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的谈话栏目。
“……皇储殿下与祁小姐在燕京大学相识相恋,迫于家族的压力,殿下被迫订婚,祁小姐则从研究生院休学……”
沈斯晔被主持人甜软的嗓音腻的胃里一阵发酸,尤其他下午才吃下了两片黄油面包。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皱着眉头看了下去。
“……可是,这一对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能不能走到一起,还充满了变数……”
他若有所思的放下遥控器,目光深思。
“毕竟殿下使君有妇,啊,当然还没结婚,这位观众谢谢你的提醒;而祁小姐有那样一个堂兄,居然和我们的驻军交火!当然,我们不能把叛军头目和祁小姐混为一谈,但这却给他们的爱情之路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困难……”
为了避免下午吃的饭吐出来,沈斯晔果断的换了财经频道。皱着眉头灌了一杯红茶,才把胃部的不舒适感压下去。照片摄于七月,曝光却在十月,其间若无人刻意操纵才是咄咄怪事。这才是最令人心惊的部分,不过暂时轮不到他操心。两个女孩子的背后是两个影响力巨大的家族,立场不说针锋相对也绝不一致;所有的舆论都不可能完全始于自发形成,再过一阵,所谓的“民意”也只堪付之一笑。
可不论被如何操纵,民意对上层的决策永远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他恍惚想起,上午祖母给他打电话时严厉的语气。
“暂时不要回国。什么都别主动做。什么态度都别公开。”不复往日慈爱,皇太后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然,警告之意极为明显。“阿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想头,但是皇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条你给我牢牢记住。”
而他当时平静回答:“孙儿知道。”
虽然腹诽不已,沈斯晔还是在明面上遵守了祖母的要求,谨慎的保持着缄默。有些权威,他在挑战前必须先考虑后果。在体制的框架内保护自己并谋取最大利益,这一点他很小就懂。虽然不回国意味着被隔离在核心决策圈以外,但他并不多么在意。
事态看来会往皆大欢喜的方向走,只是可惜了苏娴。
沈斯晔小时候常在苏家盘桓,更与苏娴以姐弟相称了十年。他来英国的第二年,苏娴被正式确认为太子妃人选并定下婚约,婚期一拖再拖,好事将近却飞来噩耗。她本人保持着沉默,但已有报纸声称,因受打击过大,目前仍是东宫准未婚妻的苏娴正在某寺院或者道观静养。但她自事发至今一直闭门谢客,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如何,苏家大小姐都曾是得到皇太后和皇帝认可的未来太子妃。她在这次事件里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再怎么用“真爱最高”的辩解都没用。正因为这样,沈斯晔发现自己无法对兄长真心的致以祝福。连他尚且如此,祖母和父亲的心情想必更为复杂。
算准了时差,沈斯晔在燕京的下午四点给母亲打电话。谢皇后大概是如今最沉静淡定的一个人,反倒安慰他不必想太多,无愧于心就好。
“妈妈只愿你能随心所欲的活着。”母亲在遥远的电话那端轻轻叹息,“是妈妈无能,没能让你有个快乐的小时候。想做什么就去做,妈妈总会支持你。”
沈斯晔沉默了一会。
“我记得小时候写日记,写的是我想成为长安宫的主人,那篇日记被您没收了。”
像是并不惊讶儿子重提旧事,谢皇后淡淡道:“可你那时才只有九岁。”
“妈妈您……”苦笑一声,沈斯晔似乎有些不想继续说下去。“您最近心绞痛有缓解没有?上次那位老中医给您诊过脉了?”
