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战场上10多年的经验,他断定今天日本人绝不是平平常常的调动、集结。日本人今天就会发动全面进攻。
返回军部,他饭没吃,脸没洗,先把电话要到了左翼陈瑞河的36师师部。
“陈师长吗?准备得怎么样啦!”宋希濂压住话头,先问道。
“军座,你放心,一切都准备完毕,就等小鬼子来送死啦!”
“好!你们阵地前面有什么动静?”
“现在还没有。可派出的搜索队回来说,小鬼子在后面穷折腾,不知又在搞什么花样?我总觉得这仗不会等太久啦。”
宋希濂见手下这员武将似乎已有所觉察,心中略感安慰。他提高了声音说“陈师长,现在鬼子频繁调动,是在集结兵力。今天日本人就可能发起攻击,部队一定要准备好。你部与钟师的结合部千万不能马虎,重要的是,一定要在鬼子发起攻击后。判明他的主攻方向。”
“明白啦!军座。我想问一句,我们在这里到底要守几天?”
陈瑞河师长看来想摸点儿底,好有个准备。
“越长越好。你就照10天半个月准备吧!”
挂断电话,他又要了右翼钟彬少将指挥的第88军。交待完毕,他才放下电话,舒心地透口气,喊道:“传令兵,洗脸吃饭。”
上午10点左右,黑压压的一片日机首先飞临富金山。24架日机像一群发现猪物的乌鸦,在阵地上空盘旋俯冲。成堆的炸弹和喷吐着火舌的机枪,转眼间便把富金山半腰中国军阵地炸得烟尘蔽日,火光冲天。
地面上,荻洲师团长集中了第13师团的所有炮兵,伴着肆虐的日机,加入到对71军的狂轰滥炸中,阵地上一片火海。
日机的轰鸣声,惊动了地图前正苦苦思索的军长宋希濂。值班参谋反应过来后,大喊:“敌机,快隐蔽!敌机,快隐蔽!”
宋希濂任凭卫兵催促,却一动没动。他相信最先叫他的,一定是桌上的电话而不是日本人的飞机。
日机未到,倒是有几发炮弹在军部附近炸响。卫兵见状更急了,催他出去避一避。他生气地一瞪眼:“慌什么,听不出这是炮弹吗?日本人看不见我们,这炮弹是射飞的炮弹,不会这么巧就落在我们头上。”
卫兵很少见军长发火,有些怯阵,退到一旁不再说话,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36师师长陈瑞河打来的。
“情况怎么样?”宋希濂急急地问道。
“他奶奶的,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凶得厉害。弟兄们被压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部队有些伤亡,但不大。主力都在棱坎的反斜面猫着,鬼子打不到。”陈瑞河似乎比军长还轻松,骂骂咧咧他说着。
“地面进攻开始了吗?”
