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男气势汹汹提出要跟陈浮生比射箭。
很没悬念地输了。
因为陈浮生是摸了十多年弓的张家寨土猎人,玩不起土铳,要是再没点耍扎抢玩弓箭的压箱本领,在穷山恶水的张家寨是很难生存下去的,黑土地就那么多,树不能随便乱砍,就只能跟兴安岭长白山讨牲口,下额古纳河逮鱼,王阿蒙输了后也闷声闷气地离开箭馆,打架是打不过阴招迭出的陈浮生,估计他琢磨着什么能压陈浮生一头,既然不想搬出老子叔伯们的权势来吓唬对手,王阿蒙不捞点胜利果实,没脸回去让桃花吐一脸口水。
“搞不懂。”陈浮生射出一箭后摇头苦笑道,他是真搞不懂与死人妖赵鲲鹏不太一样的王阿蒙。
“如果你知道这个胖子的爷爷当年在新疆做了什么,你就一定不奇怪胖子怎么会这么执拗。”吴煌并不擅长弓箭,以前甚至不太能分清反曲弓和复合弓的那一种门外汉,对于摸惯了枪械的军人来说,弓并不是一件太值得惊艳的“玩具”,他坐在地板上,欣赏陈浮生拉弓射箭的奇妙姿势,“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这胖子的来头,不过这个你不用太在意,王阿蒙和熊子不一样。看得出来,你越蹂躏他,他越觉得你是个人物,跟我当初被你富贵哥揍是一个道理,我们这种不太喜欢惹是生非的公子哥,某些事情上格外吃饱了撑着。”
“可他总这么阴魂不散,我也不安心。”很久没时间来箭馆疏松筋骨的陈浮生一身汗水,酣畅淋漓,笑道:“我胆子小,就不问你这个死黄瓜男是谁的孙子谁的儿子或者谁的侄子,怕一想到射过他揍过他还拿刀子威胁过他就担惊受怕。”
“也就你敢这么做,也算歪打正着。换作是我,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吴煌丢给陈浮生一条毛巾,满是感慨。
“不说这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胖子其实蛮可爱,真被我歪打正着成了谈得来的哥们,到时候请你喝酒,又欠你一次人情。”陈浮生豪爽道,坐在吴煌身边,将弓放在膝上,他绝不会轻易将弓箭随地乱放,在张家寨他和富贵的扎抢和木弓牛角弓,肯定是最纤尘不染的物件。低头摸着制造精良的现代弓,陈浮生会心笑道:“吴哥,你见识过富贵的拳脚,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拉弓,巨大一张牛角弓,那傻子14岁就能拉八分满,18岁就拉弓如满月,啧啧,那劲道,就是头300斤一身油渣子的大野猪,射中了脖子,也一样给富贵射通透了。”
吴煌看着陈浮生很难得孩子气地伸出两只手比划牛角弓的庞大,也开心一笑,谁都可以不清楚陈富贵的力道,被一记贴山靠撞到医院病房躺了将近半年的吴煌肯定深有体会,他下意识揉了揉其实已经不再疼痛的胸口,满眼惊艳狠狠点头道:“能想象。”
陈浮生继续望着膝盖上那张起初很想给富贵买一张后来断了念头的复合弓,笑道:“小时候我是个病秧子,不喜欢出门,因为在村子里我们是外姓,不讨喜欢,不招待见,偶尔几次闷慌了出门总是被差不多大的兔崽子骂野种,打又打不过人家,张家寨的孩子当时也不兴对骂,俺们农村的孩子脸皮也厚,骂了也不痛不痒,所以我就不喜欢出门,富贵说要多晒阳光,我死活不肯,他就让我骑在他脖子里跑出家门,我抓他挠他都没用,最后实在没法子,我就尿他一身,这傻子也不介意,张家寨很早就把他当傻子,现在想一想我才是罪魁祸首,你说他装傻装了二十多年也不假,但我是真觉得他傻,缺心眼的傻。”
吴煌很好奇陈浮生和陈富贵这对兄弟的童年和少年是如何坎坷的精彩,想到年幼陈浮生在陈富贵脖子上撒尿的景象,吴煌不禁哑然失笑,陈浮生不失灵气的狡黠果然是早早就有的,而不纯粹是被城市这头钢铁野兽逼出来。
