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晔就装神弄鬼的沿着货架走了一遍,伸手取下一个艳黄色口袋丢进购物车。这个过程快的未免可疑,锦书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那是自然。”乌眸里闪过一丝笑影,他偏着头看她。“放心,我可自己做了七年饭了,怎么会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你要相信我。”
锦书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
好在此后的购物过程就没有这么难以抉择了。锦书时不时往购物车里丢几样东西,她看到冷柜里有鲜香菇,当下眼睛一亮。这一路上他们想出不少新菜谱来,只好不断修正原来计划的购物清单,毕竟这样能大动干戈的机会不多。
沈斯晔就在她身边扶着车子,静静地看着女孩子认真而忙碌的背影。她的白风衣下隐约露出一角裙边,衣带随意的结在背后,并没有刻意的打扮,却是无比的清新自然。
一起逛超市买菜,时不时小争论两句,多么像一对平凡快乐的恋人?天上宫阙,琼楼玉宇,有的只是高处不胜寒。他原以为,这种人间烟火的幸福,他一辈子都得不到。
既然抓到了一点边角,就不会再松开。
(2)
满载而归回到苇园时已近五点钟,锦书稍事休息一会儿,就洗了手去厨房。玛丽在下午这段时间里烤制了不少饼干甜点,苇园的烤箱比她们公寓的大得多,玛丽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什么杏仁泡芙、香蕉松饼、牛油酥饼堆了满满几个点心盒,香飘十里。她站在厨房里搅奶油,看着正洗蘑菇的锦书,停了停终于忍不住问:“购物还顺利吧?”
“还好。”锦书把香菇放进漏勺里滤去汁水。“不过我们不知道该买哪种咖喱,他随便挑了一种,也不知道是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沈斯晔在这时笑眯眯地踏进厨房,先凑到锦书身边看了看,“不要那么不相信我嘛。”
锦书轻轻嗤之以鼻,倒也没拆他的台,手势熟练地切肉丝。沈斯晔恢复了正常微笑,转向玛丽:“梅特夫斯基小姐——”
玛丽淡淡说:“叫我玛丽就好。”
沈斯晔随和的一笑:“好的,玛丽。烤了这么多甜点,真的非常感谢你。”
玛丽耸耸肩,端着打好的奶油向外走去。她坐到餐桌前,开始装饰蛋糕。抹完一层奶油,撒一层可可粉。厨房里时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两个交谈用的是汉语,尽管她听不懂,却也能确定厨房里气氛很和谐。
她的室友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天真到愿意相信人性本善。玛丽虽不能仅凭一面就判定这位追求者人品如何,却敏锐的看出他对锦书心怀爱慕。
心怀爱慕的一方和尚不自知的另一方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玛丽无声的叹了口气。
锦书擅长的是煮汤。她把莲藕排骨汤炖到火上之后就闲了下来,只好给沈斯晔打下手。沈斯晔正在调制咖喱油,锦书吸吸鼻子,疑惑道:“味道好重……”
沈斯晔顺手拧开油烟机,话音在嗡鸣机器声里依旧清晰:“味道重才好吃。来帮我把衣领塞进去。”
锦书睁大眼睛。沈斯晔翻炒着蒜末,回头一笑:“我的领子露到外面来了。”
以捉弄她为乐的某人,偏生能把粉红兔兔花边围裙也穿得玉树临风。锦书瞪了他半天也没能让他知耻而后止,只好把手擦干,走过去,踮起脚尖。微凉的指尖触到温暖的肌肤,锦书脸上似乎有点发热。沈斯晔翻动着炒勺,笑问:“再帮我卷卷袖子吧?”
锦书猛的退后一步,冷声道:“自己卷!”
