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比你,今年我就得开始找工作。”玛丽耸耸肩。“再过几年,大家就都散了。几十年后,都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几年。”
锦书黯然。因为父亲不断调职,她从小就习惯了转学,总是刚刚熟悉某一个环境就要离去。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离别,其实并没有。
“我们一起住了四年……”玛丽望着天花板,手指绕着耳边一缕金发,蔚蓝的眼里难得的有些感伤,“劳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锦书吸吸鼻子,眼里有点发涩。
她从小习惯了不断地更换生活环境,总是刚刚熟悉就又要离去。那些曾经要好的朋友,大家说好一直都会保持联系的伙伴们,如今早无音讯,也不知他们身在何方。经历过多次离别之后,她逐渐不太敢对必然分离的人付出太多感情,为的是分别时不用那么难过。有人说她淡漠无情,却不知道这都是她保护自己的硬壳。
多情自古伤离别。十年里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所有。她像松鼠一样用尾巴把自己裹住,不愿面对离别越来越近的现实。然而此事古难全。她的不多的不安全感,大抵是来源于此。
“中国有句谚语,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锦书沉默半晌。“像罗马皇帝们那样通宵达旦的喝酒作乐,最后也不免曲终人散。可是,玛丽,我不会忘记你。”
玛丽扭过头看着她。
“我们的人生有四年是互相平行的,再过几年、几十年,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不论将来是毕业、工作还是结婚生子,不管我将来走到哪里,都会记得这几年。”
玛丽继续看着她。
锦书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没洗干净?”
玛丽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在想,到底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你失态的?劳拉,你在感情上永远都是这么克制,什么事情都想自己处理。但我们并非生活在修道院里。”
“你其实很需要一个能让你大哭大笑的人。可你完全没这种意识。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过下去?”
“你不像我,你该去找个男朋友的。”
锦书开始还认真地听,听到这一句,本来有点伤感的情绪瞬间崩坏:“……玛丽,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最后一句对吧?!”玛丽大笑,刚想再表达一下把锦书推销出去的意思,门忽然被敲响了。玛丽起身去开门:“咦,你没考试?”
嘉音裹着寒气进门来,笑嘻嘻的说:“考完了啊,来找你们玩。何姐姐身体好些了么?”
锦书微笑:“谢谢,已经好了。”
玛丽去厨房倒了杯热咖啡出来,顺便勉励了一下还在与淡奶油奋战的杰瑞,出来把咖啡递给嘉音:“对了,安妮有没有男朋友?”
嘉音真的认真想了想:“男性朋友有几个,可是能称为‘男朋友’的……”她摇摇头:“还没有呢。为什么要问这个?”
玛丽舒舒服服的坐下,打开茶几上的点心盒,拿了块曲奇塞进嘴:“没什么,就是我刚才在劝劳拉去找个男朋友嘛。”
锦书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嘉音眼睛一亮,眨巴着眼睛连连赞同说:“是啊是啊我也觉得!”
“——也好有个人近距离照顾她,别再跟这次一样。”
嘉音眼里的光芒暗下去了。不知道隔着北大西洋,算不算近距离。
不过嘉音倒由此发现了玛丽和自己的共同属性,嘉音自封恋爱人生指导大师,倒是和玛丽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两个人相识恨晚,聊的不亦乐乎。锦书在一边真是无可奈何,只好埋头看书。
过了一会杰瑞报告说奶油打好了。玛丽便放下这个话题,到厨房去烤每日蛋糕。嘉音有些无聊的四顾,忽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连忙从包里拎出自己的小提琴。锦书从书本上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这把琴,惊喜道:“你的?”
“是啊,我想把以前学的小提琴重新练好。”嘉音把琴往肩上一夹,左手抹弦右手持弓,熟练地拉了一段变奏曲,“所以,你会弹钢琴,能不能陪我一起练?”
