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一个汉子气喘吁吁的冲进了院子,打破了这里的恬静,他也不见礼,喘着气说道:“老爷出事了,先生快去看看吧。”
周宁手中的茶杯险些滑落,一颗心不禁突突的跳了起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差点将桌上的茶壶带翻。
王伯当脸色也变了,看到周宁反常的举动,略看了她一眼,快步去了。
周宁却没有举步,只觉得双腿沉重,怎么都抬不起来,心里反复思索着历史上关于单雄信的点滴,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大堂里灯火通明,门口森森的站满了人,却没有一丝声息,沉闷的让人窒息。周宁勉强挤了进去,一个昕长的身影跪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周宁又上前几步,勉强可以看到他的侧脸,没有丝毫的表情,眼皮微微垂下,睫毛遮蔽了眼眸,双唇紧紧的抿在一起,嘴角的肌肉轻轻的颤抖着。周宁舒缓的心又一次抽紧,他的拳头紧紧的按在地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骨节几欲冲破血肉而出。
他的脸上尽管没有任何表情,却写着一个字,就是恨。
死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大哥单雄忠,为李渊射杀。
周宁望着他突然有一种泫然欲涕的感觉,杀兄大仇注定是无法相报的。那么以后,都只能郁郁寡欢了吗?尽管他豪爽豁达,可是那恨却是那样的触目惊心,挥之不去。
他于黄沙中不染一尘立于马上时的卓然不群,他举着大碗跟兄弟们觥筹交错时的豪气干云,他皱着眉头一次次从周宁身旁经过时的不屑一顾……
每一个瞬间交叠的在周宁脑中闪过,周宁只觉得头痛欲裂。
可是,那个人却偏偏是李渊,尽管周宁的历史很差很差,她却还记得李渊是未来大唐的开国之君。
杨广果然没能善罢甘休,亲自带人围杀。
护卫的家丁奋力御敌,最后却都一个个死于马下。
常夕清楚的看到,握在李建成手中的剑颤抖了一下。
李渊脸色铁青,极力的守护在马车旁与敌周旋,护着妻儿老小。
常夕已不忍再看,李建成手臂上又挨了一剑,脚步也更加踉跄。而敌人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小,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难道我知道的历史都是假的?常夕不禁有一些绝望。
一个温热的小手握在了她的手上,李世民望着她,神色尽管复杂却没有一丝惊慌。
常夕也神色复杂的回望着李世民,居然慢慢安下心来。
只听到远处马蹄轻快的落在路面上,銮铃声叮叮咚咚有节奏的响着,恍惚间,常夕突然疑心是在春游,那声音是那样的清脆欢快,又是那样的沉静安然。
一个洪亮的啸声在山坡上响起,一匹黄马俯冲而下,只见马上的壮士面色金黄,手中握着一对金装锏,包围圈很快被他撕开一道口子,手起锏落,一个汉子脑浆崩裂,瞬间毙命于马下,敌人已开始后退。
李世民的小手从常夕手中抽出,翻身下了马车,常夕跟春香欲拉却没有拉住他。
李渊抱拳为礼,“多谢恩公仗义相救,敢问恩公姓名?日后李渊定当厚报。”
壮士淡然一笑,调转马头,向山坡上冲去。
常夕跳下马车,随手从衣服上撕下几块布,为李建成包裹伤口。
李建成嘴上说着“不碍事。”目光却落在远处的壮士身上。
李渊在一旁喃喃的赞叹道:“真豪杰。”
李世民却追了上去,不住的喊道:“恩公叔叔,恩公叔叔。”
李建成从常夕手中抽出胳膊,追上去喊道:“世民,世民,快回来,恩公已经走远了。”
李世民停住了脚步,却仍旧望着山岗的方向。
唐初著名大将,勇武威名震慑一时,于万马军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追随唐高祖李渊父子为大唐王朝的稳固南北征战,座下黄骠透骨龙,手握四棱金装锏,面若淡金,秦琼秦叔宝是也,果然名不虚传,常夕不禁在心里感叹道,古人诚不欺我。
常夕拉过仍旧在极目远眺的李世民,蹲在他面前温和的说道:“世民,如果我告诉你,以后你还会遇到这位恩公叔叔,你相信吗?”
