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第二次。”
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回答出乎了父亲的意料。到了此时,恐怕不会有多少人还记着他的在读身份,皇帝恐怕也不例外。沈斯晔把一筷鸡油菜心放进嘴,懒洋洋地嚼。皇帝沉默下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座钟秒针的轻轻滴答和碗匙的偶尔轻响。
“……你这孩子,从小就要强。”
他深深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次子,看到儿子清冷无波的眼眸,想说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这种疏离而礼貌的冷淡态度不是第一次让皇帝感到黯然。四个出色的孩子都与他疏远,这一直令他感到自责与内疚。幸好还有宝如——皇帝不由得看了乖巧的女儿一眼,心里稍稍感到安慰。到了此刻,掌控国家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所求者,只是天伦之乐——却是咫尺天涯。期盼着退位之后的山居之乐,这让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
“阿晔。”皇帝斟酌了片刻,慢慢地说。“回头你去谢家的时候,我有一封信要带给你外祖母。回头你跟我去一次书房,我写了给你。”
沈斯晔放下筷子,微微欠身。“好。”他并没有追问内容。停顿了一刻,他抬眼看向父亲。“您七月里是否还要按计划南巡?如果确定了,我好去安排。”青年的眸子里是不含个人感情的淡然,仿佛他此刻已然可以摒弃所有负面心绪。皇帝怅然了一时,疲倦地摇摇头。“今年且罢了。到时你代我去走一次就行。”
“好的。”沈斯晔不再多话,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先行告退,父亲慢用。”
皇帝倦然颔首。攥紧了玉瓷杯,他看见自己手上岁月的痕迹。初夏的阳光从窗纱里丝丝缕缕照进来,一切都仿佛是庄周一梦。二十六岁的儿子和即将十八岁的女儿。他想起新年时在医院里嘉音红肿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和无措的目光。虽然那些只是为了她同胞的哥哥。
沈斯晔对他微微一躬,转身欲离去,但是他听见父亲把自己叫住。顿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父亲?”
“……没事。”皇帝看了一眼有点惴惴的姚夫人和宝如,摆了摆手,闭上眼睛。
“你去罢……告诉你母亲,嘉嘉是个好孩子,定会一生安乐。”
自从太祖立国,女子及笄便由十五岁被近乎强制的后延到了十八岁。对于公主们来说,十八芳华是很重要的一个生日。束发及笄、到太庙祭拜祖宗天地、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最后这一项不是传统。但作为迈入社交圈的第一步,舞会往往能够成为一个好的开始。而嘉音和他的姐姐华音还不同。她的身后是势力强大的谢家。
沈斯晔当年参加过长姐的成年舞会。十二岁的少年被团团围在一群阿姨中间,谁都想捏一把他还有婴儿肥的脸。他从此对此类场合有了阴影,再有舞会也绝不参加;不过嘉音这次却是逃不过去的。身为兄长,他还得肩负起向外界引见自己妹妹的责任,跟她跳第一支舞。
当然,现在大概没人有胆子再来捏脸调戏他了。
“你面无表情可吓人了!”嘉音被摁在镜子前梳头以演习礼仪,一边努力地扭头控诉他。“那一脸的冷气能冻死人哦,你居然不知道?简直就跟地狱门口的看家狗一样嘛……”
伸指从鼻梁一推眼镜,沈斯晔微笑着从镜子里看她:“是么?我的确不知道。”
嘉音差点被吓哭了。“我错了哥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善莫大焉。”沈斯晔一笑,摸摸她的头,迈步走了。