沈斯晔嘀咕了几句“真凶”之类的浑话,就听到身后菜板被剁的哐一声巨响,骤然想到这姑娘解剖小动物时眼皮都不用眨。新任的皇储殿下可从来都不是不识时务之徒,于是顿时乖乖住了嘴,一边翻着锅,一边纳闷这剁刀到底怎么带过海关的?……在这样的混乱中,一桌饭菜居然也成功上桌了。
“可惜嘉嘉还未成年。”
沈斯晔笑着为所有人的杯子倒满可乐,似乎意有所指地一语带过。锦书顿时警觉,果然看见沈斯晔正朝她含笑眨眨右眼,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笑眯眯招呼客人们吃菜。
锦书僵了片刻,面无表情的移开目光,嘴角却不自禁地轻轻一弯。
嘉音嘀嘀咕咕许完愿、吹了蜡烛,亲自操刀切开蛋糕。玛丽出品果然非同寻常,连对甜食兴趣不高的锦书都吃的很开心,何况是某人?沈斯晔吃完一块又吃第二块,吃的感动不已连连赞叹;嘉音面无表情;锦书忍到最后终于看不过去,用自己的餐刀压住他的叉子,低声没好气道:“你好歹给我们国家留点面子吧!”
她这句话自然是用汉语说的。嘉音低头闷笑的肩膀直抖,沈斯晔无辜的看着她,眼睛眨啊眨。锦书今天都被磨的没脾气了,夹了一块咖喱鸡放进嘴里,没想到一股辣直冲顶门,险些没把眼泪催出来。她屏住气匆匆起身打算去厨房吐掉这块倒霉的鸡肉,百忙之中冲着沈斯晔妩媚一笑:
“这鸡肉不错,你不尝尝?”
混乱的晚饭总算结束后,玛丽忽然接到导师连环急电,似乎是实验室出了什么严重故障。玛丽听了一分钟后大惊失色,顾不得别的就要赶回去。杰瑞自告奋勇提出送她,玛丽不置可否,盯着锦书问:“劳拉,你呢?回不回去?”
锦书还没来得及回答,嘉音已笑道:“让劳拉再多玩一会吧,要是太晚,我们就睡一个卧室好了。”她转头向锦书娇憨地笑:“何姐姐,好不好?”
锦书尚在犹豫,玛丽的手机再次催命符似的哔哔尖叫起来。玛丽不得已叹了口气,在锦书肩上无言的深深拍了拍,与主人告别,匆匆走了。
杰瑞一走,本来聒噪的房间立即清静下来。嘉音一杯接一杯的喝发酵葡萄汁,声称是没能喝酒的补偿,锦书也忍不住嘴馋喝了几杯。沈斯晔看看只有1%的酒精含量,就由她们去,笑称醉死了他是不管挖坑的,建议她们掘地自埋比较好;自然,又引来了小女孩一顿借酒装疯的痛击。今天嘉音似乎玩的过于兴奋了。
无可奈何地,锦书端着杯子,悄悄走到起居室后面的露台上吹风。
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钟,夜风依旧微温,风里带着深深浅浅的花香。锦书倚栏而立,伸手采了一朵蔷薇花。馥郁的清香幽幽而至,甜美仿佛她此刻的微醺心情。
请在今天给我们花丛中的欢乐;
请不要让我们思考得太远
像那些不确定的收获;让我们留在
这里,在这一年中最有生机的春天。
锦书轻轻念出她很喜欢的诗句,无声的摇头一笑。
身后传来平稳如昔的脚步声,锦书没有回头,抬头望向粒粒璀璨的星空。沈斯晔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鸟儿在露台下的花丛里啼鸣,声声清脆婉转,打破了黑丝绒般的安宁。锦书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异常动听。“这是什么鸟?”
