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仿佛说到了什么令人快乐的事情,小女孩儿咯咯笑起来,羊角辫在夜风里软软摇摆。年轻的母亲亦换下了参加颁奖的正装,她们穿着一样款式一样颜色的桃红色卫衣。可爱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摇摇晃晃,另一只手里捏着块煎饼,把面颊塞得鼓鼓囊囊。愉悦的母女两个慢慢走着,不时有游客充满羡慕地看她们一眼。
但仔细听就能意识到异样了。小女孩的汉语说得并不非常流利标准,而且时不时混杂着几句英文。每当这时候,年轻的母亲就会略含无奈地轻轻捏捏她的鼻头,把她的话纠正过来。小女孩儿皱了皱鼻子,开始撒娇。“妈咪~”
“不可以。”母亲温柔而肯定的回答。“在自己家里,瑞比要说中文。”
“Aunt Mary……”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看得旁边几个游客几乎瞬间被萌至死;“……为什么?我们家的neighbor都不是这样呀,Teddy、Locus也不……”
年轻的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小会儿,她站起身,摇了摇女儿的手。“瑞比,你看那面旗。”
小女孩咬着煎饼,顺着妈妈的目光看向广场正中的国旗。“妈咪,为什么它不是条纹的?”
“波士顿只是Teddy和Locus的家,我们家要坐飞机才能回来。”母亲笑了。“星条旗不是我们的国旗……虽然它也很伟大,但是我们的国家要更伟大一些。所以妈妈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田田姐姐都说中文,为什么你不可以?”
“田田姐姐也说得不好。”小女孩儿很聪明,立刻提出了反驳。“而且她有爸爸,我没有。”
这句童言无忌的话语瞬间让年轻的母亲脸色变得苍白。她咬住了嘴唇,过了几秒才恍若无事的笑一笑。“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你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
这个回答让已经初晓世事的孩子有点不满意。但是她很乖巧地没有继续问下去。自从那次把妈妈追问到抱着自己默默地流了很久的眼泪之后,她就不再多询问关于爸爸的事了。夜里有点点凉,仿佛感知到她有点冷,锦书蹲下来把孩子抱住。“瑞比冷不冷?要不要回宾馆?”
“再玩一会嘛。”小女孩抗议道。于是母亲妥协了。“……也好。”
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五步远的身后正有一个几乎在全身颤抖的男人。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她们的所有对话,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眼角的湿润被秋风吹的冰冷,他略带茫然地想,也许此夜之后,他都不会再感觉到清晰地心痛了。
他跟着她们从宾馆来到这里。每一步,他都像是踩着刀尖走在自己的心脏上。
Ⅵ Repudiate Last否认过去
一夜无眠。
次日他起床时脸色糟糕的可怕。秘书吓了一跳,主动建议他是否休病假;沈斯晔正要习惯性地拒绝,忽然沉默下去。秘书看不见他的眼睛。他只是忽然觉得皇帝似乎憔悴了很多。
“……好。”
他摘下眼镜揉着太阳穴。声音是近乎沙哑的低沉。“另外把我今天上午的日程全部取消。”
这时候时间还早。年轻的皇帝一向以极度的自制力而为人称道,毫无疑问他也没有赖床不起的癖好。精美的早餐摆在桌子上,一杯红茶袅袅冒着温香。沈斯晔在桌前坐下,无精打采地拿起刀叉。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漫长的梦。梦里他为了一块饼干与妻子斗智斗勇,她会为了一块被偷吃的糖而对他嗔怒,那种家常而琐碎的生活是何等温暖人心?而此刻,抹着厚厚奶油的蛋糕正陈列在他面前,他却忽然没了胃口。
生亦何欢。
在湖滨饭店的花园里反复踱步,沈斯晔好不容易才捱到了八点半。这是四年前她会起床的时间。他并不知道她的生活作息是否有所更改。他站在她的房门外,手抬起又落下,反复了几次,迟疑着迟迟不敢按下门铃;然而粉团一般的小女孩儿的脸蛋忽然浮现出来,他的心猛然一恸,手指便按了下去。
门打开了。锦书探出半个身子,柔和的眼神在看清楚他时瞬间清明。
小女孩的诘诘笑语从背后传来,她仿佛不愿意让他看见房间内的情况,闪出了门外,反手便把房门带上。沈斯晔不由得有点想要苦笑,只得低声说:“小锦……那个孩子,我看到了……”
锦书淡淡说:“她不是你的孩子。”
“……你还在生气?”沈斯晔的心一沉。“小锦,我……”
他从没有如此懦弱的拙于言辞过。锦书仿佛微微叹了口气,终于抬眼看他。她娇小的脸庞依旧年轻,只是少了几分血色。他试图在她脸上寻找他们共同的过去,却只看到了她冷静的眼眸,倒映着他的影子,形单影只。
“阿晔。”时隔四年,她再次如此亲密地称呼他。“我仍然……爱你。”
她面前的男人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锦书忽然觉得一丝微微心酸。“但是那时候我没有放弃事业,所以现在也不可能。所以,阿晔,别再等着我了。”
男人的眸子黯淡下去了。
“还有我的女儿。”她慢慢地说。“她现在三岁零一个月,O型血。她不是你的。”
他们分手已有四年,他们的血型分别是O和AB,不可能有A或者B之外任何血型的孩子。他沉默下去,黯然后退一步,颓废地斜倚到墙上。仿佛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悲哀,沈斯晔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低声苦笑。一声低低的苦涩叹息从心底溢出。
“好,好,都随你……小锦,我随你。”他哑声说。“别害怕。你愿意,我随你。”
锦书静了静。她抬起头看向他,乌黑清亮的眼睛里一片清明。
“嗯,没事。”她甚至笑了笑。“我还要喂她吃早饭,那么再见了,陛下。”
门关上了。
沈斯晔终于把手放了下来。厚实的橡木门遮挡了视线,也阻隔了声音;房间里安静的不像有人,只是偶尔才能听到小女孩儿的笑声。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喃喃低声说:
“可是,小锦,我们还相爱啊……”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飒飒的秋风。
Ⅶ Ambivalent Syntheses矛盾体
他站在门外走廊里,沉默着。心脏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几近麻木,每一声细碎笑语都是凌迟般伤上加伤。这间房间在走廊尽头,没有人经过,一如几年前她曾经被他骗回来后住的那间房间。静谧没有差别,但此刻与那时的甜蜜相比,岂止云泥之别?