陈浮生吐出一口气,使劲揉揉脸道:“富贵前两天打电话来说要去西藏,我开心啊,我起初让他参军还怕他在张家寨一样受窝囊气,现在看他跑来跑去,也当上了中尉,心里负罪感就减轻很多,耽搁了他将近27年,总算能让他一个人睡一张大床,穿不被我穿过的新衣服。”
吴煌唏嘘,默不作声。
“吴哥,你说再过几年,富贵能再升两级吗?我知道中尉已经不小的官了,但要是能拼搏出一个校官军衔,那回到张家寨,还不把那群怂货犊子吓得屁滚尿流。”陈浮生从不掩饰他的虚荣心,他到城市里卖了命勤恳打拼就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的同时扇张家寨几个大耳光,衣锦还乡一直以来就是他很大的野心。
“既然你说富贵去了西藏,那三年内做上少校肯定不算太难,不过做将军肯定不现实,没谁能在40岁前当上少将。起初听到沈阳和北京军区的朋友两眼放光说起东北虎特种大队出了个新兵王叫陈富贵,我就猜是你哥,果然没错。”吴煌笑道。
“可惜娘看不到了。”陈浮生轻声道,点了根烟。
樊老鼠在箭馆角落像一个古代卖唱的卖艺人,拉着二胡,轻轻唱着“一曲梅子黄时雨,铁板琵琶红玉牙。两曲将军白发红颜老,白发哭送黑发人。三曲清明肝肠断,黄泉路上有谁陪?”
离开箭馆坐进奥迪A4,樊老鼠似乎觉着没唱过瘾,刚坐在副驾驶席上拉二胡唱了“一曲梅子黄时雨”,就被陈浮生打断,笑道:“别唱这么晦气的曲子,听着别扭,你来点别的。”
“要不来曲扬州一八摸?”樊老鼠咧开嘴笑道,因为缺了半颗门牙笑起来格外醒目。
“成啊。”陈浮生点头道。
樊老鼠本就是市井里混迹的大俗人,唱起一八摸毫无凝滞,格外动情,似乎真惦念起了哪位不曾放下错过姻缘的女子,一曲本该荤味十足的一八摸也被他唱得肝肠寸断,字字锦绣。陈浮生本来就不喜欢流行歌曲,京剧和昆曲倒是很钟情,车里头都是一些类似京剧黄梅戏的碟子,但现在觉着还是比不上樊老鼠不拘一格的野曲。
就在一八摸结束的时候,柴进之揣着一套三枚象牙雕鼻烟壶正式离开南京。
“二狗老弟,为什么你信任吴煌这种大少爷,反而两次三番试探孙润农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樊老鼠疑惑道。
“在大山里跟不是你死我就是我亡的凶残畜生面对面较量次数多了,就大致懂得怎么看待身边的大棋子小卒子,都是逼出来的本事,大半靠直觉。”陈浮生轻声道,本不想说这一茬,但念在一曲一八摸的份上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是依旧没有细说。
樊老鼠点点头,道:“如果我死了,这把二胡帮我隔三岔五拉一把。”
陈浮生摇头道:“不会的,这几天我做了那么多套子,你一个一个看在眼底,别总说晦气话。”
万事俱备,各自步步为营的双方都只欠东风。
鹿死谁手?到最后小心谨慎的陈浮生和怒意滔天的龚红泉终于确实只能是不死不休。
第八十九章 险恶
昔日张家寨首富张有根给陈浮生打了个电话,说感谢他的帮忙要请客吃饭,陈浮生当时刚好在钱老爷子书房谈完事情,黄丹青要拉着他去听昆曲,听说是老乡找陈浮生,黄丹青二话不说就让陈浮生出去先办事,说听昆曲的事情拖延一两头不打紧。
黄丹青出身望族,后来在三反五反和文化大革命中家道逐渐衰败,但重视同乡的根子扎在黄丹青骨子里,而且也亲眼见证过同乡这一环节在钱子项少壮时期仕途上的辅助,所以格外注意,把陈浮生送出小楼前特地叮嘱以后在南方遇到东北尤其是黑龙江的人物必须拉拢,最好能在南京建一个同乡会,陈浮生放在心上,举一反三地想起一件事情,坐进车前试探性问道:“阿姨,您也知道我手头刚好有一家石青峰私人会所,在南京是拔尖的。手下也有几个擅长跟女性打交道的人员,曾经有浙江朋友提议让我在南京成立一个类似浙商太太俱乐部的东西,您看可行吗?”