“……伴奏倒没问题,可是难道就在公寓里练?会打扰到别人的。”
嘉音把琴竖在膝盖上,也有点犯难。
过了一会她忽然有办法了。“我家在威尔斯利镇有一套房子,平常也没人住,要不我们周末就去那里合练?我记得那里有一台钢琴。”嘉音眨着眼睛殷切的说,“开车只要半小时!如果晚了我们还可以住在那里!”
“那好。”锦书答应了,“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练琴?”
“……我想报名参加学校的乐团。”嘉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让别人知道,我不是为了一张文凭才来读书。”
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即使没有这个公主头衔,一样能耀眼而优秀。
嘉音临回美国之前,才得知父亲的私生女、名叫“宝如”的同父异母的女孩子,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她此前从未明确的见过这个人,却在父亲办公室的桌上看到过他们的合影。那一瞬间她觉得面熟,迟疑了一会儿,才豁然忆起在音乐课上总是能见到的那张面孔。
“她比你大半岁。”看着面无表情的妹妹,沈斯晔不由有些担忧的叹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个,只是让你不至于见到她而毫无准备,不是为了让你去做什么。”
宝如,爱如珍宝,珍如拱璧。皇帝有私生女的事实,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姚氏母女一直没有得到皇室的承认,但她们才是皇帝心里真正的的妻子女儿。
嘉音剧烈的咳嗽起来,沈斯晔连忙帮她拍背:“小心点,吃过退烧药了没有?”
她从小就经常生病,身体一直不好,每到换季气候变化时都痛不欲生,而这些全拜那对母女所赐。假如不是谢皇后怀孕八个月时受到了抱着孩子的姚夫人的刺激,就不会早产,也就不会在此后好几年都缠绵病榻。
虽然没有正式的见过面,但嘉音早就知道有这个人。谢皇后从未对儿女提起那时候的痛苦,但嘉音只要想想当时的情形——这边临产的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急救,那边姚夫人抱着女儿对父亲婉转承欢——就觉得全身发抖。此后父母分居,她和哥哥不得不两头奔波,在长安宫住四天,在霖泉宫住三天。那时候嘉音年纪小,侍女们说悄悄话不会避着只有四五岁的小公主,却想不到她全都明白。
她全都听得懂。
知道父母的结合完全是政治婚姻,知道哥哥出生当年,作为筹码,长兄立即被册立为皇储,她甚至知道,自己的出生完全是有计划的。他们需要另一个孩子来挽救这桩摇摇欲坠的婚事,但她的出生,仍然改变不了一岁那年父母的分居。
她哥哥比她内心强大的多。沈斯晔并不在乎这个人甚至这件事本身,但嘉音做不到。她做不到心平气和的看着姚宝如比她好。她也不能接受在别人眼里,她除了一个承华公主的头衔,一无是处。她必须要比别人更优秀,不光是为了打败她讨厌的人。她想证明,即使放弃了一切皇室能给予的尊荣,仍能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锦书开始还以为嘉音练琴只是出于兴趣,还饶有兴致地陪练;后来才骇然发现,小女孩那种拼命练习的欲望已经强到了半夜睡不着爬起来背谱的程度。不几日,嘉音丰润的娃娃脸就瘦了一圈。
“我觉得你已经完全能考上乐团了,我也参加过,他们要求没那么高。”锦书看着嘉音红肿的指尖,只能徒劳的劝说,“别把自己累坏了……”
嘉音拿热毛巾敷着有些僵的双手,弯眼一笑:“不这样练,我怎么竞争首席的位置?”
说服不了她,锦书只好继续陪着她练习。嘉音基础很好,进度也很快,春假之前就把所有练习曲目练的熟极而流。连带着锦书的琴技也上了一个新台阶,有一度她以为自己如今只能弹神秘园级别的曲子,练了一个月才把学琴十年的底子捡起来。
沈斯晔知道之后,很抱歉。“……真是麻烦你了。”
锦书一笑。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在MSN上遇到他,而聊天过程一般都非常愉快。沈斯晔耐心的跟她聊,锦书才发现他对音乐的了解不比自己少。她想起嘉音那一长串特长,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就问了一句。
沈斯晔发送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我只会大提琴。”
锦书真心的惊讶起来。
“小时候被强迫着学的。”他回复道,“本来应该学钢琴,但我那时候觉得只有女生才弹钢琴;我要是也学,就是娘娘腔,所以宁死不从的学大提琴去了。”
锦书大笑!