那是从天堂到炼狱的一步步坠落。
他看得见整个过程,可是无力阻止。她放弃不了,他无路可退。再退一步,就只能把万钧重担压在妹妹稚嫩的肩膀上。何必再造成一个人的悲剧?他偶尔会苦涩地想。
不过是几十年。就让这一切,都由自己承担罢了。
那么如此,或许不能也不应该打扰她了。沈斯晔把一直紧紧按着太阳穴的手放下,最后深深凝视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微微苦笑一下。该不该说一声再见?
那个孩子……
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一步。
至少再看一眼。
或许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回首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门忽然打开了。从重逢起就沉静到近乎无情的眸子里,竟满满盛着仓皇惊慌。目光对视的刹那,他看见锦书一样呆了一下。孩子虚弱地趴在她的臂弯里,紧紧抱着妈妈纤弱的肩膀。她的眼睛里几乎闪烁着泪光,脸色有些发白。对视了一瞬间,锦书紧紧一咬嘴唇。
“阿晔,帮帮我……”
冷静在急病的孩子面前变得无所遁形。她只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母亲。沈斯晔茫然了一刹那,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地向着她伸出手。
他在她眼底看见了一晃神的犹豫。但是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把孩子柔软的小小身体交给了他。柔嫩的脸颊贴在他脖颈间,滚烫。孩子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喃喃低语:“妈妈,妈妈……”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流淌着,锦书顾不得别的,已经开始拨打急救电话。但是她的手被他拉住了。抬起头,是熟悉又陌生的、夜空般的眼睛。
“我送你们去医院。跟我来。”
一路沉默。他亲自开车,疾驰到燕京国立总医院。高烧的孩子躺在妈妈怀里喃喃呻吟,让他几乎不忍去听。锦书几乎没有对他说话,她一直在柔声安抚着女儿,有几次,他觉得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流泪前一刹那的颤抖。但是一直没有。
那样温软柔和的她,是怎么度过单亲母亲这些年的……
他几乎不敢去想象。
他在车里就给秘书打了电话,当他们飞奔上楼时,常年与皇室合作的首席医生已经等候在急诊科里。医生对皇帝陛下的面色苍白有些诧异,但是出于职业道德,他没有多问,目光已经落在皇帝臂弯里的小女孩身上。详尽而迅速的检查后,他看向年轻的女人。
“只是普通的炎症。这个孩子多大?血型是什么?我需要给她做皮试。”
医生的笔尖停留在处方笺上。死寂。他面前的年轻女性僵了僵。医生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解释说:“孩子太小,我必须确定用药量。”
张了张嘴又闭上,锦书深深吸了口气。嘴唇被下意识地咬紧,她看见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心里倏然一酸。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她的声音是能为医生听清的最低。
“她三岁四个月……A型血。”
说完这句话,她的力气似乎在瞬间被抽干。几乎不敢去看身边男人的眼。
他和她的孩子。
仿佛有无数台钟声在耳畔同时鸣响,沈斯晔在刹那间几乎觉得一丝晕眩。
Ⅷ No Remedy无可弥补
孩子沉沉的睡着了,手背上挂着点滴。锦书半低着头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所有的冷静、骄傲与倔强都为惊吓后沉沉的疲惫取代。病床上的娃娃在这时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她立即惊吓地回身,用脸颊去试孩子额头的温度。
沉默攫取了这间病房。她支起身子,避开他的目光。一缕额发滑落,遮住了她的眼睛。
良久,近乎梦呓般的低语。“……谢谢你。”
他只得生疏而礼貌地回答:“不客气。”
他似乎看见锦书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一点点上移到他脸上。相距不过咫尺,却仿佛隔着天涯之遥。他在他眼里看见了瞬间的迷茫。但是她随即苦涩地弯了弯唇角,把脸转向另外的方向。
“锦书。”
沈斯晔沉默了许久,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锦书倦怠已极,没有动。
“她……是我的孩子?”