他什么都没有对妹妹说。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妹妹永远不用长大。
76及笄
靖王一家在嘉音的生日前一周抵达燕京。皇帝极喜欢圆润可爱的长孙,硬是不顾长子的劝说,抱在怀里亲热了半日。结果佑琨一把抓住他的眼镜不肯松手,还是祁令怡哄劝了好久才给骗下来。皇太后如今被姚氏母女闹得烦心不堪,再看长孙媳妇也觉得没那么挑眼,待她温和了很多。
因为是生母三十年祭日,永安公主也从国外赶回家,她似乎已从小产的伤痛里走出,精神状态很是不错。一时间父子祖孙间其乐融融一派太平光景,之前乱七八糟的一坨事简直就像没发生过。其实任谁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面子上的好看罢了。但哪个人不是人精?于是依旧是一派言笑晏晏花团锦簇。姚夫人和宝如自靖王返京就深居不出,也没人去过问。
沈斯晔自是懒得去做烂好人。横竖皇帝大概也不想早早把那对母女正式介绍给他们兄弟姊妹。话说回来,他要是真拿姚夫人当成几个孩子的继母,第一个拂袖而去的估计就是沈斯煜了,也不用他出头。
于是沈斯晔依旧悠然地处理着各种琐事,天天给锦书打电话说甜言蜜语,全当诡异气氛不存在。周二他去霖泉宫,谢皇后还收拾出来一尊小白玉观音,嘱咐他带给苏娴。她吃斋茹素已经几年,淡定到让沈斯晔几乎有点心酸。同时也清楚,母亲是彻底把那段恩怨放下了。
“我才从你外婆家回来,就听说了这件喜事。”谢皇后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娴丫头那孩子贞静平和,和臻哥儿倒是绝配。那孩子高堂都不在了,当时送嫁时我还替她难过了一时,如今看来倒是我多心。这才成亲几个月就怀上了?可见你表哥也是个有心的。”
“那您还送一尊送子观音去。”沈斯晔就开玩笑的说。“真是事后诸葛亮。”
雕花格子窗外草木熏熏,一枝芍药花从半开的窗子里伸进来,十分清丽可爱。谢皇后拿竹剪绞了来插在越窑青瓷瓶里,闻言不由笑道:“怎么,这是嫌我没给你将来的媳妇留着?”
沈斯晔装作没有听见——这是锦书的习惯。百果馅的青团子他足有几年没吃到了。谢皇后噙着笑意旁观,等他吃完一碟子紫樱才略为谨慎地笑问:“何家姑娘最近还好?”
你跟她怎么样了?谢皇后很想这样问,但她最清楚儿子不喜欢被干涉生活,是以只旁敲侧击,反正不必担心他听不懂。
“也就是那样。她最近在忙着答辩。您慢慢准备聘礼就行,甭着急。”惫懒地盘膝坐在沙发上,沈斯晔吐出一粒樱桃核,有点无赖的笑着看向母亲。“一切尽在我掌控,您不用担心。”谢皇后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没发现不妥之处,遂不再追问。沈斯晔想起游园会一档事来,忙向母亲加以确认。
谢皇后摇头道:“本来定在这个月,可你不是受伤了么?推迟了没什么,谁家还真靠游园来相看呢?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沈斯晔便也放了心,从此不提此事,只想着看能否延期到秋高气爽的时节。临走前,谢皇后把白玉观音打了包给他带上,又额外翻出两盒子补品。沈斯晔翻了翻,无非是些人参鹿茸;谢家自然不缺这些,苏娴身体底子并不弱,大概也用不到。不过送去了就是一份人情,沈斯晔倒乐意跑这趟腿。
可等他去拜会姨母苏夫人时,才知道苏娴夫妇已经下江南回谢家在金陵的本宅去了。
“无妨,放在我这里给你一起带去就是。我这里也有一堆东西要送去的。”苏夫人很豪气地揽下外甥的送礼任务,眉目间皆是轻松愉悦。“又是小娴的娘家人,又是出了门的老姑太太,怎么着也得预备下一份厚礼。咱们家总不比俞家吴家要差,不能教小娴被妯娌们比了下去。”苏夫人似乎处于得知喜讯的亢奋状态,拉着外甥说个不住,沈斯晔只好枯坐一边恭听。旁边又没有果盘点心盒,让他好生无聊。
终于苏夫人说的口渴了,端起茶来喝。管家在这时送来礼单,正要退下,她又把管家叫住:“慕容那孩子定了哪天回来?”