黄丹青微微皱眉道:“你要走旁门左道?”
大抵每个一线城市都有类富太太俱乐部的组织,但一部分只是一些酒吧ktv性质的性服务场所,难听点就是高档的鸭店。偶尔有装修奢华的会所,也只是一群有钱没地方花的女人在炫耀抖阔,黄丹青一向对这类东西嗤之以鼻,换做别人说这事,她早就掉头走人耳不闻为净。
陈浮生尴尬道:“阿姨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苦于在人脉上到了个瓶颈,就想换条路子走走,那个浙江朋友说了些浙商太太俱乐部的活动事项,挺有意义,绝不是砸钱找乐子那么简单。石青峰会所耗费魏端公大量心血,我不舍得这块金字招牌毁在我手里。而且现在南京城谁不知道我是您的干儿子,我哪敢给您二老脸上抹黑。”
黄丹青点头道:“那没问题。我帮你造造势,挤掉原先的一两家俱乐部,让你的石青峰成为南京半官方性质的富商俱乐部,后续安排就靠你自己,方婕,陈圆殊在南京女人圈子里都口碑不错,人缘很好,你先说服她们加入,有人领头,加上石青峰的号召力,就不怕没富太太响应。”
陈浮生扬起一张灿烂笑脸,道:“谢阿姨。”
黄丹青慈祥宠溺地摸了摸陈浮生脑袋,道:“别说什么谢,多陪阿姨吃饭听曲散心,这比说什么送什么都强。”
陈浮生轻轻点头,性格显得越来越稳重,不再是那头风声鹤唳的丧家之犬,望着如安详如母亲的黄丹青,柔声道:“阿姨,这南方的冬天是阴冷,不像俺北方是干冷,以前在张家寨冬天哪怕刮烟炮,只要穿得厚实都浑身热乎,南方是真不一样,冷到骨子里,阿姨你您是我这种皮糙肉厚的粗人,偶尔出门一定要多穿点,最好围上围巾。”
黄丹青微笑欣慰道:“这话你老爷子都不懂得说,还是儿子孝顺,女儿嘛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就是这么来的。”
“阿姨,这话您可不能在过年的时候跟那我还没见面的姐说,否则她肯定要对我有意见。”陈浮生靠着车头大笑道,下意识要去摸烟,可没好意思也没敢拿出来。
“抽吧。”
黄丹青柔声道,见陈浮生摇头,她也不强求,似乎想起什么,“佛经上说一念恶即此岸,一念善即彼岸,善恶皆抛即菩萨。我们不求菩萨果,肯定也做不到善恶皆抛,不过干妈是向佛的,还希望你不管对什么人什么领域做事情都留有余地,给自己留条退路,你干爹年轻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的性子,喜欢置之死地而后生,吃过大亏摔过狠跟头,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经历事情多了,大抵不差。”
“记下了。”陈浮生点头道。
“去吧。”黄丹青轻轻挥手。
陈浮生信佛信道信鬼神,不是思想境界有多高,是怕,是最纯粹的敬畏,他终究不是恶贯满盈的亡命之徒,即便杀人的时候因为给畜生剥皮惯了而双手沉稳,不曾丝毫颤抖,但这不代表杀了人后陈浮生能够心安理得。
正因为做不到心安理得,陈浮生上位后这一路才走得战战兢兢,格外小心翼翼。
给龚小菊划花了脸引出龚红泉,陈浮生并不后悔,成元芳是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与她结盟带来的除了摇钱树燕莎娱乐城的一半利润收入囊中,还有密码酒吧崛起带来的日进斗金,人脉上的积累要转化为资金上的泉涌,按照常理是一个很煎熬的坎,因为成元芳,陈浮生轻轻松松迈过去了,最毒妇人心也好,无毒不丈夫也罢,他和成元芳一拍即合。
招惹到龚红泉,起初陈浮生以为可以商量,有斡旋的余地,甚至在王解放被捅翻在地上,他也没头脑发热地找龚红泉玉石俱焚,一则是的确很难找到龚红泉的行踪,二来是就如黄丹青所说总希望留有余地,想着做人留一线,当年插熊子赵鲲鹏一刀便是如此,陈浮生杀过人不错,可没彪悍到二话不说就一口气杀龚红泉马仙佛四五个人,何况也做不到。
杀人是要偿命的,谁被逼急了身边没有一两头跳墙的疯狗?