“所以你就学大提琴了?”锦书笑的打字的手都在抖,“这个的确不怎么……嗯,娘娘腔。”
沈斯晔回了她一个眨着眼的安闲微笑。
玉兰开花的时候,嘉音打电话过来,邀请锦书去观看乐团本学期的首次会演。
“我有帮你留VIP票哦。”嘉音在电话那边开心道,“这个周末下午六点半,在汉尼森音乐厅。”
“我一定去。”锦书由衷的为她高兴,“到时候让杰瑞去给你献花?”
嘉音在那边大笑,“好啊!”
23音乐会之夜
周末晚上的威尔斯利花枝招展。校园里尽是娉娉婷婷的女生,环肥燕瘦不一而足。杰瑞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大饱了一番眼福。
锦书为了嘉音的首次音乐会,特地盘了头发,又穿了正式的小礼服和高跟鞋,并勒令杰瑞脱了T恤波鞋换上正装。红发的高大少年穿上西装打了领带,只要不说话,居然也有了菁英人士的气质。他抱着一大束花,得意洋洋的对每个路过的女孩子点头微笑,直到锦书受不了了,把他拖走为止。
他们到达的时间刚过六点,位置果然很不错,是第六排中间。杰瑞捧着花坐下,装深沉。锦书则兴致盎然的打量这间建于十九世纪的音乐厅。
六点二十分,乐队成员开始上场。乐队的全体成员都是女生,一色的黑色中袖长裙,她们的袖口都绣着一个校徽。观众们报以热烈掌声。锦书一面拍手一面翘首以待,等乐队各就各位后,身为首席小提琴的嘉音果然从侧门姗姗走上台来。
杰瑞轻微的吸了口气,不可思议的说:“哇哦……”
嘉音一袭及踝红裙,平常都梳成马尾辫的长发今天散在肩头,发梢微鬈,塔夫绸的裙子随着脚步如海水般摇曳,雪肤花貌,人如明玉,原本的少女稚嫩尽化作了洒脱不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淡淡扫了一眼,台下被看到的的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观众们被炫惑片刻之后,掌声里稍带疑惑,并没有刚才的热烈。皆因前任首席去年夏天才毕业,此后首席之位空悬,如今却由一个一年级女生担任,让她们不免有些怀疑。
锦书和杰瑞当然不管这些。杰瑞用尽了力气鼓掌,鼓完掌才小声嘀咕说:“我知道穿不同的衣服是首席的特权,幸好乐团里都是女生,要不然待会她们是看安妮还是看指挥啊……”
锦书不满的捅了他一下:“嘘!”
嘉音似乎并不在意稍稍迟疑的掌声。她对台下观众浅浅一躬,随即举起琴带着乐队调音。
此时台下灯光已经调暗,显得舞台上格外明亮,嘉音的红裙子在灯光下直似能烈烈燃烧起来。锦书举起相机,为嘉音拍了几张照片。似乎是有所感应,嘉音回过头,清澄目光落到锦书和杰瑞的位置,对着他们轻轻一笑,俏皮的眨了眨右眼。杰瑞大激动,举起花束使劲摇晃试图再次引起嘉音注意,但这时她已经回过头去迎接指挥上场了。
台下一片哗然,因为指挥居然是个男人。
在这样崇尚女性独立自由的学校,是绝对不能容忍男人凌驾于女性之上的,因此大部分是女生的观众里起了轻微的骚动,但还是依礼节给予几下稀落的掌声。指挥与首席点头示意,随即转过身面对观众欠身一礼,大家才看清他是个高大帅气的白人男生,非议声也就稍稍低了些。自尊心莫名奇妙的受了打击,杰瑞不满道:“什么嘛……吃饭和看男人是人类的天性,玛丽说的果然没错。是吧劳拉?”
