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干戈棋局,人情蕉鹿沧桑。浮云富贵亦寻常,且把恩仇齐放。
两个唱罢,拍手大笑。只见小道重慌慌张张赶来,叫道:“师父,不好了!紫虚宫有兵马围住,两个将军把本宫住持拿着,说奉童枢密将令,要来提师父。住持说在小庵,领兵同来了。”公孙胜、朱武连忙立起,使个隐身法,倚在松树边着个下落。
张雄、郭京押了住持,入小庵不见,山前山后各处搜寻,并不见踪影。住持道:“公孙先生自居小庵,不在宫内,这几年从不见下山,恐怕误认了。”郭京喝道:“胡说!他亲与我斗法,闹了虎峪寨,与李应杀了冯指挥,奉圣旨来拿的,不是小可!兀自篱畔摆设酒肴,在此赏菊。你这贼道,先知风放他走了,拿你去见枢密爷,重按军法!”叫把住持锁了,纵军士把宫内钱粮衣资掳掠一空而去。公孙胜摇着头道:“奇怪!我遁迹多年,未尝下山,并不接见一人,哪里有甚么虎峪寨,杀甚冯指挥?好没头脑,害这住持受累。”朱武道:“我前日下山买香,有人传说饮马川重聚强人,十分兴旺,或者李应当真在那里惹出事来也不可知。只不该牵到师父身上来。总是这里安不得身了。且到饮马川探个虚实,再觅名山洞府栖身,却不是好?”公孙胜依允,进庵收拾行囊,同朱武从僻路下山到饮马川。
不多两日路程,已至山边。果见刀枪密布,旌旗悠杨。到关上通了姓名,喽啰进报。原来樊瑞、蔡庆已先到了寨里,一同出迎,到聚义厅相见。李应满面笑容说道:“二位师长已作世外神仙,不似我等复撄患难。虽时常想慕,急切里不能相会。今日不知甚好风,吹得到此,真是喜从天降。”公孙胜道:“我两个久离尘迹,高卧白云,重阳那日,对菊小饮,不意童贯差兵将拿住紫虚宫住持,说贫道使妖法闹虎峪寨地方,和大官人杀了冯指挥。一些头绪不晓,请问众位,为甚缘故重聚于此?”李应便将登云山孙立寄书,杜兴刺配,济州越狱,林子里杀冯彪的事说了。公孙胜道:“这是一件,也与我无干。那虎峪寨又是怎的?”樊瑞笑道:“这是我的事。我来寻访师父,路经虎峪寨李良嗣家,与郭京斗法,作弄了他。蔡二哥偶然遇着,家丁认得同李大官人杀冯彪的,要来捉拿,被我使遁法走脱。想是他们猜到梁山泊上只有公孙先生会行遁法,故此错认了。”公孙胜方才省得,说道:“怪道来的将官说道亲与我斗法,想是郭京了。只是为甚做了将官?”樊瑞道:“童贯镇守北京,郭京是林灵素门下,荐与童贯。那晚差官来请,想是在童贯标下了。”李应道:“朝廷昏暗,奸党专权,把我兄弟们害得零落无多,还要得一个不容。虽然错认了先生,也是天假其便。今乘到此,正好原照梁山泊上旧位,请先生居尊,共遵约束。”公孙胜道:“贫道已离世网,心似寒灰不复燃矣。因事体模糊不知来历,特来贵寨讨个实信。今已明白,即刻告别,再择名山潜身远害了。”李应道:“弟兄们还多,倘然意出事来,又错认了先生不能安身怎处?小弟有个两便的善策在此。”公孙胜道。“请教。”有分教:干戈再起谈方略,水火抽添握胜谋。不知扑天雕说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斗法是稗乘常例,因要惹出公孙胜来,故借此敷演。且提起李良嗣、郭京,为宋朝失两河之故,是一部大头脑。
第七回 李良嗣条陈因赐姓 铁叫子避难暂更名
