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婕眉头紧紧皱起,若有所思。
魏夏草继续道:“以前我看他在读IBM营销方案的书,就把你当笑料跟我讲的几个关于吴祥叔叔的段子抖给他,我没直接说,而是给他做假设,如果他站在吴祥叔叔的位置上该怎么做,结果你猜怎么样,他做的非但比那两个笑话更变态,也更有心机。”
方婕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吴祥跟方婕很熟,这个男人早先是IBM的高层,堪称营销界的顶尖精英,对外宣称无一失败案例,他将中国野路子营销和国外正统营销完美结合,单单不败和百分之百的成功率虽有噱头成分,但谁都不否认吴祥是一个业界传奇人物,可惜联想兼并IBM全球PC业务后便自动辞职,靠十几年间赚来的钱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方婕讲给魏夏草听的段子其中一个是吴祥曾经为了跟一名COO增强印象,便制造了一次次“偶遇”,例如知道这名首席运营官有抽烟的习惯,便用守株待兔这个看起来最笨的法子蹲点等人,累加起来,终于成功给运营官一个初步印象,吴祥曾经睡一个星期的会议室地毯放录音笔就是试图了解清楚IBM几位大佬的说话和分析方式,购买他们所有的学术论文和书籍,观察他们在电脑上的上下线时间,通过他们秘书了解他们全部生活细节,哪怕是上厕所的时间,蹲茅坑的时候看什么书,反正无所不用其极,像方婕这些外人听起来就只能当个笑话,魏夏草自嘲道:“吴祥叔叔这些手段,陈浮生大多数都能想到,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陈浮生不缺一名成功人士的心智,只是缺少那个位置?随着他手里的资源越来越多,是不是胃口越来越大?到最后,我们方家拿什么来喂饱他?”
方婕无言以对。
“站在他哥陈富贵身边,他像一个配角,是啊,多不起眼,不高不壮,估计混黑道两个他加起来都没他哥的武力值。站在曹蒹葭身边,还是像一个配角,谁都说那是一坨侥幸插上鲜花的牛粪,长得不帅,没靠山没背景,东北乡村旮旯里出来的农民,哪怕站在陈圆殊、陈庆之这些人身边,依然像配角,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哪有啥身为主子和上位者的气场,我总是想,这种人到底怎么能一不小心就窜上来,妈,你想过没有?”
方婕叹息一声,道:“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必要换一个角度观察陈浮生。”
魏夏草再度望向窗外,咬着嘴唇道:“他没有太多光鲜的东西来扎眼,但我知道不管他遇到谁,在他那个圈子中,磨合同化之后,他就是不折不扣的主角。这种人就像一把柔软的妖刀,不轻不重,就能要人命。”
妖刀。
这是第二个女人如此形容陈二狗。
而此时,开着奥迪A4赶往小窝的陈二狗被一辆帕萨特拦下。
挂江苏省委牌照的帕萨特车内坐着一个陈二狗一眼就知道是谁的女人,乖乖跟着这辆车来到一处僻静处。
他能跟谁耍心机玩手腕,也断然不敢对她有半点不敬。
第二十一章 白眼
奥迪A4跟随帕萨特开到僻静处,这辆帕萨特虽然挂江苏省委的牌照,但不至于在南京通天,在曹蒹葭的熏陶下陈二狗尤其研究过各军区省市和部位司局牌照,对此并不陌生,帕萨特停下后走出一个身穿职业套装的女人,与曹蒹葭有六分神似,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比曹蒹葭多了几分曹野狐身上才会出现的冷漠,那是一个纯粹结果主义者才会拥有的淡定,她环胸站在一棵树下,眺望远方,陈二狗缓缓走到她身旁,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阿姨。
女人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点点头,轻声道:“陈浮生,27岁,黑龙江张家寨人,爷爷死于88年,母亲死于去年,哥哥陈富贵进入沈阳军区第39集团军神枪连,因为在军区比赛表现突出,半年内便破格擢升为少尉排长,后在与38军演习中再次闪光,提拔为中尉,进去东北虎特种大队,一个多星期前的‘牡丹’斩首行动中表现优异,被选中前往新疆执行机密任务,前途无量。陈浮生,在上海做过饭店打杂,替SD酒吧看场子,捅伤赵鲲鹏后潜逃南京,遇到魏端公,在一系列洗牌中脱颖而出,即将掌握南京地下世界一定话语权,我没说错吧。”
