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琳薇亚突然连感谢的心都没了。
这时,一阵稍强清风吹过,把放在地上的背袋吹倒,一张羊皮纸滚了出来,持续被风吹到湖面另一边。羊皮纸受有女神祝福,自然不会轻易被水破坏,它只是悠哉地漂浮湖面,耐心等待主人收回。
格琳薇亚来不及说些什么,阿尔托莉亚已把她拦腰抱起,下一瞬间,金发的骑士竟踏在湖面奔跑,宛若底下是一面清澈的止水明镜。
「捡起来吧。」阿尔托莉亚蹲□,让格琳薇亚只要伸手就能拿回羊皮纸。
捡回画纸后,难平恍惚的王后,呐呐地指控:「……根本只是想展现您众多技巧之一吧……」
「确实是。」阿尔托莉亚低下头,凝望她,扬起骄傲的笑。
随后,将格琳薇亚抱回草地,双手仍环着她的腰际,确保她的平衡。
「别只因女神布瑞吉特的现身就惊奇不已,在不列颠,特别是我的王城,还有许多妳不知道的事。」
如果是这样,那我希望。
格琳薇亚望着那双反映出自己影像的绿眼。
我希望,每次出现神幻的奇迹,都能有妳在身边陪我度过。
「阿尔托莉亚──」心底满是复杂感情,促使格琳薇亚抬起手,指尖细抚那张被岁月遗忘的脸庞。「将会有一天,我的容貌老去,我会看起来更像妳的姊姊、母亲而不是妳的王后……有一天,我会死去。而妳,受有圣剑祝福,将不老不死……在我看不到的未来里,妳还会迎接第二个不列颠之后吧?」
阿尔托莉亚绷紧牙关,没有回答,无法回答。事实是,就连她都对不老不死的未来感到迷惘,只知道一点,传说中长青的理想之地,会是她最后归处。
「我把这张画送给妳。」格琳薇亚说:「我希望……我会为妳祈求,未来的新王后能看到妳在人民中不能展现的一面,到那一天,或许……布瑞吉特画中的妳,会浮现最真实的模样。」
回城后,接近黄昏,两人都变得沉默不少,各自有着难以言语的思虑。就在阿尔托莉亚准备跟王后道别,结束一天的出游之前,身旁的格琳薇亚忽然跳下马,跑至前方。
原来,那里站着蓝斯洛特,他在看到王与王后的身影时,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蓝斯洛特,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迎接王……王与王后陛下。」
格琳薇亚惊呼:「你受伤了?」
正如她所言,蓝斯洛特右手腕有一条极深极长的疤痕,此时仍持续渗着血。
蓝斯洛特不在意地答:「午后跟骑士锻链时不慎……王后陛下,这只是小伤。」
「还流着血怎能说是小伤?快,你快起来,我带你去医疗所!」
「王后陛下,这真的只是小──」
蓝斯洛特的声音还能隐约听到,阿尔托莉亚独自站在后方,却已看不见格琳薇亚那慌张的背影。
她轻轻抚着金色骏马,低语:「看来只剩下妳跟我了。」
格琳薇亚担忧朋友伤势,在医者治疗时便数落蓝斯洛特一顿,圆桌第一骑士挨骂的可怜样子,势必成为坎美乐新的趣闻。
在格琳薇亚稍微解气后,蓝斯洛特迅速把话题带开。「那、那王后陛下,今日与王的出游,可……可愉快?」
提起这件事,格琳薇亚才想到刚才急忙离开,忘记跟阿尔托莉亚告别了。她叹口气,拢开肩上长发。「王对我非常好,今天相当开心。」
「太好了,您……您过去几天,似乎有些忧郁,王能一解您的忧愁,真是太好了。」
格琳薇亚微笑,感谢蓝斯洛特的关心,也因回忆起今日种种而感动。她简单地说着跟王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遇过什么样的人,最后,提起在酒馆的奇遇与吟游诗人的诗歌。