却说李应要留公孙胜、朱武在山寨里,二人不肯,便要别去。李应道:“师长既爱清闲,那饮马川形势非凡,山后高峰下面有一白云坡,地面平坦,两道瀑布飞到坡前,汇成阔涧。苔石磷峋,四围有千百株虬松,参天苍翠。就在坡上建个小院,请师长在内清修,自送供给。有事则请教方略,无事则闭门参究,岂不是两便之策?”众人齐声称善。公孙胜就要去看,李应陪到白云坡,果然一派景致不让二仙山,公孙胜方肯住下。驾起座竹桥,结个茅庵,前临碧涧后枕苍崖。花药纷披,禽声睆睆。公孙胜、朱武令小童炊篝,不要送供给,蔬食清香,安心住下。
过得五六日,忽探事喽啰报上山来道:“有一二千兵马,打枢密府旗号,浩浩荡荡杀奔山边来,头领须作准备。”李应唤杨林、杜兴紧守寨栅看他动静,未可出战。原来郭京、张雄锁押紫虚宫住持去回复。童贯道:“公孙胜哪里赏菊,这紫虚宫住持先通风放他走了,因拿这住持来回复。”住持分辨道:“公孙胜自居小庵,与本宫不相往来,他自遁去,与小道何干?”童贯道:“他遁到哪里?”住持道:“闻得李应在饮马川哨聚,他是同党,或者在哪里。”童贯道:“李应少不得要剿灭,再差都统制马俊领二千兵、一并同李应擒来,扫清山寨,不可失误。”当下将住持撵出。
马俊同张雄、郭京领兵杀到饮马川,见山势峻峭,不敢攻打,只在山边摇旗呐喊。到下午时分,忽听一声炮响,李应全身披挂,背上插五把飞刀,提着点钢枪。左有樊瑞,右有杨林,三骑马飞出阵前。郭京指着樊瑞道:“公孙胜,你这贼道!两番使妖法走了,今天兵到此,快快下马受缚。”樊瑞笑道:“你这天将摔不死的贼!真见鬼了,我是公孙胜?你若遇公孙胜,还死得早哩!”郭京大怒,做势要出马。张雄恐他失了锐气,仗大杆刀劈面砍来。李应接住,战了十余合,李应拖枪便走。张雄不知是计,飞马赶来。李应觑得较近,暗掣飞刀,正中肩上,负痛抱鞍回阵。樊瑞、杨林催动喽啰冲杀过来,马俊抵当不住,官兵自相践踏,伤者甚多。忙退十里下寨,计点军士,折了三百余人。商议道:“贼寇凶勇难敌,败了一阵。且安歇一宵,明日申文去讨教兵方好。”
却说李应得胜而回,公孙胜、朱武知有兵到,也来寨中。李应道:“这些疲兵小将,何足道哉!便是童贯自来,也杀他片甲不回。”朱武道:“他折了一阵,锐气已丧。兵贵神速,今夜分四路埋伏,去劫大寨,使他只轮不返。童贯害怕,再不敢撩拨了。”李应称善。遂遣杨林、杜兴、樊瑞、蔡庆,分头埋伏。二更时分,李应自捣中军。到得寨口,分开鹿角,大喊杀入。官军略无准备,张雄、马俊在睡梦里听得,马不及鞍,人不及甲。李应冲到,一枪把马俊刺死,张雄望寨后脱去。喊声四起,杨林、樊瑞各路团团裹拢。那些军士杀的杀,逃的逃,如疾风乱扫败叶,只不见了郭京。剩下的衣甲器械、马匹粮草尽数搬回,置酒庆贺,不题。
却说张雄只得领了残兵回报。童贯大怒,欲起大兵亲自征剿。忽边报甚紧,大辽兵到,边隘守将拦当不住,乞发大兵遣将救援,故此中止。又接中书省行下文书,前日具题李良嗣破辽奇策,着到京陛见,具陈可否。童贯即发勘合,着良嗣驰驿进京,设宴饯行。说道:“参军复中华之疆土,建盖世之奇功,在此一举一。朝中军国重事俱是蔡太师判决,我有密启专荐。参军宜先晋谒太师,备陈事宜。面圣之时,方可赞襄。”李良嗣领诺,拜别而去。
不一日来到东京,参谒蔡京,呈上密启。蔡京道:“参军此计真有旋乾转坤之功,可称千古创见。若成得功来,自然应授显爵,连老夫与童枢密俱有荣施。只是科道中有几个古板的官儿,定然上疏阻挠。面圣之时,须要明白敷陈,条析利害。”李良嗣再拜道:“卑职蒙太师奖拔,当竭犬马之力,矢心报效朝廷。但一得愚忱,不过草茅管见,还求太师指教。”蔡京和颜送出。