“没有。”陈二狗头皮发麻,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敢正眼观察过这个女人,足以见得她无与伦比的强势。
“对于一个农村年轻人来说,不到两年时间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她语调平静,完全没有升降调,没有丝毫颤音和停滞,这意味着她有超乎常人的心态,她的眼神没有哪怕一点恍惚失神,始终执着而坚毅,“年轻人总以为一男一女起初相濡以沫就能够一辈子相忘于江湖,其实风花雪月哪里敌得过柴米油盐和人情世故。人活着不能只想自己如何,自己的爱情是否圆满,自己的事业是否辉煌,自己是否立言立功立德,爱情很大,却不能大过家庭和亲情,否则到最后只能是竹篮打水,两头都空。”
陈二狗竖起耳朵耐心倾听,不试图解释什么反对什么。
“蒹葭从小就很听话,这样不好,聪明温顺的孩子往往钻牛角尖后就无可救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倒不如野狐那样干了20年糊涂事情最后做成一件大事便将功补过。”她感慨道,依然保持环胸的姿态,“我不知道你了解蒹葭多少,但我都想说,一座冰山十有八九都在水下。我也是过来人,知道爱情这种东西,谈门当户对很庸俗很落伍,般配与否,适合与否,也都是两个年轻人之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但我想告诉你,陈浮生,如果你是因为利益选择跟蒹葭结婚,你会失望,如果你纯粹是在意她这个人而结婚,你以后会更痛苦,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今天站在你身边的不是傅颖,只是蒹葭的母亲,否则,你今天回不到蒹葭身边。”
陈二狗始终沉默,没有大风范大气势,也没有靠山背景甚至没有什么文化,陈二狗还在等。
“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就像一头嗷嗷待哺的狼崽子闯进角斗场,不狠不毒就得活活饿死。”傅颖轻轻眯起眼睛,眼神愈发犀利,似乎逐渐从曹蒹葭母亲这个角色剥离开来,冷笑道:“我能了解你的心态,因为我见过太多从农村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年轻人,肯用脑子,肯弯腰做狗,懂隐忍,仿佛天生就知道察言观色,远比大院里出来的同龄人肯被使唤利用,但这些凤凰男对金钱权势的渴望和膜拜也最为鲜明,他们疯狂索要,本能畏惧失去一切、被打回原形,这种畸形心态加上他们苦日子逼出来的聪明,就自然而然演变成心机,继而锻炼出城府,就像你这样,不说话,想着摸清楚我的底牌,然后伺机寻求一击奏效,别否认,那样就虚伪了。”
陈二狗点燃一根烟,重重吸了一口。
“饱暖思淫欲,最能形容大城市里的败家子,饥寒起盗心,则一语中的你这群人。马瘦毛长。人穷志却未必短,野心这东西,是个男人就都或多或少有一点,膨胀后更以为只要坚持不懈就能站在一座城市的顶点,却不知生活要摧破一个家族很容易,夭折一个根基不深的奋斗者更是轻而易举,我19年里陆续栽培过21个农村出身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在高考杀出一条血路的佼佼者,最后出人头地的也不过寥寥五六个,可到今天,也没一个敢说去追求蒹葭。”傅颖语气冰冷道,“你一个光脚的当然不怕穿鞋的,哪怕撑死,只要有一丝机会,肯定都会把到嘴的东西咽下,堵在喉咙也不肯吐出,也是,你如果不娶蒹葭,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点,你倒是跟小李子如出一辙。”
傅颖附加一句,“不过,李家那个当年流着鼻涕跟在蒹葭屁股后面的孩子远比你锋芒毕露,这才是最让我不能接受的地方,如果说我们曹家把蒹葭强塞给一个花天酒地或者碌碌无为的纨绔,她看中你,也不怪他,可你知道那个男人是如何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吗?”
