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斜长身影投在地上,嗅着不一般的沉重气息,良兮的身子忽然一颤。
她傻了……竟然就这样跑出来。
身后人的气味明显是带着浓郁的梅花香,是她从来没有闻到过青婶她们身上会有的气味。安良兮,此刻终于开始害怕了。
冷日下渐渐发抖的身子跟猫一样蜷缩起来,肩上的压力一刻都没有得到缓解,反而,粗重的呼吸在耳畔渐渐清晰,仿佛时刻在提醒她已经落入别人的陷阱。
当白府众下人的脚步声都已经轻不可闻的时候,那人终于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警告:“不要出声,不然就杀了你!”
良兮没有点头,她觉得这个略粗的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顿时陷在沉沉的回忆中,她想着身后的声音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
“听到了没有?若是你答应不出声的话,我就带你离开。”
良兮不信他有如此好心却还是只得点头。
肩上压力一松,可以听到那人用微乎其微的声音笑了笑。
良兮心胸一片开阔,翻转过身子,反过来压在他身上。那人没有意识到她会有此一招,竟然也被她压倒在地上,后颈磕上硬邦邦的假山石头上,发出砰的一声。良兮心中有些不忍,抬头看去,却见那人慌忙转过头,翻出一掌击在她胸前。
“咳咳——”
良兮受到重击撞在另一根柱子上,嗓子里火辣辣的疼泛出一阵恶心的感觉,吐不出血,只咳嗽了两三声。
那人却怔住了,背着她,久久才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
良兮拿手捂住嘴巴:“什么原来如此?”
她越来越好奇,看着眼前这个人明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却总是在要记起的时候有一瞬空白,抓不住那一瞬灵光。
试探地道:“你是谁?”
那人只反问她:“跟我走如何?”
良兮很想说凭什么但却又不敢,弱弱地道:“为什么?”
“你做什么事都要考虑为什么吗?”
“那是……自然。”
“哼!”明明这人是背着她的,然而手指一翻,竟然再次扼住她的咽喉,精准无误,快速而且迅猛。
显然是个练家子。
良兮一瞬的茫然,而后忽然嘲道:“要抓我……竟还用得着你这样的……高手出马,他,真是高估我了!”
“你知道是谁派我来的?”语调一样,明显充满好奇和讶异。
“是,陈叔——好久,不见了……”
背着她的人身体一震慢慢转过来,一脸惊奇:“呵呵,好眼力!难为你还记得我……”这张脸,原以为焕发的都是忠诚和敦厚的模样,竟然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而且拿捏人脖子的力道控制得那么好,不得不佩服其武艺的高超老练。
三千弱水哪一瓢知我冷(二)
陈叔指上的力道毫没有改变,粗糙的拇指带着老茧按在良兮的脖子上,硌得她很不舒服,可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又动也不敢动。
陈叔的内力果然深厚,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隔着清澈的水塘,冲天的火光炙焰熊熊燃烧,烧在良兮眼底。怎么说也是住过这么久的宅院,何况还是她在古代住过最好的地方,哪能没有一点感情呢,正在心底悲哀着,踢踢踏踏的人影幢幢由远及近。
一个少女咦了声道:“少爷呢?”
另一个少女朝良兮住的屋子努了努嘴:“刚不是进去了。”
“院子里的火势这么大况且又烧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少爷他们出来?”
“屋子那么大恐怕还没找到安姑娘少爷他就……要不我们找人进去看看吧……”
说话声渐行渐远。
良兮扭动了下脖子:“唔——”
陈叔的指头压住她的动脉沉声一喝:“别动!”
良兮当即不敢再动,尤其是她已经隐隐听到……
“嘿嘿,教你乱跑。”白杨依旧着那身月华色的锦绣衣袍施施然慢步前来,看他仍然张扬姿态、任性风流,可是原本整洁清爽的模样此时已经烟熏得乌黑。他衣肩上有点点燃穿的破洞,青黄色的鞋尖上亦是片片泛白的烟灰。
这棵白杨……托他的福,每次看见他这般轻佻的样子,良兮就觉得他是胸有成竹,顿时去了害怕,她豁然昂然起身,不再畏畏缩缩地蹲在假石下。
陈叔眯着眼睛,锐利的目光还是如猎鹰一般,紧紧盯着良兮,他道:“白少,在下与白少无意结仇结怨,只希望你答应在下一个小小的请求。”
“好说。”白杨好像迫不及待要达成协议,两手一拍一合,好不痛快,“但是,先放下我家娘子。我家娘子虽然嘴巴尖酸刻薄了些,身子骨还是极弱的,经不起阁下的‘一月无勾’。”
陈叔一动未动:“我们要商谈的就是这位安姑娘。”
白杨道:“诶,我家娘子只是一介妇人,有什么好谈的?”
