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也没推辞,含笑应了,他知道这嵩祝是满人,于这些上不比某些汉人大儒一般讲究,若推辞过了,反而得不偿失,贾珠如今还在翰林院做事又兼着南书房行走,因此他们父子二人也都算是和这嵩祝关系匪浅,这应酬上的事是免不了的了,如今他算是摸透了,这应酬二字解释起来不过是四个字,投其所好。
嵩祝和贾政闲话了几句,又提到了贾珠,嵩祝的眼里多了几分赞赏:“他是个不错的孩子,我看着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只是可惜了……”嵩祝说到这里深深的看了眼贾政,把后面的话转成了一丝叹息。
贾政苦笑一下,心中却暗暗紧张了起来,自古父子同朝为官,怕是鲜少有儿子的官位比父亲要高的,本朝更是罕见,因此这嵩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显然是在说,自己如今这官位不上不下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却真是耽误了贾珠的前途,只是,贾政心里面不解的是,他和嵩祝虽同在翰林院,可交情着实是泛泛之交,为何这嵩祝今日却对自己说出这么惹人深思的话来?贾政心里面清楚得很,能做到正一品文华阁大学士的嵩祝,绝不可能对自己这个泛泛之交推心置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抛出诱饵,想要钓上来什么东西。
贾政心里面想着,口中却说道:“你也说他还是个孩子,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也只想着,把苏州这一方管理明白,不负圣上的信任就足矣。”
嵩祝听了这话笑道:“这话说得在理,那我就不得不过问一件事,我这轿子刚刚进城,就有一老妇人当街拦轿,口口声声喊着冤枉,说如今的儒学里面有人鱼目混珠诬陷了他孙子。”
贾政一听立时就反应出了徐升,脸色立刻就变了,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看了眼嵩祝,贾政揣测不出他的意思,因而便把这徐升击鼓鸣冤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而后又说道:“这件事原该由学政大人主管,只是当时情况大人还在路上,因此只得逾矩了。”说回了公事,贾政便收回了刚刚闲聊时的称谓。
嵩祝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尽然,这件案子便由咱们二人会审吧,既然这原告、被告都已经明了,何不尽快审明,之后我也好安排岁试。”
贾政心里面苦笑了一下,这嵩祝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节奏,只不过这样也好,由嵩祝出面对付金龄山,只不过,这甄家既然和皇家也有密切的联系,那他还真要查清楚,甄家和嵩祝有没有什么关系,免得自己所做的准备功亏一篑。
贾政想到这里,打定主意过一会儿审案子自己尽量不说话,在旁推敲着嵩祝的意思,也好做到心里面有底。
待二人坐了堂,嵩祝坐在主位,贾政做了旁位,徐升、金龄山、陈保林三人俱被带到堂上来,三人都看到了大堂的异样,徐升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和惊喜,而金龄山最初的不耐和倨傲也在看到另有一人竟坐了正位后收敛了不少,陈保林哆嗦着,显然有些被吓到了。
贾政把他们三个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再瞥了眼嵩祝,看他此时面沉如水,也在打量着下首的三人,很显然,他放在徐升身上的目光比起另外两人要多许多。
贾政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看向下面三人,说道:“这位就是新任的学政大人,你们三人都是儒学的生员,合该称呼一声老师。”
徐升率先开了口,自称学生,语气十分激动,另外两人也都醒悟过来,连忙也开口,嵩祝的眉头皱了一下,冷声说道:“陈保林,你控诉徐升孝道有亏,然而今日本官进城之时徐升的祖母当街拦轿哭诉,声称并无此事,你有何话说?”
陈保林此时是最胆战心惊的,他父亲是苏州本地的一个小商户,家里仰仗着金家,他自打帮忙金陵山这件事之后,金家却是许诺了原本的好处,最开始他是十分得意的,可日子久了,就有些后怕了,这徐升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自己当初就应该劝服金大少爷挑一个软柿子捏才是!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陈保林琢磨着,以金家的权势,就算是眼前的阵仗,恐怕也奈何不了金陵山,到时候只怕自己就要成了背黑锅的最佳人选了!
咬了咬牙,陈保林心里头想的是,自己若是背了这个黑锅就彻底和仕途无缘了,不过好处也是很明显的,金家是绝对不会亏了自己这个人情,将来更大的好处有的是!
可是,陈保林此时心里头还有些念想,也许这件事还没坏道这般田地,因而听了嵩祝的话,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诬陷,一脸委屈的说道:“老师明鉴,这证人系徐升的祖母,直系至亲如何能做证人,学生着实冤枉!”
徐升气得脸都涨红了,可是大堂之上他却不敢不问自答,只拿眼睛恨恨的盯着陈保林。
嵩祝冷笑一声,从袖口拿出一件东西,着衙役拿到堂下:“你看看这是什么?”
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衙役手上,只见那是一块白色的绢布,上面赫然是一份联名的保书,徐升的眼圈立刻有些湿润了,这是他的街坊邻居十几户人家的联名,有些人家并不识字,却把手印按了上去,徐升心里面知道,这些街坊们是冒着被甄家和金家报复的危险在为自己作保。
陈保林一看这个,心里面越发心虚了,低下头沉默不语,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想着如何开脱。
嵩祝见他模样心中更是不喜,沉声喝道:“你还有何话说?要本官动刑不曾!来人啊!”