陈二狗摇摇头,一根烟抽得差不多。
傅颖一身精致套装,纯黑色,高跟鞋也是黑色,唯有爱马仕丝巾是一抹画龙点睛的藏青琵琶蓝,将原本尖刻到古板的姿态稍加柔软,不至于让人过于望而生畏,她摘下那副金丝无框眼镜,轻轻擦拭,道:“他如何优秀,你以后只要没有跌倒,总有一天就会碰上,希望你不要自惭形秽。”
陈二狗嘴角扯起一个笑容,点燃第二根烟。
“如果你像你哥,说不定我还会心甘一些输给你这一仗,毕竟你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还算符合曹家胃口,但是。”傅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从不喜欢在口头上逞一时之快,如果她只是试图用语言糟践陈二狗,完全落了下乘,那就也不是那个在神华集团毫无根基都能短时间内掀起壮阔波澜的傅颖。
陈二狗憨憨微笑,似乎拔高陈富贵看低他,完全可以能接受。
而傅颖最看不惯的恰恰是陈二狗这种不抗争的妥协,如果陈二狗能够条理清楚地与她争锋相对,她还不至于如此愤懑,因为她就是跟一个好好先生朝夕相处了20多年,快把她逼疯,她这辈子最看不得不声不响的弱势男人,在她眼中这群人缺少敏锐判断,缺少野性斗志,所以缺少天赋和创造力。
她能忍住沉重杀机,忍住满腔苦闷,只是因为曹蒹葭是她的女儿,至于这个男人是谁,做什么,她不屑一顾,她谁没见过?什么世面没经历过?她吃过苦遭过罪换来大红大紫如日中天,还结过婚培养出曹蒹葭和曹野狐这种天之骄子,除了在妻子这项职业上不尽如意,其余任何一个领域都堪称完美,如果说一个人健全的性格是独立均衡,不依赖别人也不试图控制谁,但傅颖的性格中则绝对独立之外拥有极强的控制和支配欲望,最让人惊叹的是她一直倔强前行,不曾丝毫动摇,精神坚不可摧,如此一来,一个刚有起色便已经杀机四伏的陈二狗,能撼动她什么?
陈二狗不想撼动她丝毫。
无欲则刚。
任他风吹雨打,任他大浪磅礴,任他千军万马,我自一夫当关,稳如泰山。
这一切,是那个唱京剧喝烈酒养守山犬的老头子、陈富贵、孙老头、魏公公和曹蒹葭一系列人潜移默化教给陈二狗的。想要不被别人伤害,就只能极端自我,这是剑走偏锋,陈二狗有这个天赋,从小就做得极好。
傅颖重新戴上眼镜,笑容玩味道:“陈浮生,光做精神世界帝王是没有意义的,任何一个疯子都可以做到,但他们都是现实生活的侏儒,最后说一句,蒹葭看中你,最终不顾阻拦选择你,我不会从中作梗,给你穿小鞋或者下绊子,我现在只希望蒹葭跟你能生一两个孩子,交给我培养,孩子当然姓曹,最好像她多一点,如果全部像她是最好。”
傅颖转身离开,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瞧过陈二狗哪怕一眼,连余光都没有。
而作为他女婿的陈二狗,也只说过“没有”这两个字。
陈二狗等帕萨特离开,蹲在地上抽完剩下半包烟,才缓慢开车回到小窝。一袭瑞蚨祥旗袍的曹蒹葭安详坐在椅子上,不温不火,煮一壶茶,等陈二狗走入客厅,她抬起头,那是一张贤淑安静的容颜,平和到像是一尊望夫石。
她确实不是一个随便一个凡夫俗子就能亵渎的女人。
陈二狗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怎么这么迟才回来?”曹蒹葭捧起他的脸。
“开得慢。”陈二狗笑道。
“你有心事。”曹蒹葭不是沐小夭,她总能一眼洞穿陈二狗心思。
“我在想怎么养你。”陈二狗笑容干净,谁能想象前一刻他才被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女性角色彻底否定过。
“一顿三餐有米饭有一两个菜,就这么养。”曹蒹葭弯着腰凝视着有所掩饰的男人,她未来该喊老公的男人。
“我是有野心有志向的男人。”陈二狗张开嘴笑道,有烟味,也有酒气,有洁癖的曹蒹葭却一点都不反感,她莞尔道:“好,那加一顿夜宵。”