自那张照片发布后,足有两天时间,官方没有任何回应。舆论逐渐分为两派,分别力挺“忠诚”与“真爱”,哓哓不休,硬是把本来涉及深远的事情染上了一层粉桃色彩。充斥纸面的爱情故事只要换个名字就是一本三流小说。即使偶或有媒体提及殖民地的下院席位、矿业股权分割,总是难敌众口,吸引不了少女们的注意,很快就湮没在了汪洋大海少女心里。
阴谋论者从书房出来倒咖啡时,顺便瞥了一眼国内新闻。
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他扬声道:“罗杰!”助理应声而至,面对的是端王没什么表情的脸:
“下个月,记得把这个频道的卫星电视付费取消。”
他忍这个频道很久了。
好像有一群欢快的意大利天气从南方飞来,阴霾的天气暂时放晴。阳光温暖了秋天柔和的白日,在窗前放眼一望,深绿的橡树枝叶间已经染上一点秋意,青天下的古老建筑格外宁静深沉。数日没有新闻,就在沈斯晔以为警报暂时解除的当天凌晨——在帝国本土是下午,皇储在国内发布了一则简短的电视声明,诚恳的请求解除婚约、取消婚礼,请求苏娴的原谅,并表示如果有必要,他会考虑辞去皇储职责。
可以想见,这条声明又搅起了多大的波澜!
窗外天色微明,沈斯晔被硬拖起来,睡眼惺忪咬牙切齿的看完了主持人难掩兴奋的国内新闻,转头就给他哥打电话,一接通就拍桌子吼:“皇兄,你再有什么动作之前,能不能先通知我一声?!”
皇储在电话那端好脾气的笑:“我不是和你通过气了?告诉你与告诉公众,没什么区别吧?”
“……算了。”沈斯晔一阵无力,抱着话筒跌到沙发上。“父亲和祖母的态度呢?”
皇储微微苦笑:“父亲勃然大怒,说我是不肖子孙,把皇室几百年的颜面都丢光了。祖母没说什么,可她盼望四世同堂盼了多少年。”
沈斯晔沉默了一会。“苏家那边怎么说?”
“老爷子想拆了我,苏夫人拦着我不让我去见小娴。你表哥恨不得把我胖揍一顿。”皇储苦笑,“瞧,做坏事就是有报应。”
沈斯晔哼哼冷笑。
“不过,你一定想不到。”皇储顿了顿,声音里掺了一丝复杂。“我下定决心告诉小娴要退婚时,你猜不到她说了句什么——她说,谢天谢地。”
这句话让兄弟两个都默然了片刻。
“也罢。中秋那天打电话给你时,我就已想好,若国会不批准就去辞职,没想到……”皇储轻叹一声,“我若与小娴退婚之后还安坐在东宫宝座上,自己都会良心不安。善恶有报,或许这次是冥冥天意,能让我对自己的作为得到报应。”
沈斯晔冷冷道:“你在得到报应之前,怎么不想想我的处境?”
皇储有些心虚的说:“要不你还是暂避一下……”
暂避已经无法避免了。他身为第二顺位继承人,众矢之的都不足以形容可能面对的局面,如今的事态如同一潭脏水,把但凡沾染的人都泼的犹如落汤鸡。在舆论自由的社会,想洗清事实,若非掌控绝对的话语权,就只能等待时间流逝。而对于他,不管是现在还是可预见的将来,都绝不会拥有这样一种权力。
“我不能回国,去投奔嘉音好了。她在那里的住址到现在还是机密。”沈斯晔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楼下,险些草木皆兵的把摄像头当作照相机,苦笑之余,却也暗暗心惊——祖母执意出钱为嘉音购置一套房屋,是巧合还是隐忍不发?
皇储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斯晔笑了笑,又嘱咐了兄长几句。尽管年龄相隔近八岁、又非一母所出,但他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沈斯晔来英国的一应事项都是哥哥为他处理的,就如他今天为嘉音操心一般。
“大哥?”临挂电话之前,沈斯晔像是忽然想起来。“到事态完全明朗之前,我可能不会对你公开表示支持,这个你得清楚,不能怪我!”