李世民先是半信半疑的盯着常夕的眼睛,过了一会才眨了眨眼爽朗的说道:“我相信。”
常夕浅笑道:“那就跟我回马车里吧。”
常夕看着李世民爬进了马车,才向李建成说道:“你的伤真的不碍事?”
李建成淡然一笑,“不碍事,好了,你先上车吧。”
常夕浅浅一笑,转身向马车走去,回眸间,见李建成晃动着胳膊,微微皱着眉头,看来伤的确实不轻。
林中又传来马蹄之音,在燥热的午后激起沙尘无数,常夕惊异的望向林子,难道杨广又去而复返?这可如何是好!
李渊抖擞精神,从马鞍上取下弓箭,瞄准树林,敌人尚未走出树林,伴着箭尾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已中箭坠落马下。
紧接着一番躁动,一群汉子吵吵囔囔的围在树林边缘倒于马下的汉子周围,有的大喊,有的咆哮,有的推摇,乱作一团。
李渊的双眉紧紧的锁在了一起,低声道:“杀错人了。”快步走了上去,李建成跟在身后,也向林子边缘走去。
常夕缓缓的放下了帘子,眉头又一次锁在了一起。
春香摇了摇她,“小姐,怎么了?”
李世民翻转过身来,“爹爹杀错人了。”
常夕一把扯住了他,“不要下去。”
待常夕又一次掀起帘子望向树林边缘的时候,只见李渊被那一群汉子扭做一团,李建成在一旁陪着笑脸欲从众人手中扯回李渊。
常夕心里只是担忧李建成的伤势,看那一群汉子似乎都是被射死之人的仆从,并不关乎痛痒,想来也不会太麻烦。
若是常夕知道日后这件事情让她最亲的人那么痛,她此刻断然不会这般的心安理得。
周宁虚脱的坐在院中的葡萄藤下,目之所及,圆圆的荷叶在风中摇曳,欲放未放的芙蓉反射着水的光华,潋滟卓绝,星光愈发的昏沉,空气也越来越闷热。
快要下雨了,周宁心里想着。曾经一味的想要逃离这可笑的宿命,心里一味的仇视这个时代的一切甚至包括这具皮囊,可是在突然停下来后,竟然会是如此的坦然,坦然的接受命运突然推给她的一切,坦然的接受上天给她开得这个滑稽的玩笑。
周宁信步向院子外面走去,由于突如其来的巨变,使得这座广阔的宅子愈发的空旷,周围安静的一片死寂。日间练功回来路过后山的一处断崖,风光颇佳,想来此刻那里山风清凉,倒可以暂时逃离这里的沉闷,想到逃离这个词,周宁不觉苦笑,我还是在逃,若心已成牢笼,那么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囚牢。
周宁远远的就看见断崖上立着一人,那个身影她很熟悉,周宁犹豫了一下,快步走了上去,轻声说道:“逝者已去,节哀吧。”这次只有他们两人时,倒是没有再叫那个可笑的称谓。
单雄信转过脸,冷冷地打量着她,“你怎么来了?”
周宁望着对面墨色的夜空,迎着清凉的微风,语气也是说不出的淡然,“因为这里清凉。”
单雄信又看了她一眼,“是啊,清凉。”语意甚是苦涩。
周宁道:“你恨吗?”却是明知故问。
单雄信没有说话,目光又一次冰冷的在周宁身上划过。
周宁又道:“曾经我也很恨,可是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连恶霸都不能奈何,更能奈上苍何。”周宁转过脸望着单雄信,眼中一片朦胧,“所以我就想,这一切都是早已经注定好的。”
单雄信仍旧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淡淡的说道:“我听伯当兄弟说起过你的身世,只是不明白你贵为突厥公主,又有什么使你觉得过不下去呢?”