沈斯晔低声轻笑:“Erithacus rubecul——知更鸟。花丛里有我去年装的巢箱,没想到今年就能把它们引来。”打钉子还不小心打到了手,不过他认为不必对她提起这个。
“知更鸟?……”锦书凝眸思索了一时,望着星空轻声说:“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对小鸟,年年都飞来我家花园里的小屋。我还给它们起了名字,渥夫和玛莎。”她黯然地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我常去喂的流浪猫把玛莎咬死了。”
沈斯晔一震。
“我知道什么是物竞天择,可还是伤心了很久……幸好那之后就回国了。”锦书似乎是真的有点喝醉了,难得的在他面前说起自己的童年。“否则我怎么去面对那只大猫呢,毕竟也喂了它四年,它没做错什么。后来初中同学写信告诉我,大猫蹲在我家门口,不吃不喝的找了我很久。”
花香袭人,锦书带着一点醉意轻轻喃喃自语,并没有看身边的男人。“十年了,大猫大概也不在了吧……”
这大概是第一次,向来从容独立的锦书在他面前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柔弱。沈斯晔默然地看着女孩子消瘦的侧影,片刻后慢慢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念旧。”
“大概是这气氛太好了,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锦书自失的笑了笑,转头看向他,眸子里已经恢复安宁。“对你说了这么多没用的话,真不好意思。”
那个人深深地看着她:“——不,我很喜欢听。”
锦书微微垂下睫毛,没有回答,下意识地一片片数着蔷薇花瓣。
“去忻都的实习,定下来了吧。”
“嗯。”锦书无聊地将鼻尖凑到花朵上。“在榄城高等师范学校。大概七月中旬出发,九月初回来,反正有人同行,也不危险。你有什么建议么?”
沈斯晔扭头看着她,月色在他温润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总之注意安全。万一有什么事,记得联系我。回去等我发一份攻略给你。”
锦书点点头,轻声道:“谢谢。”
一阵风吹过,把她脸侧的头发扬起来,遮住了视线。她左手杯子右手花枝,只得先把花送到左手,未及动作,沈斯晔忽然伸手过来,帮她把那缕碎发轻柔的绾到耳后。他的手在她脸侧停留了片刻,似是贪恋那一点温柔。
似乎有温度从指尖传到脸颊,锦书的脸瞬间烧得滚烫。好在夜色浓重,可以藏住她的失措。心跳愈来愈急,她在不安里却又仿佛隐隐生出一丝期待似的,是通向未知之路的诱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丝感觉是什么。
沈斯晔凝视着她,轻声道:“锦书,我……”
锦书微微低头,片刻方低声说:“斯晔,我——我要走了。”
心跳一下下无比真实,他生命的前二十五年里,似乎从未有过这般感受,欣喜,期待,又有些唯恐唐突的胆怯。身边的女孩子沉默不语,他走近一步,让栀子花香笼罩着自己。那种芬芳引诱着他慢慢走近,一点点低下头去。
知更鸟和夜莺的歌声漫天落下,一朵云彩轻轻遮住了窥视的月,夜色越发宁静深沉。
31肇事者
不顾嘉音的挽留,锦书坚持当晚回学校。倒车开出花园门口时,终究忍不住心中悸动,看了一眼后视镜。那个人在阶下迎风而立,目光缱绻温柔像是柳枝拂过春天的潭水,在她心里激起一阵战栗的涟漪。
心跳又急了起来。额头上仿佛还停留着一吻的温热,锦书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抖,不得不默念了三遍实验守则,以免撞到路灯上。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玛丽不在,房间里有些冷清。她倚在自己房间的床头,有些头疼,却殊无睡意。方才的事一遍遍在心里清晰的回放,让她想逃避现实都做不到。
沈斯晔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我喜欢你”时,表情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认真。乌眸里的光芒清澈坦然,好像压根就没想过她会拒绝。这样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猝不及防,无法作出回应;即使如此,沈斯晔好像也没有失望。
她正在心乱如麻,忽然又有短信过来。
——“小锦,我愿意给你时间。”