皇储立刻表示心领神会。电话两边同时陷入沉默。过了片刻,沈斯晔才慢慢说:“保重。”
“你也一样。”
一旦决定逃亡之后,行动就顺利多了。
沈斯晔收拾了两身换洗衣服,带上存储着他所有研究资料的笔记本“小黑”,把无边眼镜换成粗黑框大方镜,堂而皇之的下了楼,轻轻挥袖,一片云彩都不带走;登机八小时之后,于凌晨平安抵达波士顿国际机场。
去时陌上花似锦,不过相隔两个月,这里的蔷薇已然凋零。房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舒适,只不过凌乱了许多。沈斯晔皱着眉把一堆毛绒玩具推到沙发一侧,长舒一口气安然坐下。嘉音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问他:“喝水么?”
沈斯晔于是从善如流的提出要求:“咖啡加锡兰红茶,放五匙牛奶两块糖,不要放炼乳。”
穿着粉红小猫睡衣的嘉音明显还有起床气,闻言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开水冲下去,盖上盖子焖一会,混合了奶油和兰花香的圆润饱满茶香袅袅升起。沈斯晔端着杯子,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倒在大号泰迪熊上装死。嘉音抿抿嘴,一句挖苦刚到嘴边,想到他如今处境,心里一软便闭口不言,只默默递给他一盒饼干。
不知道沈斯晔是怎么折腾的,本来清朗端正的眉目变得很平凡,却又和他的真面目颇有相似;相似到安检人员看护照都不会觉得违和,又普通的教人一见即忘。
……为什么他身边都是会易容术会奇门遁甲的奇人,她的助理们只会禁止她半夜出门?
嘉音提壶给自己也斟一杯茶。她端着杯子却不急着喝,慢慢拨着茶叶,若有所思的眯着眼,只盯着她哥哥看。等到沈斯晔一杯茶下肚,她才悠悠道:“到底是怎样,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沈斯晔无言的揉了揉额头,“还以为你刚才祖母附身。”
小朋友瞬间摆脱了面瘫造型。“故意的,我在试着变得有气场一点。你怎么说?”她面无表情时的确颇为高深,有皇太后的隐隐风范,只可惜一笑起来就露了馅。
“也不生气了?”
嘉音睫毛微垂,淡淡道:“反正于事无补,所以想通了。”她压住一个呵欠。
“那好。”沈斯晔笑笑,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斟酌一下,缓缓道。
“我所了解的情况,从中秋那天开始……”
他捧着手绘紫菀花的温热茶杯,开始尽量不带个人感情的叙述。皇储早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那些彷徨与无奈、挣扎和困惑,仇恨与救赎,皇储当时就是用淡淡的语气讲出来,却听得他惊心动魄,连吐槽的反应都迟钝了几分。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上一辈人一些复杂的恩怨,连他也不完全清楚,只能把他所知的尽量告诉嘉音。至于皇储是如何与祁家姑娘相识,想必嘉音知道的比他更多。
伴随着流水般平淡的叙述,在袅袅茶香里,十几天来,他第一次完全抛下了压在心头的重荷。看着嘉音安静的听着他说话,时而瞪大眼睛或者眉头紧皱,反倒暗暗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
嘉音沉默的点点头。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哥哥,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情绪,她深深吸了口气,迎着他担忧而关切的目光,大声道:“快去把脸洗了吧我看着难受!”
沈斯晔无语凝噎。
一一回答了他对于自己学业的关心,嘉音不意外的看见哥哥淡淡欣慰的笑容。
那种笑容暖如秋日,虽清淡却明朗,是她还是小女孩时的最高奖赏。能够克服对黑暗和空间的恐惧而独自入睡、能够鼓足勇气与陌生的同学交流并成为朋友、能够站在竞选学生会长的台上侃侃自如、能够游完一千五百米、能够对着镜头展现自己的自然笑靥——
尽管有时不想承认,但哥哥对她的影响,比自己想象的都要多。
“能习惯就好。”沈斯晔满意的摸摸她的头,“你对这个专业不讨厌,这就更难得。”
嘉音沉默着,没有立即说话。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只有长兄才需要时刻光芒万丈的面对镜头和公众,而三哥则内敛沉静的不像个孩子,读书、骑马、练习剑术,总是完成的令人赞叹却又低调的默默无闻。只有摆弄他那些仪器或者望着夜空的时候,才会露出他那个年纪应有的模样。
他是孝顺而出色的儿子,是优秀而温和的哥哥,他面对所有人都能做到最好。
“……根据我们以上的分析,这次发布神秘照片的人,究竟是谁的可能性比较大呢?”