周宁苦笑,“我也不明白。”继而又说道:“你有梦想吗?”
单雄信有些诧异,脸上神色颇为复杂,过了片刻黯然说道:“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自然不愿意做一辈子现在的勾当,虽然是劫富济贫,路见不平,可是朝纲昏暗,贪官污吏无数,我又能杀得完,救得完吗?虽说大哥是被李渊射杀,可是李渊却也非有意为之,生逢乱世,人人只为自保,又找谁说理去。大丈夫建功立业,我空活了二十余年,却是碌碌无为,说来也是可笑之极。”
周宁淡然说道:“只要你想,就可以实现。”
单雄信一时颇为激昂,沉默了一会,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周宁点点头,说道:“我小人之心,忖度着你定会找个地方烂醉如泥,不想却在这里清醒,你也早点回去吧。”
单雄信苦笑了一下,漆黑的眸子又落在了远处不尽的黑暗中。
周宁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我想问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完成了几个?”爽朗的声音经风传向远处,竟然在对面山涧里形成了回声。
单雄信转身望了周宁一眼,眸子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臭丫头,几日没见你胆子越发大了,我可是你老爷。”
周宁返回时,只见黑暗中立着一袭白衣,昏暗里竟有种飘忽不定之感,先是吓了一跳,仔细辨认却是王伯当,当下恭敬的说道:“先生,原来是你。”声音中扔带着丝惊恐后的波动。
王伯当黯然的说道:“吓着你了?走吧,回去吧。”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声音夹杂着些许的落寞。
游秋园上
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孩子却是从长安前往太原的路上有的。
可能是相处久了跟李世民熟了心里的隔阂逐渐去掉,也可能是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带来了太多的欢悦,常夕的心情也轻快了许多,久久压在心口的包袱终于暂时放开了一些。
春香从外面进来,步履轻盈,人未到,笑声已到了,“小姐,你看这枝白菊花好吗?”
春香托着个翠玉色的美女耸肩瓶立在帘子前面,瓶中供着一枝菊花,花瓣洁白无瑕,绣球一般,累垂可爱。
常夕笑着说道:“人嘛,很美,花嘛,更美。”
春香微微扁了扁嘴,“小姐又打趣我。”
常夕向窗外瞟了眼,“索性陪我出去走走。”
春香忙放下翠瓶,走过去扶着常夕胳膊。
常夕笑着嗔怪道:“你扶着我我反倒不方便,再说现在身量都未显呢,若都照你这般,以后的日子只怕都要躺在床上过了。”
春香狡黠的一笑,“小姐,这可是姑爷吩咐的,我可不敢偷懒。”
常夕无奈的笑了笑,只好任凭她搀扶着。
已是秋色满园,只见晴空万里无云,几只大雁从湛蓝的天际飞过,树多半落了叶子,光秃秃的却另有一般清凉干净的美。院中一角的菊花肆无忌惮的开着,清香扑鼻,倒给荒园增添了一些别样的生机。
常夕在一丛□旁驻足,蹲下去抚弄着花瓣,指尖从上面划过,忽然想起了一个词,人淡如菊,第一次看到,还是在金庸的武侠小说《连城诀》里面,想到那段起于菊花的爱恋,常夕心头忽然一丝惆怅,好久都没有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父母怎么样了,妈一直都有心脏病,如果我真的是死了,她恐怕多半也生不如死,而爸,只怕又要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了。我现在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父母养育孩子的艰辛,我以前是那么的不懂事,总是跟你们争吵,只是此生,再没有孝敬他们的机会了,爸妈,请原谅我的不孝,你们对于我的恩情,我,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报答。
春香见常夕面带悲戚,眼中泪水涟涟,一时有些着急,“小姐,蹲得久了不舒服,起来吧。”