“嗯。我师当面大约有二三千鬼子在向山上攻,远处还有1千多人。估计这次日本人的进攻有些试探性质,出动的兵力约1个联队。”
“老陈,干得好!如果一线部队有能力,主力先不用。但是听着,要是把阵地丢了,我可饶不了你。”
“放心吧,军座。”陈瑞河还是这么大大咧咧。但宋希濂对他放心。陈瑞河在战场上从未含糊过,而宋希濂对36师这支自己的起家部队更是放心。他知道,只要自己呆在山上,36师绝没人敢后退半步。36师阵地上,陈瑞河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开战2天了,荻洲中将似乎专与他过不去。最初以26旅团沼田重德少将指挥整整一个旅团猛攻36师阵地。但沼田少将的七八千人被陈瑞河顶住了,荻洲见2天未能打开富金山大峡口,一怒之下,又从103山田旅团调过2个大队,汇同第10师团的2个大队一起加强给沼田少将,希望能从左翼突破富金山阵地。
36师一兵未见增加,但面临的对手,却从最初的二三千人增加到七八千人,再增加到10000人。两天前还大大咧咧的陈瑞河见日军不断增兵,自己却不断减员,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把电话打到了宋希濂的军部,要求很简单却很让军长头疼:要么增兵,要么放弃阵地,向后转移。他的理由很让军长心痛,部队伤亡太大,减员已过三分之一。
陈瑞河人粗心却细,他觉得宋希濂不会看着自己的起家老本受难而不顾的。要知道,没有36师,便没有宋希濂的今天;而今天的宋希濂,也离不开36师。这支部队既是71军,也是宋希濂的全部“家底”。
宋希濂着实心疼。但做为国民党高级将领,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的为人处事,职业道德,都远比他的黄埔同窗胡宗南等人磊落。1个月后,胡宗南敢不战而擅自放弃信阳,他不敢,也不会。
此时,他效忠蒋介石,但他不做昧良心的事。胡宗南可以看不上李宗仁,但他对孙连仲这个杂牌将领一样敬重有礼。原因简单,孙连仲是他的上司,他的长官。长官是不分黄埔嫡系还是杂牌的。
宋希濂不但能征惯战,还是一名深明大义的将领。几十年后,当他深为中共的宽厚大度所折服,在纽约主动为两岸统一奔走呼号时,台湾国民党当局对其百般辱骂时,送他个“鹰犬将军”的绰号。但明眼人谁都明白,宋希濂在美国的所作所为,中共不可能掐着脖子逼他干。他是自愿的。
宋希濂确是自愿的。他是为正义,公理驱使而干的,即使“晚节不保”,这正是他的性格。
宋希濂的良心、正义,终于使他放弃了私念。他毫无回旋余地通知陈瑞河:“援兵现在一个没有!36师一步也不许后撤,有多少人上多少人。”
宋希濂怎么说的,就一定要怎么办。深知军长脾性的陈瑞河闭上了嘴,也铁了心。
36师阵地前数十道棱坎上,已躺满了日军的尸体。36师阵地上,工事早被每天翻来覆去“光临”阵地的日机炸弹和地面炮弹,揉搓得无影无踪。36师官兵踏着半尺深的虚土,凭借弹坑、死尸战斗着。
一连7天,荻洲师团长的2万重兵被死死拖在富金山下,没有越过一步。
富金山顶,宋希濂每天都要爬上去观察前线情况。36师浴血死战的前前后后,他十分清楚地看在眼里。他为自己的老部队每一次反击得手而欢呼,也为日军每一次突入阵地所担忧。但36师凭着坚决的防守和顽强的反击,自始至终没给他脸上抹黑,自始至终让他感到激动和骄傲。
中国要是有20个36师,日本人就休想猖狂。他常这么想。
但山顶上的抵近观察,也常让他觉得遗憾和失望。在山头上,日军后续部队的南来北调,在小树丛后喷吐着火舌的炮兵阵地,往来于公路上的运输车辆,甚至架着帐篷的伤兵救护所,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
“要是有1个炮兵团,哪怕是1个炮兵营,凭着这么有利的地形,也绝不会让小鬼子们逍遥。”他常常惋惜而遗憾地对身旁的副官这么说。
但他没有,1个炮兵也没有,这让他不胜悲哀。他想不通,身为一个国民党中央军、尤其是拥有4师的加强军,怎么就得不到被称为“战争之神”的炮兵。他不理解,国府大笔大笔的军费都花到哪儿去了?
炮兵有,却没配给他。胡宗甫罗山之战,把炮兵像个“非”字一样排列在公路两旁。以至还没开几炮,就被日本飞机炸成了一堆废铁。胡宗南虽与他同门同师,又深为委员长器重,却常犯愚蠢得可笑的错误。
好钢没有放在刀刃上。第2集团军阵地上,兵团总司令孙连仲中将手持望远镜,观、察着烟尘弥漫的富金山阵地。
久经战阵的孙连仲通过一个细节就感觉到了富金山火药味的浓烈。几天前,山顶上还立着两座不大的小庙和几十颗大树。但眼下,山顶上却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他知道,一般的战斗是不会有这种效果的。
他拨通了71军军部的电话,对宋希濂说:“宋军长,撑得住吗?”