陈叔嗤笑一声:“别告诉在下白府连查个人的底细也做得那么费力。”
“这是什么话?我白杨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何故去查别人底细。”
良兮咬了咬牙。这两个人说话怎么那么喜欢转圈子?若不是以她为人质,她倒也想看看最后是谁的唇舌更厉害更婉转些,可惜如今她为砧板上的鱼肉就差人拿刀霍霍逼向她。
他们在这里讲着安姑娘长安姑娘短的,可不知这个安姑娘其实就要被活活掐死了。不就是涉及她背后身份的事情嘛,何必那么麻烦,既然大家都知道那快些直说便是了。
陈叔再笑,指关节却一一收紧,良兮扯着他的手费劲地去掰,却一点用场都没有,他一双手跟铁箍似的收在脖颈上纹丝未动:“姓安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那就敞开窗子说亮话,如何?”
安姓本来也不少见,可是在这个年代,这个非常时期,非常地点,却显得极为异常。
当初弱水门有过一次大规模的行动,虽然行动的任务最后是完成了,弱水门却为此付出了惨痛了代价。当时一位高官大臣奸商勾结,弱水门一众门人出动杀他,不幸被却叛党向官府告发,皇帝大怒,下令只要是姓安的都要杀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于是从京城开始,举国上下的安姓之人都遭到如此灭门之灾。
因此安姓在此时极为少见。当初安姓之人所能存活的不是与官府贿赂过的财大气粗者就是改名换姓之人。
安良兮是例外中的例外。
因此只要得知安良兮的大名,谁也不会不留个心眼。
像白杨这样的聪明仕途之人更不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陈叔对此更是万分确定。
陈叔哼笑:“白少千方百计要讨安姑娘欢心,为的无非就是……”他说着还在中间停顿了下,故意不说下去。
白杨不爽了绷着一张脸:“我是贪图美色,怎的?”看他表演得是这样煞有其事,若不是被扼住脖颈良兮真想大笑三声。
这小子装腔作势起来实在是有一套。
嘿嘿,白杨演技之高超,简直是没有人能够超越的。
陈叔也相当沉得住气,捋一把鄂下的短须,锐利的目光直逼良兮,刺得她头皮发麻。陈叔神色不变,却好似透过她再看另一个人——白杨,摇了摇头。
“阁下私闯我白府,这就是与朝廷作对,不满当今圣上的安排,阁下是这个意思吧?”
白杨把手别在身后,悠悠扬扬的声音好听得跟笛子里吹出来似的。
可奇怪了,平日子里见白杨那么尊敬圣上的时候还真少见,但眼前他说到圣上二字的时候一脸神圣…恭敬,两手一扣朝天抚上一礼。
啧啧,良兮还在感叹白杨的逼真演技,冷不防身后一凉,汗毛直竖。背上击中一掌猛地向前扑,白杨身形一闪稳稳接住她,一双星眸紧紧地盯着陈叔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难道你也知道自己逃不出白府,这算是摇尾乞怜吗?”白杨扶着良兮,一个人默默念叨着,“哼,你算识相的。”
话音未落,亭台之后、假山背面竟然都纷纷走出一群红衣褐冠的官兵,个个都手执长刃刀剑,面色发黑,杀气腾腾。
良兮顿时醒悟到白杨早就对此事有所预料。难怪他一直那么优哉游哉,无所顾忌。
“哼,你错了。陈某不需要人质,一样可以自由出入白府。”
“呵呵,你这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白杨的眉毛仍是半弯着显示着轻佻和不屑,他右手肆意一挥,众官兵一涌而上。
良兮忍不住在心下暗暗地悲叹一声,原本他们龙争虎斗自顾不睱,是绝妙的逃跑时机,可惜她运气够背,竟然被他们逮个正着,失去时机。
白杨带来的官兵都非一般的无名小足俱是精锐之师严阵以待有着面对战场的肃然。冰凉的风吹袭而来,火把上的光急剧跳跃着,冷冰冰的兵服映亮了一张张浩然的脸。
陈叔屏气凝息。
他一只手悄悄伸入灰青的宽袖中,单薄的身骨在风中摇摇欲坠。
辰矣是他一手带大的……想到他即将死在乱刀之下,那种不堪入目的惨状,就连良兮都有些不忍。事实上,她更不忍心去想象辰矣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的表情。
“放了他吧。”她只是在心中这么想的,哪晓得竟然说出了口。
白杨的眉峰一耸,诧异地冷冷道:“为何?他刚才放火要烧你!”
“即便是这样他的性命也轮不到我们来处决。”
“你不杀他,他还会来杀你……他只是个奴才自然是受人指使。”
“那就让他再来杀我好了。”
白杨倏地拧起了眉:“你明明知道是谁派他来的……他……”
良兮声嘶力竭地埋头大嚎一声,喝断他后面的话:“我不相信!”
