿鸡蛋扔她脸上一样,很疼,又模糊了双眼。“这特么的是玩我啊!”陌青宁有些控制不住粗口了,她还天真地以为雨停了,这特么就是想太多啊。还好她没拿雨伞,不然这风非把她刮半空中不可。
庆幸马路不是很宽,雨夜车辆也不是很多,很快就跑到医院门口了。这下真成了落汤狗了,还真是狼狈。
宁垣东没有听到陌青宁骂骂咧咧的话,只是在她下车后,就把车开走了。
宁垣东不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会做好事,热心肠,至少一个真正的好人是要送佛送到西的。他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偶尔为之的好事才会让他心中有满足感,没有谁天生就该帮助别人,这不是义务,尽了自己心意就好。
4使我免于一个人
陌青宁的脚步很轻,但还是让楼道里的感应灯一下子就亮起来了。一盏接着一盏,于是,这条原本漫长漆黑的楼道就有了最直接的陪伴,一下子,就让她苦涩的心漫上种种无言的情绪。
人生路上,永远都有最及时的陪伴,这是多么可贵又多么艰难。
女生们总是被教育说,不要害怕孤单和黑暗,人生路上总是又那么一段路需要自己去走过,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搀扶,没有掌声和鲜花,但还是能一个人坚强地走过去。
于是,她们都被培养成个性倔强、无所不能的女汉子。不会撒娇,不会装嗲,不喜欢哭,想要的自己买,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委屈时不是大哭而是喝着啤酒破口大骂;比起娇滴滴的女孩子,反而更被误解,好似长得一副盔甲,刀枪不入一般。
所有的重物理所应当是她们来扛而不是其他女孩子一起来帮忙;两人吵架理所应当是她们的言语犀利而不是对方蛮横的公主病;受了委屈理所应当是她们太要强而不是艰辛的现实……
就好像当初,若是有人跟她说,你是女孩子,委屈就要哭出来;或者说,别害怕,你不是一个人。哪怕只是给她一盏灯,让她在黑暗中免于跌倒,沿着昏暗的光线摸索着往前走,至少现在不是这般光景在黑暗中跌倒,这是必然;在无人的路上无人搀扶,也是必然;所以只能逼着自己忍着伤痛爬起来。不然呢,她的嚎啕没有人知晓,她的狼狈只有自己知道!
除了那些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谁不是这么跌跌撞撞、一路学乖过来的。人有时候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去找那个人,就像他未曾存在一样。可是没办法,那个人有钱。钱,是这世界上最明目张胆的不公平,凡人的一切矫情和苦痛都无能为力。
选择威胁这个方法,除却这是最直接拿到钱的方式之外,无非只是一种自我催眠我没有妥协,没有求饶,这是他掩盖自己丑行所要付出的代价。仿佛人生的一切怨念都能因为这样‘替天行道’的方式得到稀释,她的自尊和傲骨还是得以保存。
可是这样想着,还是不可遏制地哭了起来。眼泪模糊了双眼,眼前的灯光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