宋希濂想了想,说:“司令,仗打得苦。商城方面情况如何?
我们至少还得守几天?“
“至少3天。至少3天商城方面防御才能稳定。宋老弟,你是条硬汉,守五六天已很不易。刚才白长官来电话,战区嘉奖陈师之固守奇功。望你们能再撑几日,待友军在你们身后站稳脚跟再撤。”
“司令放心,希濂当全力而为。”
放下电话,孙连仲感慨地对老部下池峰城说道:“宋希濂是条汉子,比我厉害。他可比汤恩伯那些混蛋中央军强多了。”武汉,宋希濂这个名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也吸引了蒋介石的目光。
荻洲师团久攻不下,被日本战地记者抓住了话题。很快,东京的大报小报不时出现“此(富金山)役由于受到敌主力部队宋希濂军的顽强抵抗,伤亡甚大,战况毫无进展。”“我军遇到强手,束手无策……”细心的日本人已发现自武汉会战以来,这样的报道已越来越多。
令人惊奇的是,中、日两国虽杀得你死我活,但东京的报道几乎当天就能传到武汉。而这些报道一旦到了很富渲染力的记者手中,马上就能演变出无数令人震惊的新闻,宋希濂和他的71军一时威名大震。
但远在富金山的宋希濂却全然不知这些。9月9日,他又来到了富金山半腰36师师部。
令他惊奇的,是师长陈瑞河的变化。可能几天没洗脸了,皮肤糙得像是要裂开。脸色灰暗得发黑,活像裹了层硬壳。不知几天没合眼,俩眼珠子向外凸着,爬满了密密的血丝,手指让烟熏得焦黄。蓬头乱发,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鬼。
“难为你们了,陈兄。”宋希濂见人生情,有些心酸。
“没什么,只是弟兄们……”陈瑞河也有些心酸,说不下去了。
“孙总司令来电话说,战区对你们表示嘉慰,并报请军委会为你们……”
陈瑞河伸手止住了宋希濂,“军座,死了的弟兄们是不会要功求赏的。你痛快地说,我们还要守几天?”
“连今天在内,至少2天。”
“钟彬的88师在于什么?”
“钟师也在作战。而且,他们是军的预备队。”宋希濂说最后一句话时,加重了语气。但当他看一眼神情暗然的陈瑞河后,心又软了下来。
“陈兄,你师还有多少人?”
“1千多,包括轻伤员。”
“我从88师调一个团给你。两天内,我希望富金山还在我们手中。”说完,上前一步,一手轻轻拍了拍陈瑞河的肩,“老陈,国家危难,弟兄们为国捐躯,应该为他们骄傲。36师永远要站着,绝不能爬下。狠狠地打,弟兄们才能死而无憾。”
步出师部,他走上了战火暂歇的前线。望着三三两两扎着绷带,像是从地下钻出的土地爷一样的士兵,他感到骄傲,感到鼓舞,也感到心酸。他走到一位十几岁的娃娃兵面前,正了正钢盔,拍了拍士兵身上的土,转身离去。
年轻的士兵看见了军长眼中滚动的泪珠。
军长落泪了。他为36师,为眼前这些英勇无畏的士兵,更九已经倒下的英雄。军长也年轻,他毕竟只有31岁。
9月11日,固始失守。日本人急扑西南,包抄富金山71军后路,71军奉命西撤商城。
10天,71军阻强敌于阵前,未失一寸土地。淮河南岸,71军和13师团中、日两军各自的正牌,经过10天血与火的较量,以中国军的胜利而告终。
富金山下,宋希濂重创荻洲师团,歼敌逾万。
中国守军装备寡劣,伤亡也不轻。仅宋希濂的起家老本36师,就由参战前的1万来人,锐减到八九百人。整个部队被打残了。
但71军终究遏住了第2军疯狂的势头,为仓促应战的第3兵团赢得了宝贵的10天。
9月14日,蒋介石电告全国各地国民党军,称:“……敌之损失综合各方报告:4联队长伤2、亡3,旅团长沼田德重负伤,生死莫卜……是则宋军陈师之壮绩,已获得超出之代价,尤其精神上足使敌确认为愈战愈强,抗战精神,历久弥增,令其气短。
……“