次日五更早朝,道君皇帝驾御迩英殿,阁门大使引进。李良嗣山呼舞蹈拜毕。道君皇帝亲降玉音道:“览童贯所奏,卿建议破辽之策,不知果有成算否?”李良嗣叩头奏道:“燕云十六州已沦没二百多年,不见光风化日。今辽主微弱,将骄卒惰,正是天亡之际。况金国劲气方张,近日与辽国构成嫌隙。遣使航海与彼连和,两面夹攻,易如拉朽。陛下英武圣文,岂但车书一统,远过汉武、秦皇;将见协和万邦,媲美唐尧虞舜。”道君龙颜大悦道:“天生奇才,以佐朕躬。功成之日,定授节钺。”传旨先授秘书丞,赐姓赵氏。赵良嗣俯伏谢恩。左班中闪出一员大臣,绯袍象简,启奏不可。众官视之,乃参知政事吕大防也。道君皇帝道:“何为不可?”吕大防正色道:“辽国与本朝为兄弟之国,和议已成百年。一旦撤其藩篱,而近虎狼之金,他日难免侵凌。赵良嗣草莽之人,不识朝廷大体,事宜速寝。若贪一时之利,他日悔之晚矣。”赵良嗣道:“辽已败盟,今遣十万大兵侵犯北界,犹然守株待兔,岁加纳币,所谓‘赍寇粮而资盗兵也。’莫若以纳辽之币归之于金,坐复燕云故土,正合远交近攻之计。事机一失,时不再来,唯望宸断。”蔡京道:“琴瑟不调,则起而更张之。灭辽之后,与金交好,安有后悔!”道君皇帝变色道:“吕大防辅弼之臣,只图尸位食禄,无经国远猷。齐桓公小国之君,尚能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朕抚有四海,不得刷白沟之耻?敢有再谏者,加以上刑!”叱退吕大防。蔡京奏道:“赵良嗣既建奇策,金国通问使就差他去,庶应对无误,不辱君命。所有应用礼仪,乞降圣旨,敕该部料理,择吉启行。”赵良嗣谢恩退班,致谢蔡太师。各部奉旨,不敢迟慢。
宣和二年二月吉日,辞了朝,拜别蔡京,差人回复了童贯。意气扬扬,一路驰驿,至登莱下海。到金国议定封疆、岁币、出兵夹攻之期,就同金国报问使孛菫来朝。八月中秋,回朝复命,厚赐孛菫,送回本国。赵良嗣加授侍御史,监童贯大军,一同镇守。那时高头骏马,富贵逼人,侍从煊赫,好不施为。
行至黄河渡口,皇华驿馆,催刷船只。正要过河,只见驿门口蹲着一人,驿丞连忙打开。赵良嗣看那人:头戴逍遥巾,丝丝似千条柳线;身穿破衲袄,缕缕如百结流苏。满面灰尘,几日不经浆水;四肢委顿,昨宵决少粥汤。手拿渔鼓简,还装落难神仙;胸藏木漆碗,竟是叫街花子。
赵良嗣认得是郭京。到驿中坐下,唤驿丞问道:“那驿门口蹲着的人,与我唤来。”驿丞急忙叩头道:“不知哪里这个花子,老爷降临,有失回避,驿丞知罪了。”赵良嗣道:“我不计较你,只管唤进来。”驿丞赶出唤时,却不见了。东寻西抓,汗流浃背,直寻到驿后,见在茅厕中捉虱子。驿丞一把扯住,骂道:“你这该死的花子!见大官府到来,不去躲避,连累我担惊恐。还不自去回话!”郭京战兢兢被驿丞扯进,赵良嗣走出叫道:“郭先生你怎么这般行径?”郭京方敢抬头,见是赵良嗣,满面羞愧道:“一言难尽。”赵良嗣唤从人取过巾服换好,作揖坐下。驿中摆出下马饭,一同吃过。
郭京方说:“前日同张、马二统制去攻饮马川,先败了一阵,晚间又被劫营。将士尽皆陷没,我逃得性命。失了机,恐按军法,不敢去见枢密。要到东京再投林仙师,又无盘缠、路上害了一场时行疫病,挣扎起来,只得权唱道情儿觅口饭吃,不想天幸得遇。”赵良嗣也把出使金国,已得定议,回朝超授侍御史,钦命去北京协理军务说了。思量原带他去,因出军失利,是没时运的钝市货,恐怕有碍。又因一番相与,不忍见他流落做乞丐,问道:“你如今行止何如?”郭京道:“若到北京,童枢密定然见罪,又无面目去见林仙师,遑遑无定。”赵良嗣想了一想道:“有个好去处,荐你去安身,自然重用。”唤从人取过文房四宝,修了一封书札,取三十两银子,一副铺陈相赠。说道:“这封书你投到江南建康府王宣尉衙中,那宣尉是当朝少宰王黼的大公子,名唤朝恩。年少风流,兼好旁门,今驻守建康。我备细写在里面,必当亲任。只是要诚实谦和,见机而作,不可妄自尊大,别惹事端。我因钦限甚紧,不便久留了。”郭京感激不尽,送到黄河边。赵良嗣自渡河而去不题。