陈保林一听到“动刑”两个字腿肚子都转筋,登时就磕头喊道:“招,我全招了!”
金龄山眼珠子都瞪圆了,偏过头看向陈保林,陈保林一见立刻把自己刚刚心里面想好最坏情况下的说辞,一股脑的全吐了出来,不外乎说的是自己妒忌徐升的才华,因而才出言诽谤,又害怕自己事后遭到报复,这才拖着金龄山下水。
金龄山原本以为陈保林要把自己给卖出去,心里面正气恼着呢,一听陈保林这话连忙开口说道:“对,对,我一切都不知情,都是他干的!”
贾政瞅着下面热闹的场面,又看了眼嵩祝越来越黑的表情,心里面有了谱,看来,这嵩祝是不想给甄家和金家的面子了。
果然,只见那金龄山和陈保林话音刚落,嵩祝就命人把陈保林压下大牢,而后对金龄山说道:“既然你声称自己名正言顺,这也好办,一个月后举行岁试,如果到时候你交上卷子,你是不是冤枉的,自然就知晓了!”
一堂审下来,陈保林的诬告是坐实了,被剥去了资格,留待之后定罪暂时关押在牢中,徐升系冤枉,恢复了癝生的资格,重新穿回蓝衣,金龄山留待岁试之后再行审问,暂且发放还家,不过为了防止他逃跑,嵩祝派了自己带来的两个侍卫守在了金家。
嵩祝这不给面子的做法着实惹怒了甄家和金家,可嵩祝和贾政不一样,嵩祝是满人,赫舍里氏,满洲大姓之一,也是世袭的官位,之后一步步走到了大学士的位子,甄家想要和他叫板,还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
贾政此时看的有些明白,这嵩祝恐怕和甄家真是毫无关系,那么,贾政心里面只剩下一个疑问,这嵩祝明面上是学政,可是做官的都知道,一方学政等于一个隐形的钦差,究竟嵩祝到苏州,只是为了选拔乡试的生员,还是另有其他康熙的旨意。
更详细一些,究竟他一进城就把矛头指向了和甄家有千丝万缕的金家,究竟真是为了那拦轿喊冤的老妇人和那封联名的保书,还是说,他早就把目标锁定了甄家?这其中,康熙有没有在其中做过什么,如果真的是康熙的意思,那么康熙对甄家的态度又是什么,这是贾政必须要弄清楚的。
可是,人家嵩祝可是带了自己的亲信来,十几个满洲勇士铜墙铁壁一般,自己手头就这么几个人,贾敏的两个和贾蔷是绝对信得过的,那个师爷态度暧昧还需要再观察一番,可即使他也是可以信任的,就凭这四个人他去查嵩祝?这不明显是以卵击石吗?可是他又不能不有所动作……就在贾政进退两难的时候,贾珠的回信给他拨开了云雾。
前任苏州知府于进,康熙三十一年进士一甲,四十五年迁礼部员外郎,四十八年迁礼部右侍郎……这些履历看上去平淡无奇,可是配合着贾珠后面的话看,就能看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贾珠比贾政消息灵敏的多,他是知道是谁被点了苏州学政,因此贾政虽然没有交代,他却已经把嵩祝的生平也给附在了上头,康熙四十八年,嵩祝恰好是礼部尚书,并且贾珠在这里注上了一句:私交甚笃。
而贾珠在信中提到的其他方面也让贾政心里面有了底,这于进回了京康熙只是训斥了一番,就另外点了官位,虽然被降了两品,可是已经是十分荣宠了,而贾珠身为南书房行走一个很大的便利就是能够有机会看到奏折,他在这里告诉父亲,如今江南道御史弹劾江南织造的折子数目着实不少,康熙对此十分震怒。
根据这些,贾政心里面琢磨,嵩祝学政身份背后很有可能还兼职着钦差的任务,这位于公于私都看甄家眼眶子发青的大人,又从家世到如今的荣宠都要比甄家腰杆子更硬,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帮手。
贾政想到这里,开始盘算这位嵩祝大人的可利用空间,抬手把信纸在火烛上点燃,看着它全都化为了灰烬,贾政这才看向前来送信的信差——贾珠在信里提到前来送信的是他的心腹,颇有几分拳脚功夫,并且让他留下来帮自己的忙。
在感慨手上全是文弱书生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武夫,贾政心里面瞬间更是敞亮了,把赵宁交给林寅带下去安置,贾政把贾蔷叫了出来,安排他去做几件事,贾蔷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二爷爷放心,蔷儿自当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您等着好消息吧。”
贾政目送贾蔷离开,心里面想着,这甄家的一步棋先埋进去,之后,该是时候把府衙内部的蛀虫清理清理了,这个师爷,倒是个可以拿来试探那些典吏们的好人选。
这些典吏们的背后可都拴着偷税漏税的大户,只要能把他们捏在手里,还怕税收这一部分填不上来吗?更何况,贾政眼里难得闪过一丝冷芒来,前任在任的时候就是因为不肯压榨百姓,这才交不齐税收被罢了官,那么其他能够交的上的前前任乃至之前的那些知府,恐怕用的都是一个法子,无所不用其极的罗列税收款项,的确,经商赚取利润无可厚非,可是百姓何其无辜,竟要成为他们偷税的替罪羔羊!