白杨握拳的手重重一放,一同挥出去的还有一股莫名的震怒情绪,半晌,无力地垂在一边。
“好。”他唇边绽放出诡异的一笑,道,“反正三日后即是我们大喜之日,呵呵,为夫会好好保护你的。”
陈叔大笑三声,眼神中充满暧昧地朝他们投去一笑。
完全就是挑衅。这陈叔也真是的,连自己生死都难说,竟然还如此挑衅地看她,就不怕她一个不高兴的让白杨杀了他吗?不,他一定是占着辰矣的关系,笃定地捏住了她对辰矣的感情,因而有恃无恐。
然而白杨这话倒是重重地提醒了她。
良兮一直都不知道确切的日子,此时一听竟然就在三日后,她顿时感觉全身一片冰凉,跟二月天里被人用冷水浇了一头,彻底僵住。
在白杨的示意下,众人纷纷架着陈叔离去。
他仿佛毫无反击之力,乖乖地被带出白府,一场争斗就此化解了,良兮却意外地没有喜悦,也没有放下一桩心事的感觉。相反,更甚的是她越来越觉得时间急迫,大火没有灭掉反而烧到眉毛上来了。
“娘子早些休息。”
白杨摆了下衣袍,挥一挥衣袖,月牙黄的身影渐行渐远。
一定要逃出去啊。
可是大火都灭了,青婶她们几个竟然连人影都不见。
换做平时,或许青婶比她更急,一身武力早就带着她不知逃到天涯海角了。
夜渐深,鸦雀无声。
良兮却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有孤枕难眠之感。在白镇,她几次都是跟青婶同塌而眠的,尤其是月弧弄影来了之后。
有大半个月不见青婶他们几个了,在这个月圆之夜感觉分外想念。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么久不得见,可是因为被白杨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三千弱水哪一瓢知我冷(三)
在房中煎熬三日,仿佛度日如年。
良兮总是在窗口伫立彷徨,忍不住四下张望,怕白杨或者有其他下人来,而他们不来,她又紧张担忧下一刻会有人走到她身后,悄然无声地就给她披上盖头。
这两晚,良兮几乎每天都做噩梦,不是梦见跟白杨拜堂成亲,就是辰矣派人来杀她。两者都不是她所愿,却无一不是真实地感觉到事情的将要发生。
此时正是第三日凌晨。良兮叹了一大口气,抹去额上的淋漓大汗,抖了抖衣襟,这么冷的季节,可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湿的,感受到汗液的粘稠和臭味,她从床上一坐而起。
好险啊——良兮倒了一杯凉茶,咕噜噜地急急喝下肚。
方才白杨的脸就在她眼睫前,较之过往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能数出他有几根眉毛,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良兮却懂了他的意思——你我终于成亲了。
终于成亲了。
这算什么意思么,想白杨早之前就说过的那句:“良兮,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她唇角就犯抽。想她也算是转世重生,竟然还是一副残花败柳,失去重新做良家妇女的机会……
如果没有那道圣旨,如果没有来到京城……她是不是还在白镇辛苦地砍柴种菜,过着永无出头之日的生活?跟青婶相依为命,继续贫困而清静。
只是天意弄人,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良兮的命里先遇上的是白杨,然后一辈子就要跟着他打转?本来打着如意算盘,打算吃定辰矣了,哪知结果是她被人重头到尾戏弄了一番,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就跟他要生要死的,从白镇折腾数月到京城。
兜兜转转,她还在呆在白杨身旁,然后在别人眼中她仍然是个小妾。然后她有点明白了。一次可以是偶然可是接连一次又一次的就不能算是偶然,而是有意。只是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算是对白杨有意还是对富华奢靡的金钱生活有意。
女人是虚荣的啊,尤其是她这样受过苦的女人。
她记得她当初是如何在不能温饱饥寒交迫的环境下长大的,她又还是记得她是如何踏着别人的欣羡和嫉恨变成小三的。
受尽过他人白眼,以及聒噪不堪入耳良的唾骂,良兮渐渐蜕变,心智也愈渐成熟。
可是,她越是想要摆脱就越是深陷其中。
小羊作为良兮不同于一般外表光鲜程度的攀比对象,事实上她总像是受人敬畏的女神生活在良兮的世界,小羊曾经说过:“良兮,凭你这样的程度能混到小三已属不易。良兮,你的容貌情态加在一起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功效。良兮,你就是在其他时间地点人物中,照旧得依靠男人而活。”
良兮到现在都一直无比地佩服小羊的高瞻远瞩,的确,良兮这一次穿越仍是以别人婚姻外的小三而存在。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良兮就这样愣愣地坐在桌旁,时不时斟满一杯冰凉的水,饮下,时间竟也过得如此之快。
渐渐听到稀疏而熟悉的脚步声,良兮一个打挺,直立起来,扑通一下坐回到床上,刚刚拉过被子披上,房门就被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