九个字,再无赘述。锦书怔怔无言的看着屏幕,一时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味道。仿佛有些欢喜和甜蜜,更多的却是困惑难解。手指按在删除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阖上手机丢到一边,关灯睡觉。
所幸这时已是学期末。年内最重要的大考即将开始,锦书以此为借口把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不再登陆MSN,每天只埋没在实验室之海里。沈斯晔没有催促她回答,只是每晚发一条短信:“注意休息”“早点睡”“晚安”甚至是“别忘了吃饭”,信号准时跨越北大西洋,润物细无声的提醒着她。
这件事逼的锦书一闲下来就心烦意乱,让她不得不把最大的精力花在实验室。结果她的成绩一举而为实验室之翘楚,大得教授之褒扬。期末考试因此也非常好,几乎成为本年级的传奇人物——几乎满点的GPA,可不是容易能拿得到的。
而等到考试结束后没几天,红十字会的培训也开始了。
锦书捧着手机,循着短信里通知的地址,按图索骥的找到了位于波士顿大学的培训教室。去忻都的实习虽然是校际交流,但名义上却是挂着国际红十字会志愿者的身份。教授解释说这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又忧心忡忡的告诫锦书,千万不能直接饮用那里的自来水云云。锦书感动之余不免有些无奈,怎么老头也有些她爸爸那种啰嗦倾向了?还是说男人其实也有更年期?——当然最后这句只是腹诽。
这时为时尚早,志愿者们三三两两的聊天。锦书无聊的坐了一会,觉得口渴,于是溜出去买饮料。网上似乎有人建议去忻都要自己带水,不过锦书觉得这个未免太夸张了。
她靠在窗前吹风,懒洋洋的偶尔喝一口可乐。手机忽然响了,杰瑞欢天喜地报告说他之前最怕的一门课拿了A,小朋友声音里满是雀跃欢喜:“劳拉,晚上我请你吃法国大餐好不好?”锦书笑着把他打发走,满心里居然都是家有小弟初长成的欣慰(哪来的?!),连郁闷的心情都淡了些。
……要是时光能倒退回一切都没开始那时候就好了。
只是互有好感的朋友,而不是如今这种尴尬的状态。她甚至都不敢上MSN,假如碰到了还若无其事的聊别的话题,未免有些做作;可她是真的不知道答案。
友情与爱情的分界在哪里?听到他那句话的瞬间,心里不是不欢喜的,可她亦能够确信,那不过是作为女性的虚荣心而已。她并不能确认自己对他是否怀有同样的感情。锦书不喜欢勉强自己违心的回答,也绝不愿意欺骗别人。仅依据一时冲动而轻率地答应,不仅是骗自己,更是对对方不负责任……
锦书郁闷的托着腮叹了口气。却没想到,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天气炎热,塑料瓶外沁出一层水滴,她的手没有握紧,那瓶可乐不偏不倚掉下去,刚好砸在一个正要进楼的亚裔男生头上。尽管瓶里只剩小半瓶可乐,她又是在二楼,但光听那砰一声巨响,动能加势能会造成多大冲击伤害?锦书捂着嘴呆滞的看着那男生被砸的一趔趄。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发懵。
最近果然是流年不利么?锦书哀叹几句无意义的话,飞奔下楼时受害人还站在原地。锦书拼命道歉,受害人却始终一言不发。她越发恐慌,几乎就要掏手机打急救电话时,黑衣男生终于开口,语气里有些无奈:“喂,我没事,死不了。”
锦书疑惑的抬起头,正对上受害人一双锐利清明的深邃凤眼。
他的汉语十分流畅标准。他乡遇故乡,锦书既惊且喜:“你是哪里人?听你口音是北方吧?我以前怎么没在同学会见过你?”
这一连串的追问却并未得到回答。男生淡淡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嘲讽的轻哼:“你们的同学会不是向来只有本土学生?见过我才奇怪。”
锦书轻轻吸了口气:“那你……”她留意到男生比起本土居民更为深刻的眉眼,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再未看她一眼,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昂然而过:“忻都人。”
他刚要踏进楼门,肇事者却在背后喊:“请等一下!”
男生脚步一顿,冷冰冰的回头一瞥。锦书抿了抿唇。“我只想冒昧的问一问,你是不是叫辛格?来自哥大?”
他这才有些意外的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算作默认。几步之外,黑发的女孩子面无表情的冲他伸出手:“幸会,我是哈佛医学院的何锦书。实习期间请多关照。”
辛格瞪着她,一时愕然。锦书毫不退缩的回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