那么,现在也是时候让他们为百姓做点儿什么了,嗯,育婴堂要办,普济堂也要办,贾政划拉划拉,制定几个计划,算一算需要的欠款,这一次,该让他们大出血了,一个个都肥的流油了,多榨些出来也是为他们好,贾政弯了弯眼角,心里面呼出了一口气。
终于紧绷的心情有了片刻的松缓,贾政的眼神落在了地面上的灰烬,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来,多少次他也像像刚刚那么干脆利落的烧毁书信一样把那只同心结也烧的一干二净,可是每次拿起它,心里都会闪现之前和弘皙的一幕一幕,然后,下不了手。
他只能把那上面的字迹磨了下去,然后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装饰品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可是每次对自己这么说完,他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他有时候都想自己是不是犯贱,明明都已经被拒绝的那么干脆了,还忍不住去想念他,想着他如今是不是消了气开始有一些后悔了呢,想着如今京城的天气越来越凉了,他会不会生病了。
越是这样,他就越唾弃自己,可是唾弃了之后,他也终于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在自己心里竟然已经这么重要了。
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一个最后通牒,等解决了苏州的事,他回京之后,那时候他们两个人也应该都整理好了心情,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要面对面的好好谈一谈,不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也都能平静的接受了,总好过像现在这样。
贾蔷保媒甄府来访
第二天一早,贾政原本打算带着刘保便衣出去苏州城转一转,就在这时门上来人通秉,说是甄家下人递了名帖进来,贾政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呢,上一回甄家派人来请自己过府,说事请,却有着一副“我请你是给你面子”的成分在里面,可是这一次,这名帖言语周全得处处透着小心和逢迎,在拐弯抹角的说明了想要来府拜访的意思之后,也并没有安排时间,而是一切可着贾政的意思来。
贾政拈着名帖,心里面大概猜到了甄家的意思,嵩祝虽然一点面子都没给甄家留,但是却留下了余地——岁试见分晓。甄家也的确是能屈能伸的主儿,别落了这么大的面子后,居然能拐着弯的找到自己这里,无外乎是想让自己做个中间人,打探一下这学政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是不见?贾政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面转着念头,嵩祝对甄家的态度直接来源于皇上,那么皇上这一次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彻底把甄家连根拔起,还是说,皇上心里还念着旧情,打算给甄家一次机会?
联想到金龄山那件事的态度,贾政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了后者,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这件事就不好办了。贾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苏州税收,一大半就源自于和织造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铺们,那些典吏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瞒上司也和织造府的势力庞大脱不了干系,如果嵩祝真一门心思对准了甄家开炮,那自己就可以借着这个东风,可如果不是……
贾政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名帖,皱起的眉头慢慢的舒展开了,对啊,兵不厌诈,既然甄家现在有事求到了自己的头上,那么,他们家也总要付出点儿代价是不是,至于之后结果如何,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不是?贾政眼睛弯了弯,第一次笑容里带了丝油滑来。
想到这里,贾政派人回了帖子到甄府,然后心情愉快的带着刘保出了门,第一站先去了贾蔷那边,如今贾蔷在苏州置办起来了两家商铺,一家经营布料生意,一家则是茶庄,贾政先去了布料那边,一进门,贾政脸上的表情顿了顿,对面那人刚刚扬起的笑容也略僵了僵——那人正是在甄府见过的甄琼。
贾政是知道贾蔷和甄琼合作的关系,但是他没想到甄琼如今竟会在商铺里面帮忙,他不知道贾蔷有没有跟甄琼说过自己和他的关系,因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心中着实有些尴尬。
这甄琼的的确确是不知道贾政和贾蔷的关系,贾蔷虽然为人古道热肠,但对于他自己的事却鲜少提及,甄琼也秉持着君子之交的态度,也没有过问过贾蔷的家事,只是多多少少从贾蔷平日的言谈中猜出了贾蔷父母双亡的事,其余却是一概不知,他此时是惊异于贾政这位知府大人竟然会便衣来了这家商铺——要知道,他们的这间商铺不同于其他大商户遍布绫罗绸缎,他们的布料主要的客源是普通百姓,因而价钱上十分便宜,又是新铺子,在苏州也不出名,地点也不在十分热闹繁华的地段。
两个人心里都是心思百转,大眼瞪小眼之间,商铺里雇佣的另一个伙计却不知道这些门道,见二掌柜不吱声傻站着,连忙开口说道:“这位爷,看点儿什么料子?”
伙计话音刚落,内室的门帘掀了起来,贾蔷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账簿,边走边对甄琼说道:“昨儿刚刚进来的那十匹料子……”说着话贾蔷抬起头,这才看到贾政站在柜台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