陈二狗哈哈大笑。
曹蒹葭递给他一杯茶,轻声道:“小心烫。”一个男人不管在外头吃多少苦憋多少怨气,能带一张干净笑容的脸庞敲开门站在女人身边,这未必是什么了不得惊天壮举,却足够打动要求极高同时也极低的曹蒹葭。
第二十二章 磅礴
张家寨的黄昏刻板而单调,几声狗吠,袅袅炊烟,一身破碎棉絮的老人蹲坐在破败房子前的白桦木墩子上,这幅画面他已经看了很多年,喝一口自制的烧酒,抽一口极烈的青蛤蟆旱烟,眯起眼睛,望着即将落入长白山脉的夕阳,身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正在陪两头土狗玩耍,老人望着身形单薄的孙子,呢喃道:“浮生,最让东北虎忌惮的畜生,不是皮糙肉厚的黑瞎子,也不是600斤的野猪王,而是上了山的守山犬。”
孩子虽然瘦弱,却一股子横劲,跟两条狗打架,在地上打滚扑腾,不远处一个稍大的孩子坐在泥房子门槛上,身子骨异常结实,托着腮帮傻笑。那两条狗有灵性,下嘴很轻巧,不会伤到孩子,老人咂吧咂吧着旱烟,哼起《霸王别姬》,憨傻孩子似乎喜欢听老人哼京剧,跑到白桦木墩子旁坐下,聚精会神,一曲毕,孩子问道:“爷爷,你今天特别高兴,是在山里给浮生采到好参了?”
“有朋将要自远方来。”老人喝了一口酒道,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眼神慈祥,“富贵,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以后爷爷要是哪天一闭眼躺进那座坟墓,就由你来照顾你娘和你弟弟,富贵,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结实孩子点头道:“可以被所有人当作傻子,但不能对自家人犯傻作孽。”
“记住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老人喝了一口烧酒后,醉眼朦胧,一抹嘴,望着跟两条狗玩得忘乎所以的小孙子,抬头仰望暮色苍穹,笑容苍凉,“做聪明人有何难,卖弄技巧心思,顺势而为,都能做人上人,只可惜人来世上走一遭,谁不是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我们人啊,愚笨一点,嗔痴一些,也未尝不可,能拿起不如放下,能杀人不如救人。这些道理不值钱,但等活到我这把岁数,再不懂就真是魔障了。”
孩子眨巴着眸子,似懂非懂。
一个古稀老人背着行囊风尘仆仆赶到张家寨,终于找到村子最上方的破败房子,抽旱烟的老人站起身望向那位脸色枯黄的远方来客,这位行色匆匆远道而来的老人解开大行囊,掏出一对包裹有麻绳的巨型牛角,递给陈浮生爷爷,道:“加上这样东西,李家从此不欠你什么。”
“坐下来喝口水?”陈富贵爷爷微笑道。
干枯如一杆枯竹的老人摇摇头,恭敬道:“担当不起,怕折寿。”
“这孩子叫富贵,你看怎么样?”陈浮生爷爷也不强求,拉过陈富贵。
“是八极拳的好料子,你只要肯教,再给他30年时间,我也不是他对手。”老人随手捏了捏陈富贵的骨骼,感慨道:“可惜现在已经不是武夫当国的时代,以后更不会是。”
“不管有用没用,能打过李银桥都是本事。”陈浮生爷爷豪放笑道,“咱陈家这两代注定雄才辈出,我降伏不住陈龙象,总得躺进棺材之前替陈家列祖列宗做点什么,否则下去以后我没脸面见他们。”
“他是?”老人望向正与分别取名青牛白雀的两头守山犬玩耍的陈浮生,再看地面,脸色微变。
因为没钱买太多纸笔,泥房子前有一片空地铺满爷孙三人从额古纳河一点一点淘来的细沙,一根棍子就能书法,老人起初没在意,走过去仔细一瞧,一看吓一跳,竟然是《老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