常夕点点头,怅然的叹口气,“我们回去吧。”
两人刚刚转身,只见窦氏扶着丫鬟玲儿缓缓走了上来。
常夕跟春香忙都屈膝行礼。
窦氏似笑非笑的说道:“你有孕在身,以后不用行礼了。”
常夕微微点了点头。侧身让在一旁。
窦氏没有要走的意思,又瞟了常夕一眼,说道:“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常夕忙笑道:“没有,不过是吹进去了沙子,揉的。”
春香也道:“老太太,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带小姐在风地里站着。”
玲儿说道:“主子说话,那容你插嘴了。”
春香摇了摇下唇,低头说道:“奴婢失礼了,请老太太责罚。”
窦氏笑望着常夕,说道:“依我说,这沙子就不该揉,揉来揉去,红的还是自己的眼睛。”
常夕心头意境,忙说道:“老太太教训的是。”
窦氏打量着常夕,“我有话跟你说,随我来。”
常夕吁了口气,道:“是。”
春香似乎很不放心,想要跟上去,又不好跟,玲儿笑望着她,眼中带着些轻蔑,春香想怒又不敢,一时脸憋得通红,却只能在心里委屈。
常夕一边跟在窦氏身后,一边琢磨着老太太所为何事。
窦氏在湖边的假山旁站定,望着湖水,淡淡的说道:“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语气和蔼中却透着股子威严。
常夕避开窦氏的目光,轻笑着说道:“老太太真是折煞我了,老太太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了,商量,媳妇可不敢当。”
窦氏脸上神色依然风轻云淡,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吩咐了。”
常夕的心渐渐紧缩,看窦氏志得意满的神情,一定是玲儿之事。常夕强忍着心头的酸楚,轻声道:“老太太请讲。”
窦氏笑吟吟的道:“你有孕在身,身边又只有春香一个,春香虽好,但是照顾起来,定然不是那么周全,我想着把玲儿放在你房里听使唤,一则照顾你的日常起居,二则建成那里你照顾你到的地方她也可以帮你照顾,这样你才好安心养胎。那丫鬟很是聪明乖巧,极会服侍人的。”
常夕心想,还真是为了这件事情,当下笑道:“多谢老太太体恤,只是玲儿姐姐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老太太定然也离不开她,媳妇若要用,自然告诉管家再买新的进来,不知老太太觉得可好?”
窦氏嘴角的笑渐渐收了起来,“新买的丫鬟不知就里又不会服侍,你有孕在身,我可不放心。”
常夕一时也不好执意推脱,勉强笑道:“多谢老太太爱怜。”
窦氏道:“那我回头就打发玲儿去你房里。”说罢转身走了。
常夕道:“恭送老太太。”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已涟涟而下。
春香一路小跑过来,“小姐,怎么了?你怎么哭起来了?”
常夕缓缓的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玲儿要搬进我们院里服侍,你以后,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必要的时候,多忍耐一下。”
春香蹙起眉头,“为什么啊,老太太也真是的,要给人,给别人也好啊,偏偏是玲儿姐姐。”
常夕道:“以后就不要再抱怨了。”
春香点点头,“小姐,水边湿气重,回去吧。”
常夕道:“我想站一会。”
湖水平静如镜,阳光铺撒在上面,反射着熠熠的光华,可是却深不见底,不知道里面又是怎样的一番波涛暗涌。
常夕望着水,心情渐渐平复,远处一个小孩跑了上来,却是李世民。
李世民站在她旁边,仰头望着她,“大嫂子,你看着水是不是想起我了?”
常夕不觉笑了,蹲下去拉着李世民,“是啊,我想到你你就来了,走吧,回去吧,别再掉进去了。”
春香插嘴笑道:“再掉进去小姐可救不了你了。”
李世民道:“为什么救不了我了?大嫂子不喜欢我了吗?”
春香笑道:“二公子,不是小姐不喜欢你了,是小姐有了小宝宝,没办法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