锦书一哂。“对你来说大概不是。”
事实是新任的指挥和首席显然都不负众望。红裙子的首席小提琴指法娴熟流畅,黑发随着身体的摇晃滑落到耳边,她只是随意一甩,潇洒而率性。而指挥则既优雅又有激情,把内敛的才华用极有张力的形式表现出来,锦书能看出他受卡拉扬影响的痕迹。
本次公演上半场是第七交响曲,下半场是皇帝协奏曲,都是锦书很喜欢的曲目。指挥和乐团配合的非常好,既有激情也不乏技巧,把音乐处理的极其丰满华丽。最后那段反复重复的旋律热烈明快,听众仿佛都能随着音乐盘旋飞升起来。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时,台下静默一瞬,才爆发了暴风雨似的掌声。
锦书看见,嘉音不太明显的松了口气,随即笑靥如花。
中场休息是二十分钟。观众们纷纷起身去盥洗室。锦书看看时间,决定到后台去看望一下嘉音。杰瑞当然也要跟着去,于是把花束委托邻座女生看管,两人一径溜进了后台。
锦书童年时也在这种新古典主义的音乐厅演奏过,很熟悉这种建筑的内部结构,领着杰瑞很快就找到了休息室。因为他们俩都衣冠楚楚,并没有受到阻拦。嘉音看见他们,很兴奋的扑过来又说又笑,她的脸颊都激动的一片绯红。
下半场的钢琴演奏者是个非裔女生。她表情淡漠沉着,指下旋律却雍容大气到极致,而且并不用看谱。锦书边听边惭愧,觉得嘉音对自己实在过于溢美了。
第五钢琴协奏曲又名皇帝钢琴协奏曲,本就是贝多芬作品里最著名的一首,旋律丰满悠扬,难度也十分之高。有几段极快的和弦,锦书当年也是练了好久才练熟,因此深知来之不易,对那个非裔女生于是格外佩服。果然一曲终了之时,获得的掌声比上半场只多不少。指挥率领全体乐队成员微笑着鞠躬,又与钢协和首席特地握手致意。台下欢呼热烈,兰迪不得不反复谢幕。锦书捅捅正在拍手的杰瑞:“快去送花!”
杰瑞立刻抱着花跳上了舞台,把一大束百合风信子送到嘉音手上,又装模作样的送上一个吻手礼。嘉音没见过杰瑞这么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台下只当他们是情侣,欢呼起哄更热烈了。等到指挥过去亲吻自己担任横笛手的女朋友时,霎时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走在散场的人群里,嘉音裹着大衣,依旧兴奋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如此多的瞩目和欢呼。波士顿三月尚有春寒,但她仍然快乐的双颊滚烫。锦书和杰瑞都为她高兴,杰瑞甚至提议去喝一杯,被锦书严词拒绝,理由是嘉音还是未成年人,饮酒违法。嘉音郁闷不已:“其实再过一年我就成年了……”
杰瑞很不给面子的大笑,说身为未成年人的嘉音都没有完全的责任能力,只适合去麦当劳喝奶昔,酒吧是给他这样的“大人”开的,引得嘉音怒而追打。杰瑞跳来跳去的躲闪,嘉音拿琴砸他的头,砸了一下才觉得心疼,连忙打开琴盒在路灯下检查,所幸并没事。杰瑞摸着头委屈道:“按照牛顿第三定律,我的头和你的琴受力相等,你都不关心我……”
嘉音翻了个白眼,把琴背回背上:“你的头只有二十年历史,我的琴可有二百多年呢!”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打算邀请锦书今晚住在自家别墅,就看到穿一身裘皮大衣的俞颖笑容可掬的款款走了过来。
嘉音的表情立马一僵,不动声色的向前迎了一步,把锦书挡在身后。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