「而您仍不理解吗?」蓝斯洛特问:「为何爱情丑陋,却又使人不断追求。这个问题,您仍不理解?」
「我的确是不懂。」格琳薇亚坐在对面空着的病床上,些许疲累。「布瑞吉特说那就像战争一样。」
「最黑暗的、最痛苦的、最无望的──但是,只要能看到心上人一抹笑,听到一句温柔的话,或是……」蓝斯洛特盯着格琳薇亚隐藏在衣领内、只微微露出一点光辉的红宝石项链。「……一个不经意的小小动作。就能冲破黑暗,抚平痛苦,带来希望。」
格琳薇亚听完后,觉得这还真像是蓝斯洛特会说的话,体贴又细心。
可惜的是,她依然无法体会。
***
另一边,换好干净衣物回到书房的阿尔托莉亚,一打开门就对着悠闲坐在椅上喝葡萄酒的梅林皱起眉头,桌上已经摆有三个长颈空瓶了。
帝国占领高卢后,开始种植葡萄,并酿酒卖给海外之国,要价不斐。特别是蛮荒的萨克逊人,酷爱饮酒却无法支付高额金钱,便成了奴隶供应国,成群结队俘虏其他种族做为奴隶来换取帝国的葡萄酒,有时甚至还以自己的小孩交换。
「我的王。」梅林开口,能闻到空气香郁的酒味。「跟我们的王后陛下可玩得开心?」
「托你的福,出游平安无事。」阿尔托莉亚拿走梅林手中正要倒酒的瓶子,音调平稳,语气低沉地问:「我托你办的事如何了,我不列颠的大醉鬼啊。」
「我已经派了一队骑士、两营骑兵前去威尔斯镇守,就算王子已死的秘密曝光,也能至少震慑别有异心的叛乱份子。」梅林只是挥了下袖子,长颈瓶转眼又回到他手中。
阿尔托莉亚微愠地逼问:「然后呢?今日一天你就只做了这样的事?我命你想的法子呢?」
「我不能想出比让王后陛下生下威尔斯继承人更好的法子了。」梅林摊手,年老的脸部肌肤红润健康。「王与王后陛下今日不是遇到女神布瑞吉特吗?她除了是艺术之神以外,还代表驱魔与保护,召唤温暖与春天,以及……催生。」
「你打算告诉我让格琳薇亚怀孕是女神的启示吗?」冰绿的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我打算告诉您,我的王──」梅林无辜地看着她。「我不是无所不知的全能天神。」
阿尔托莉亚走至桌前,把腰带间的羊皮纸拿出来放在桌上,梅林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知道她正沉思地看着画中的格琳薇亚。
美丽的王后,美丽的金色骏马。
「──布狄卡。」
「陛下?」
「在不列颠古老习俗里,女人是可以当王继承王位的……」阿尔托莉亚喃喃说:「全都是因为帝国的侵略,他们的傲慢把我们引导向危险,他们偷走我们的土地、奴隶我们的人民、强迫我们接受他们的创世神和法律,我们供给他们富裕,他们却反过来嘲笑我们是蛮族……!现在也是,年年都要向帝国缴交沉重税金,甚至必须压榨村庄抢夺谷物,来换取一个城池不会被帝国派兵占领!」
「阿尔托莉亚……难道妳想──」梅林品酒的风雅完全消失了。
「我受够了!」阿尔托莉亚转身看向梅林,神情激昂。「如果当初祖先没有输给帝国,我们的女人就仍然可以当妻子以外的身份,可以当战士,可以领导人民,可以统治她们的领土!如果没有帝国的法律……如果帝国根本不存在的话……!」
「我的王,您正在考虑疯狂的事。」
北方萨克逊人尚未彻底击退,南方各王国亦不够团结一致,目前只是碍于骑士王的威望才伏首称臣,坎美乐虽然十分富饶,但仍有其他地方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计画远征大陆国的好时机。
「我要带领我的骑士,在异教徒之前,率先摘下皇帝的加冕冠。」把高昂情绪收敛下来,绿瞳却仍因激动而扩大,阿尔托莉亚冷冷地宣示:「对不列颠来说,这也是最后不得不走的一步。」