陈浮生身边有陈富贵,有王虎剩,有陈庆之,龚小菊就有龚红泉,周小雀,甚至连乔家都冒出一个深藏不露的乔麦。陈浮生下定决心要朝龚红军下手,是得到消息龚红泉与俞含亮接头,以及重庆方面传来有关龚红泉的种种事迹,龚红泉出道以来从来都是一个帮亲不帮理极度严重的货色,尤其龚小菊是他的逆鳞,谁碰谁不得好死。
陈浮生当然不想死,疯癫酒鬼在他耳朵边唠叨了那多年的好死不如赖活,这条小命没被大雪大风刮死,没把大山里的牲口叼走,陈浮生是真不舍得死。
第九十章 陈二狗
得知除了张有根还有一批张家寨附近的黑龙江同乡要一起吃个饭,陈浮生顺势说这个客由他请,他也是苦日子里熬出头的人,知道在城市里打工的农民会精打细算到什么地步,张有根见识过自己的一部分家底,自然不好意思在地摊上请客吃饭,最不济也得干净一点的店面里头吃顿正宗东北菜,起码也得两三百块钱。
陈浮生哪怕现在一个晚上就能入账六位数字的现金,根子里的对钱的敬畏还是抹不掉,所以他让黄养神先在玄武饭店订个位置,随后让余云豹依着地址去接张大根一家,再让一个叫张奇航的新心腹去接照张有根所说在同一个工地大棚的黑龙江同乡,陈浮生不愿意让一群可能大字不识几个的老乡转好几路公交车去寻找一家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踩进去一脚的五星级豪华酒店。
说到底,用陈富贵的话说就是他弟弟陈二狗是个好人。
余云豹之所以能开车,是因为以往偷车总需要一两个会开车的,他脑子其实不笨,学起来很快,现在的水平比职业司机不差,还是那辆比亚迪,他率先将张有根一家三口送到离省军区大院不远的玄武饭店。
张奇航那辆保时捷卡宴中则塞了足足五个工地上做搬运工或者水泥匠的农民工,很不搭调,张奇航开着卡宴进入工地的时候,惹来众多惊诧视线,那5名黑龙江农村人一开始愣是没谁敢带头坐进卡宴,来到玄武饭店大堂内的雅聚廊坐下,张有根赵美仙夫妻两个捎上张大贵这在张家寨天天跟陈浮生下套子逮野物的孩子,还有那后到的5个人,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几位漂亮水灵的服务员按照张奇航的要求帮他们端上茶水,那些人甚至不敢多瞧一眼,仿佛生怕多看一眼就要被当做耍流氓丢进局子里。张奇航原先是魏端公重点栽培的对象,年轻却具备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心态,他的稳重并不属于城府范畴,与擅长剑走偏锋的黄养神完全不是一路子的角色,所以张奇航跟相对轻浮的余云豹也不对眼,一个是毕业于人民大学的高材生,一个是混迹于市井鸡鸣狗盗的痞子,各自沉默坐在大堂,两个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并没有热络言语。
陈浮生现在连小巷弄的老鸳鸯都不愿意再去,和吴煌吃饭也都挑市中心的酒店饭馆,这一次也不例外,选择离省军区大院最近的玄武饭店,多少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玄武饭店在南京一流酒店中最多也就是位于二线梯队,但对于张有根和那批出生于张家寨周边村庄进城打工没多久的青壮年汉子,是当之无愧的神仙府邸,张有根见识过陈浮生的钟山美庐别墅,与曹蒹葭同桌吃过饭,最关键一点他是陈浮生名义上的叔,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是个亲戚,所以他充满自豪和满足地信口雌黄,说着这位侄子在南京城里的是如何如何出息,将陈浮生让手下帮他向工地老总讨债是如何如何牛气,那平日里横行跋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