管家连备忘录都不用翻,微一躬身:“三公子预备乘坐明天的航班,下午返回燕京。”
待管家退出门外,苏夫人才敛起愉悦笑容,微微叹了口气。
“慕容这个牛犟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年到头守在榄城像什么话?那个什么医院建不成,我看他是安分不下来的。他比你还要大几个月,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么下去,哪家正经的姑娘还敢跟他你和他交情最好,见了面记得劝他收收心。”
因说这话的是姨母,沈斯晔也随意了些,只苦笑道:“他要是听劝,早就不在那里了。”
再何况,他其实一点都没觉得苏慕容的生活状态差。那样肆意飞扬的人生,他一天都未曾经历过。“他交第一个女朋友时是十五岁,交第八个女朋友还是十五岁”,这句谣言即使有所夸大,也并非全部捕风捉影。苏夫人自然也清楚他说的这些,只得叹息良久。
这时佣人端来茶点,沈斯晔喝了两杯碧螺春吃了个蛋奶杏仁酥,想起太后提起过的订婚事件,为谨慎起见,不免又向姨母询问。苏夫人粗粗听了端倪,面色顿时一寒,不由冷笑道:“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还想来算计嘉嘉!不想想自己是哪门子的身份,真当自己是国母了!”
她一贯最瞧不起姚夫人,此时当着外甥的面,更丝毫不避忌地表达出了不满。沈斯晔终于在姨母愤慨不已的叙述中理清了事实,一时不由得很想叹气。
谢皇后身为皇储的生母,离婚后除了交还宝册玺印之外,一应待遇都没有改变,依旧安居霖泉宫等着儿子继位;但夫妻关系毕竟在法律上终止了,只待协议生效期一过,姚夫人就能名正言顺成为皇帝的合法妻子,连带着姚宝如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按照法律规定,私生子女在其父母结婚后,继承权与婚生子是一样的。虽然有沈斯晔在,轮不到姚宝如如何,但她比嘉音大几个月。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先不说继承顺位问题,光是如何为姚宝如改姓沈、要不要录入宗谱玉牒、册封公主,在娱乐业发达的今天就足以让皇室面上无光很久。就算是这些都一一落实,皇室最重长幼尊卑,难道让小几个月的承华公主奉她为姊?若是一般的沧海遗珠也就算了,偏生谢家与姚夫人还是有仇的!当年她害的谢皇后早产一事可从没被忘掉过!
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管事的人怎么想。而皇帝和皇太后均是态度暧昧,都没有公开表态过;于是京中贵族圈子里八卦谣传流言蜚语满天乱飞,姚夫人又善于与人结交,一时堪称新贵;姚宝如在学校也是风头无两。看那母女的言谈举止虽然挑不出大错,可就是能教人感觉到一股子的春风得意。虽说与她们结交的人是真心实意还是预备看笑话无人得知,但在谢皇后缺位、诸王公主无一人常在国内的情况下,这目的还是达到了。
就这样,苏夫人把她知道的事实一股脑告诉外甥,不觉又是气恼不堪,啐了一声道:“真以为穿金戴银满身披挂就能遮住她自己的低贱出身了?书都没读过几天,踩着先头懿慈皇后上位,又硬生生把男人抢过来,有几分手腕了不起了么?淑妹妹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要跟她斗起来,没得辱没了清清静静的人儿!”
沈斯晔咽下一块玉带糕,刚要说这些我知道我只想知道所谓的提亲事件,苏夫人已一哂道:“偏生有人肯陪着她给脸不要脸,认这么一个干女儿,真是可怜他们家的姑娘!”