「王啊,切莫冲动。」梅林用着平稳音调恳劝着:「您只是在为王后陛下抱不平,却可能引起比过去黑暗时代更惨烈的战争。」
「这不只是关于格琳薇亚。」
不只是为了格琳薇亚。
阿尔托莉亚望着羊皮画纸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骑士。
那一定是,很久以前就被埋葬在王座下的少女。
这个决定,将来成了不列颠内战的开端。
叛徒在王的军队渡海而去、只差一步就能攻入帝国皇廷前,于国内叛乱了。
骑士王带着已因征战而疲惫的军队回到故乡时,只看到被蹂躏的国土,相互残杀的同袍,以及……瓦解成碎片的理想。
8
8、第 8 章 。。。
出游后隔日,格琳薇亚生病了。
最初只是精神不济,半天以上时间昏昏欲睡,最后却变成连睁开眼睛也需莫大体力。由于这种状态无法摄取食物,身体更加虚弱,静静躺在床上时,苍白消瘦的可怜模样,光用肉眼就能看出生命力正一点一滴流失。
就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东西,毫无节制地撷取她的精力。
治疗师和梅林皆苦无头绪,不列颠人民得知王后重病,纷纷上教堂、神庙、有名的灵地祈福,但无论多么关心,格琳薇亚的“病”依然无所起色。
这时,王后的小女仆一句无心之语,反成为解决难题的曙光。
「──彷佛是海盗之国那里的故事。」
「海盗?」
维京人有时侵扰海上,有时也在陆地进行商业活动,他们带来故乡的神话和文化,威尔斯的一些书典都曾记载。
「过去某位公主误食拥有神力、可长生不死的苹果,盛怒的奥丁下了诅咒,公主从此沉睡不醒,他更命战士化身为火焰,永生包围公主,唯有公主命中注定的人才能冲破火焰、打破诅咒。而与公主结合之人,也将获得长生不死之力。」
「……」
由于亚瑟王是一张冷然、毫无动容的样子,席拉蒂卡越说越小声。「这、这只是诗人改编过的爱情故事……」
「诅咒──啊、是了,我怎么没想到!」梅林突然爬上格琳薇亚的床,老迈身体甚至整个趴在纤瘦而柔软的娇躯之上,干扁十指迅速打开仕女衣袍。
那看起来真是极为罪恶的画面。但相比起女仆的惊呼,阿尔托莉亚只是用着能把世间转为寒天雪地的语气问:「梅林,你在做什么?」
「双眼难见之物,就用嗅觉来体会。」
梅林的鼻尖靠近格琳薇亚,并没接触她的肌肤,只是从发丝、额头、颈间一一嗅着。
最后,他在锁骨处停下动作,抬头沉吟。「这个是……难道……」
阿尔托莉亚知道他总算发现了什么。「梅林,不要再琢磨了,快说!」
无视骑士王刺人的瞪视,梅林慢条斯理地拿下颈间的红宝石项链,转向席拉蒂卡问:「这不是王城宝库的东西吧,小女孩,王后陛下从何得来?」
「那是蓝斯洛特送的礼物。」回答问题的人,是似乎理解谜底的阿尔托莉亚。「项链被诅咒了吗?但格琳薇亚已经戴有一段时日了。」
如果记得没错,正是她们为了是否要谋杀摩根之子而争吵的那夜后。
「诅咒需要触发魔力的媒介,王后陛下恐怕在这几日完成能使其发动的条件。」让梅林忧心的是,即使是他的知识,也无法明白来自何人何系的诅咒。「陛下,现在只能请蓝斯洛特爵士来说个仔细了。」
阿尔托莉亚点头。「到我书房去吧,这里留给王后休息。」
成批的治疗师和仍若有所思的梅林先走出房间,阿尔托莉亚站在床铺注视格琳薇亚,之后,她靠向前,右手轻柔地抚开黑色浏海。
「陛下……」女仆忍着慌乱无助的泪水,双手抓紧裙摆。「公主……王、王后陛下会没事吗?您会救王后陛下吧?求求您!请您一定要救王后陛下!」
「当然了。王后被歹人诅咒,我和不列颠都颜面无光,现在至少能补救的,就是破除诅咒、还王后健康。」