凝固般的死寂。上午的阳光从窗帘缝隙落进来,照亮了一室荒凉。锦书没有否认。她伸出手,握住了孩子幼嫩微凉的小手。水滴声一滴滴落下,落进他们共同的血脉里。锦书轻轻苦笑了一下。她并没有看着他,但他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叫何宛。”
宛如初见。
身后的男人猛地一震。沉默着,他慢慢抬起胳膊,终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膀,一如几年前的亲昵;但是此刻,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够得到哪怕是百中之一的亲近了。或许更多的是想藉以温暖彼此的苍凉,他慢慢地俯身过去。
吻轻轻落在额头,锦书没有反抗。他的嘴唇干燥而凉,带着一点破碎而无望的试探,慢慢移向她的唇角。她能够确信其中并不含有□的色彩,更多的是愧疚、心碎与百感交集。彼此都是伤痕累累,已经不足以支撑下一次破坏性的打击。
唇瓣相触的刹那,病榻上的孩子忽然抽搐了一下。锦书几乎是立刻脱离了他的怀抱,紧张地回头,紧绷的精神在片刻后恢复了苍白倦怠。
“……她一岁九个月时,有一天晚上发了高烧。对门的邻居开车送我们去了医院。可是路上车胎坏了。等我们到了医院,她已经昏厥了好几次。那次差点并发脑炎。”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她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只是淡然的叙述,并无责备,可是他能听出浓浓的后怕。目光落在小女孩的稚嫩脸上,看得出他和她融合的痕迹。孩子的眼睛像他,嘴巴和耳朵像锦书。她在昏睡中紧紧抓着锦书的一根手指,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
“妈妈……要妈妈……”
锦书虚弱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终于从睫毛下缓缓滑落。
Ⅸ Little Heart孩子的心
“妈妈,我要喝水……”
没等母亲起身去倒水,那位从她一睡醒就陪伴在侧的男人已经端了一杯水过来,深深怜爱的目光像是一刻也不愿从她脸上移开。妈妈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
“宛宛毕竟是我……”他咽了回去,苦笑。“我把她抱起来,你喂她?”
“她已经四岁了,这些要自己做。”
妈妈淡淡地把杯子接过来,美丽的眼睛里闪耀着一如既往的爱和温柔,只是多了一丝小女孩看不懂的感情。宛宛小口小口地抿着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看男人一眼。
软软地唤了一声妈妈,锦书立即关心地看过来:“宛宛?”
“妈妈,他是谁?”
面对孩子直白的问题,两个人却都沉默了。锦书勉强笑了笑,“他……是——”
身后沉默了一刻。“我姓沈,叫我……沈叔叔就好。”
宛宛咯咯笑起来,软绵绵的唤了一声。不知人世间忧愁的孩子嗓音稚嫩清甜,好奇心似乎已经全被沈叔叔勾起来了:“叔叔,我以前没见过你哎~”
沈斯晔略带苦涩地微笑了一下:“宛宛,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小女孩睁圆了眼睛。“那叔叔以前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沈斯晔被孩子问的哑口无言,锦书盯着窗外,似乎对于救场毫无感觉。他只得尴尬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我和妈妈都有工作……不过叔叔很喜欢你。”
“妈妈也喜欢我,外公外婆也喜欢我,舅舅舅妈也喜欢我。”小女孩非常聪明,圆眼睛清澈无尘,可是问出的问题让大人们无地自容。“为什么我没见过叔叔呢?好奇怪……”
相视无言。
在沈斯晔的请求和女儿的缠磨下,锦书不得不答应在燕京多留一个月。孩子的病还没完全养好,长途飞行对她的身体不利,锦书这样自我安慰地想。
可是,他是真的爱这个孩子。从震惊醒来之后,沈斯晔似乎是为了弥补这四年的光阴,每天都要过来看望她们,每次都要带着女儿爱吃的点心。宛宛很快和“沈叔叔”玩的非常亲近。他每天都来。每天孩子回到宾馆房间,都会缠着妈妈,兴奋地描述着今天看了空竹、放了风筝、吃了糖葫芦驴打滚炒年糕——看见女儿眼睛里的期待和光彩,锦书总会微微觉得心酸。
他到底是怎样以皇帝之尊,没有被围观地带着孩子行走在那些小巷古厝的?锦书并不反对女儿和他接近,但是她从不参与到那一大一小的温暖中去,即使是女儿拼命撒娇也不例外。她移开眼神,有点不敢去看那两双相似的眼睛里一样的失落。
远远地看着足矣。
喜欢柔软温暖的物品,喜欢被温柔的爱着,渴望被拥抱亲吻,向恋人真心微笑会感到由衷的快乐,全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本性。可是如果贪恋沉溺于这种温暖,终有一日她会迷失,再也找不到自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