蒋介石看来已被36师深深打动,赞美之辞溢于言表。并号召全军发扬36师精神,“各奋英勇”,杀敌报国。
71军、36师被通令全军,获得嘉奖。
宋希濂、陈瑞河双获华胄荣誉奖章。
71军当之无愧!危难之时英雄方显本色。
富金山的辉煌从此与宋希濂的个人历史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武汉的政治气候,就像支预示天候的晴雨表,随着前线战事的胜败得失,随着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幻,也在起伏波动着。
8月间,一场关于中、日间未来前途的风波搅乱了武汉的平静,吸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
月初,美联社发布消息称:“罗斯福拟在武汉失守后调停中日战争。”一时间在华盛顿刮起一股“和平”旋风,引起美英诸国万众的关注。
但同一天晚些时候,世界各地又看到另一则美联杜电,称:汉口官方及香港《大公报》同时否认外传意大利与汪精卫就中日战争进行调解,并拉中国加入反共集团事。大公报谓抗战策略不变,蒋汪合作无间,欲中国加入反共集团也不可能。
美联社见风就是雨,两条消息似两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中,一时涟漪四起。而对战、和问题最为敏感的香港,反应也最强烈。
8月2日,虞洽卿由沪抵港,更使香港弥漫在“和平”的花雾中。英文版的《每日新闻》甚至宣称,从中国方面得到消息,日方拟向中国提出和平条件五项。当众人都在猜测消息的可信度时《刺西报》5日上午首先刊出日本对华“和平”五项条款。下午,各晚报竞相转载,日方五项条件一时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一、日本退出占领区,但中国也不得驻兵;二、承认满洲国;三、虹口、阐北、江湾租给日本,定期99年;四、赔偿此次战争损失;五、共同防共。”
如此确切的消息一经刊出,就投人再怀疑它的真实性。国内、香港、苏联、西方诸国心情无一不把目光都投向武汉,集中在了蒋介石的身上。此刻,他能决定这场战争的命运。
蒋介石想和平,而且想得比任何时候都迫切。早在6月,他就授意汪精卫派出要员至香港与日本总领事丰村商洽,作和谈的先期准备。只是日本人要价太高,他一时没给答复。
如今这一夜间又掀起一股“和平”浪潮,把他置于极尴尬的、境地。日本人所提五项条款中,除第五条他能接受,第一条在得到确切保证后也可考虑外,其它几条显然是卖国,是根本不能接受的。这件事弄不好,有可能得罪苏联,失去这个军援的外来大户和远东的重要盟友。
蒋介石知道这件事坏在谁身上,也知道对方是有意如此。在蒋公馆,他痛恨地骂道:“娘希匹,汪兆铭(精卫)四处捣鬼,有意让我难堪。他对我还没有死心!他对党国还抱有野心!”
“文胆”陈布雷对这件事也看了个透。他略一沉思,进言道:“委座,这事不能任由它发展下去。否则于委座、于盟友都将贻害无穷。如果委座觉得条件难以接受,则正可以利用这机会昭示国人、友邦,以赢得外部对我抗战的同情和支持,而国人亦可横下与敌寇决死之心。”
蒋介石沉思一想,觉得有理,便吩咐道:“布雷,你马上通知一下,叫宣传部周代部长来一下,我要亲自布置这件事。”
宣传部代部长周佛海是汪精卫的心腹人物。蒋介石叫他来,不仅要利用他对汪精卫发起反击,还要借机整顿宣传部。他认为,近一个时期,宣传部的工作成效太差了。
8月21日,深得蒋介石倚重的军事外交家蒋方震(蒋百里)将军在香港接受了伦敦《每日捷报》记者的采访,揭穿日本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