妳好好照顾她。
说完这句,永远高傲冷淡的亚瑟王便走了。
──我以为王深爱我们的公主。
席拉蒂卡愕然地看着被悄然关上的门,不能体会究竟是怎样无情冷酷的男人,才会在濒死的妻子面前如此冷静,辞色不改,没有给予一句安慰和承诺。
只是说,为了挽回不列颠的荣誉。
只是说,为了身为王的面子。
也许公主是正确的。所谓爱情,不过是难以给人安抚和宽慰的幻想。
***
询问的结果,连蓝斯洛特本人也不可置信。他表明一个月前在近郊湖旁练剑,一名精灵忽自湖中现身,精灵说他乃受湖之女神祝福的骑士,今日特来赠与礼物,凡配戴此项链者,恶邪之物不可侵。
梅林要蓝斯洛特形容精灵的外貌,听完叙述后,摇头叹息。「爵士阁下,你被假冒的精灵所骗了,真正的湖中精灵是女神薇薇安。」
「假冒?!」蓝斯洛特焦急地叙述:「但、但她确实拥有神力,我亲眼看到她漂浮在湖上,转眼又消失无踪!」
「是神力,还是……魔力呢?」
蓝斯洛特的脸色一下子发白了,不敢相信居然会犯下极离谱的错误,进而导致誓言保护的女性此时生死难料。
一切都因为他存有私心。
他想讨格琳薇亚开心,想让她受精灵庇佑,想让她仅仅只有一瞬间也好,眼里心底只有他一人。
──我究竟……犯下多大的罪恶啊……──
「我们去找那位湖中精灵吧。」听完对话的阿尔托莉亚,终于出声指示:「也许她知道点什么,若能告诉我们假冒者的身份,事情就好办了。」
「我不认为她能满足陛下的心愿,薇薇安对人类或人类行为毫无兴趣。」梅林思索片刻,又说:「不过,或许我们能问她破解诅咒之法。」
「不管怎样,先行动吧,时间有限。」阿尔托莉亚立刻从椅上起身。
「陛下──」蓝斯洛特紧跟后方。「请带我一起去,陛下!」
阿尔托莉亚没有理他,也没拒绝,独自走在最前头,把梅林和蓝斯洛特都甩在后面。
包括骑马急奔王城外的路上,她从没跟蓝斯洛特说过半句话。
王一定是失望了,对我的能力,还有我的失态。蓝斯洛特自责不已,强烈羞耻心却使他无颜道歉。
最后,三人来到湖边,梅林施法念咒,在一阵烟雾散去后,召唤出守护这片灵地的女神。
飘扬的金发与林风起舞,薇薇安的装扮是一袭紫红皮衣,混着鲜绿色的丝绸披肩,以及腰间悬挂凯尔特人擅制的金属圈环。她挑眉扫了梅林一眼,微勾的眼尾饶有风情,用骄傲而又淘气的语气揶揄:「这可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呢,安伯鲁苏士,你老得我都不忍心看了。」
安伯鲁苏士是老魔术师在被称为梅林之前,年少时的名字。
「而您更胜当年辉煌绝美。」梅林的手放在腹前,朝女神行礼后,便往旁站开一步,介绍他的同行者。「这位是我侍奉的主君,另一位是圆桌骑士。」
「梅林的主子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色老头吗?」薇薇安疑惑地偏头。
阿尔托莉亚皱起淡金色的眉,知道她在指谁。
「我侍奉乌瑟王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哦……我总是算不清楚人类制定的时间。」薇薇安无所谓地挥挥手,结束不感兴趣的话题。之后她走近阿尔托莉亚,细细观察骑士的面容,娇柔轻笑。「这么说来,你便是亚瑟王了──我凯尔特最伟大、恐怕也是最后一位,真正的大英雄。」
阿尔托莉亚微低下头,极为简单的行礼,表示尊敬。
但是,薇薇安的食指勾起她的下巴。「这不是一张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