换频道居然换到了这种节目,嘉音愕然。听着主持人充满兴奋的语调,她一阵反感,便去拿遥控器,沈斯晔却没有放手。
这节目走向不枉他一番守候。
他若有所思的微眯着眼睛看向电视,神色平静的可怕。电视上西装革履的评论员正侃侃而谈:“最大的得利者是谁?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就能找出幕后指使者。这个人一定能从皇储辞职事件中得利,那么,端王恐怕不无干系。他的继承顺位排在第二位,如果皇储放弃继承,他在法律上将毋庸置疑成为第一继承人……”
嘉音愤怒的满脸通红!她想起身去关掉电源,手腕却被沈斯晔一把锢住。
“你松手!”嘉音使劲甩他,尖声道,“松开我!”
“关电视有用?”沈斯晔淡淡的看她一眼,“关了电视,他们就能不说了?”
“可他们在朝你泼脏水!”嘉音浑身发抖的站着,她恨恨的擦了一把眼睛,胸口急速的起伏:“都是胡说八道!大哥明明知道会这样,为什么不出来澄清事实?”
“他自保尚且不及,哪还顾的上我。”沈斯晔平静的捧杯饮茶,赶在节目可能把嘉音也扯进来之前松开手。嘉音立即扑到电视前,一把扯掉了电源。
“这样会缩短电器使用寿命。”沈斯晔微微皱眉,“以后别这样。而且静电对人体也不好。”
嘉音怒道:“看着这个节目我还会短寿呢!”她愤怒的好像一头浑身炸毛、脊背弓起的猫。沈斯晔反倒笑起来,很没诚意的安抚她:“乖,消消气,否则容易出皱纹啊。”
嘉音气鼓鼓的坐倒。沈斯晔拍拍她的头:“其实换个角度看,没有足以支撑结论的证据,仅靠某种猜测就定论,未免不信。”他淡淡道,“如果由我来主持,虽然有了猜测方向,至少不会把定案根据建立在不实的基础之上。”
“——你知道是谁?”嘉音蓦然扭头看过来。
沈斯晔诚挚的回答:“不知道。”
嘉音被噎住了。沈斯晔不再多言,淡淡端起茶杯。
具体到哪个人尚未确定,但这背后的财团势力,他却能猜的八九成。
苏家旗下的投资公司,是世界顶级军火企业的控股股东,在忻都多有慈善援建。此事一出,苏家已经削减了对殖民地明年的慈善捐赠额度,坊间甚至有传言说他们会对那里进行经济报复——只要关闭在当地的工厂,就足以让几万人失业无着。
谁最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单指一推滑落到鼻梁的眼镜,他微微冷笑。
把他拉出来做幌子虽然拙劣,但因为格外惊悚,反倒让不明就里的民众觉得真实,障眼法虚晃一招,当真是一招好棋。政治和商业利益一旦挂钩,就是这么龌龊。想必至此,谢家不会再沉默下去。他的母族从来都不茫然等待,他们等候最好的时机。
这么多年最大的挑战就是考试和论文,真正面临阴谋、危机和斗争的时刻,体内的野心因子似乎渐渐苏醒,他竟然有些兴奋的期待起彻底翻盘那一天。权势固然对操纵者是莫大的危险,但很少有人能抵御住诱惑。他想,他大概也不是例外之一。
收敛了心神,沈斯晔对有些惊疑的妹妹安抚一笑:“你饿不饿?我去做饭。”
煮了一锅阴米粥,锅子炖在炉火上,沈斯晔坐在餐桌边闲闲翻看本地的报纸。阴米是蒸熟晾干封好的新糯米,煮好后撒点白糖就十分香甜,只可惜此处没有桂花糖,让某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