单表郭京本是落难的人,要顿饱饭也不能勾。陡然换了一身华丽衣服,身边又有三十两银子,岂不是一朝富贵,气宇便觉不同。昂昂然重走进驿里,坐在赵良嗣的公位上,奴才狗腿的海骂。驿丞从外边走来,晓得是御史故人,又送银子,况且赵良嗣去还不远,没奈何,掇转一副面孔,折叠两个膝盖,陪罪道:“不知老爷是御史公的好友,有眼不识泰山,方才甚是得罪。”郭京躺在交椅上,做个不见,凭那驿丞磕头。慢慢的说道:“起来!我不计较你。去的那位老爷,不是朋友,是我小徒。当初得我许多力,一朝富贵的。我是故意来试他,他自然该敬我的。我如今要往建康,你该作何料理?”驿丞道:“这里有的是徒夫,但不知老爷用多少名数?”郭京是刚刚天上掉下来这一担行李,想多也没有用处,捋捋须笑道:“我也不好十分扰你,只消一名。”驿丞唤过一名囚徒,吩咐道:“这位老爷是方才赵老爷的师长,你在路上小心伏侍,老爷自然赏你。”囚徒挑了行李,郭京起身,从山东取路到建康。
行了好几日,天色已晚,错过宿头。官道旁有一所大庄院,叩门借宿。有一员外,苍髯古貌,面带忧色。出来问道:“客官何来?”郭京道:“在下是当今圣上拜为师的林真人位下,授洞霄宫法官。今江南宣慰王少宰的公子来迎,因错过宿头,待借仙庄过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依例拜纳。”那员外自有心事,意欲不留,见说了许多大来头,只得恭身迎进。草堂上相见过,说道:“难得仙长到此,只是有慢。”郭京道:“这里叫什么地名?敢问上姓?”员外道:“是临清州管下,地名丰乐堡。老夫姓钱,是祖代住下的。年纪六旬,并无子息。单生一女,却也生得不甚粗蠢。诸般女工晓得,今年十八岁了,并无看得中的女婿,未曾婚配。近日却害了一桩不尴不尬的病,甚是忧心。终日不茶不饭,昏昏的睡,晚间倒梳妆起来,房中像有两人讲话一般。老夫和妈妈疑心,细细察听,不见人影。如此有三个月了,不知是人是鬼,委决不下,无法可除。”郭京道:“敢是被妖祟所凭,何不请法师驱治他?”员外道:“便是我这里有个紫微观叶法师,符咒灵验。请他来施符设咒,莫想驱治得他,反被腰胯上打了一下,至今害病不起。”郭京道:“毕竟那法师不得真传,故吃了亏。若有五雷正法的,随他甚么邪魔,遣天将即刻剿除。”员外道:“方才见仙长说是林真人位下,定是道法高强。不揣欲求大力,若得平安,自当重谢。”郭京道:“驱邪逐鬼,是我们分内的事。你若说谢,我倒不肯了。”员外大喜,倒身下拜道:“请问要甚么三牲福物?”郭京寻思道:“不知他女儿生得何如,且哄出来一看。”答道:“香烛福物,是少不得的。还要令爱当面一看,就晓得哪一种妖邪,方可惩治。”员外道:“且待福物齐备,等老夫去唤小女出来,仙长少坐。”走进去不多时,同那妈妈扶出女儿来。郭京仔细从头上看至脚下,怎生模样:粉脸生春,映出桃花两朵,云髻拖翠,天然柳叶双弯。态度如湘烟淡荡,香风似花气氤氲。立苍苔浅印鞋痕,捻裙带微垂玉指。
远望来,行雨行云浑似梦,定有妖凭。近看时,非花非雾总难描,宛然神女。
郭京见了,魂不附体,半晌说不出话。勉强挣着道:“细观气色,是九尾狐狸为祟。若不早除,决然髓竭神枯而死。请小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