她看出外甥倏然惊讶的神色,反倒忍俊不禁的乐了:“这事前些天闹得满城风雨,阿晔你没回来是不知道的。先头俞家老太太八十大寿,给姚氏听说了,带了份厚礼上门,不知怎么花言巧语竟就说动了老太太,拜了老太太当干娘。”
苏夫人回想起了当时情景,几乎笑不可遏。“她闹了这一出,直把俞二夫人气了个倒仰。他家不是还有个姑娘跟你相过亲?这下子你大可以放心,太子妃绝不会从俞家出了!都不够膈应的!”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八卦消息果然还要身在此山中才能灵通。沈斯晔听到此处,简直要扶额,心中感受不可以以言喻。
“嘉嘉那事你不必担心。”苏夫人端茶喝了一口,笑意稍稍敛起了一些。“俞老太君有个心爱的小孙子,好像才十八还是十九?老太太是爱如珍珠,养在身边连爹妈都不让管教。说是什么俊秀无双世家公子,依我看,就是个不识疾苦的纨绔。”
她不屑地一哂,把漂浮着的茶叶拨开。“姚氏凑趣说要把嘉音娶来给她当孙子媳妇;老太太也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怎的,竟然真去找太后求亲,自然是落了个大大的没脸。这件事上个月都成了笑柄,只碍着承华公主的闺誉才没传开。”
连生气到好笑的力气都没了,沈斯晔默默地扶住额头,心想这事无论如何要瞒住嘉音。
“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惜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言及此,苏夫人颇有点幸灾乐祸。“阿晔你身份尊贵,万不可与他们计较自降身份。横竖伤不到你。一动还一静,你只需等着瞧热闹便是。”
沈斯晔不由莞尔,眼底含了一丝微微笑意:“如果有求于姨母,到时还请姨母不吝相助。”
苏夫人端起杯子,也是微笑:“那自然,姨妈什么时候不护着你?”
承华公主的及笄之礼,定在了她十八岁生日当天于宣政殿举行。“宗庙太不严肃”,这是皇太后的原话,可见对水晶宫大概也是怨念已久。皇帝是个撒手不管家事的,谢皇后更是不理俗务;沈斯晔既是宗子又是同胞兄长,只好义不容辞的顶上去。横竖礼服早在几个月前就裁剪好了,凤冠簪钗都是皇室旧藏珍品,虽然式样略嫌陈旧,也没得可挑剔。
只是在正宾人选上,沈斯晔不好自专。要符合“贤而有礼”身份又足够高贵、且能让诸人均无异议的女性长辈,找遍京中大概也没有几个。他苦恼了一天之后只好去请示祖母;太后捏着串念珠瞑目片刻,淡淡指示:“去联系下你姑姑,看她有没有时间。”
沈斯晔醍醐灌顶的安排去了。当天长公主沈介眉就回电,表示近日即将从榄城回京。
五月二十日正日子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且不提天高云淡、和风煦来,单是清晨推窗时的那一天纤云漫卷、奇霞满天,就是个不错的好兆头。嘉音早早被叫醒净身沐浴,素锦制成的采衣和丝履早已备齐了,皇太后派来的宫廷女官先为她梳了双鬟髻,才帮她换上采衣。
鹅蛋粉傅的够厚,嘉音望向镜中仿佛套了一个精美壳儿的自己,一时竟觉得陌生。
一路无话,紫宸殿已近在眼前。嘉音提着衣摆走上台阶,却没有立时进殿去。她站在殿门外,静静地遥遥放眼远望。长安宫里园林甚佳,殿阁错落间遍值花树,站在高处更觉疏朗。一群鸽子在云彩边盘旋飞翔,鸽哨声比风声还要清亮。
小时候她总觉得长安宫实在太大,天空实在太远,躲起来惊动到整个皇宫警卫队都出动来找她;十多年后,她早就不觉得围墙内的这片地宽敞。当然是她长大了,而非长安宫变得狭小;但即使她有如此感慨,时间还是一天天变成泛黄的历史,即使再希望挽留也不会些许停滞。但是长大毕竟意味不同,至少,她有了做某些事的资格了。
微微抿起嘴角,嘉音转身走进殿门,先绕到偏殿的休息室去。
吃了几块糕点,外面仪式似乎开始了。嘉音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竖着耳朵听动静。稍稍缓过抒发了一早上感慨的心情,她好奇爱看热闹的本性随即恢复。这种全员着古风礼服的大典机会难得,不知道哥哥穿衮冕是什么样子?
嘉音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只想起他二十岁行冠礼时那身玄色冠服。那时候她被摁在一边装乖巧,藏在襦裙袖子里的相机都捏出汗了也没用到;不过据说这次是有全程录像的,也许可以做截图?……嘉音越想越兴奋,嘴角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