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了一锅阴米粥,锅子炖在炉火上,沈斯晔坐在餐桌边闲闲翻看本地的报纸。阴米是蒸熟晾干封好的新糯米,煮好后撒点白糖就十分香甜,只可惜此处没有桂花糖,让某种意义上身为完美主义者的沈斯晔颇为遗憾。
想到桂花糖,于是又想到了另一种美食。“我还会做江米藕,哪天可以做给你吃。”
嘉音捂着脸哀叹一声:“不要活了,我好想回去……”她吃了一个月三明治之后,觉得自己都快要变成夹心面包了。沈斯晔笑的有点不怀好意。他好整以暇的捏了块饼干,本想继续进行阴险的美食回忆之旅,却诧异的止住了话头。
“唔?”
从半块幸运饼干里抽出一张小纸条,沈斯晔看着看着,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你会在三年内结婚】
“……开什么玩笑。”
正确预测了未来的纸条本应得到奖赏,却被粗暴地揉作一团,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后落进了垃圾箱。而做出此等暴行的人并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会为轻率丢弃了珍贵的纪念品而后悔万分。
——如同旧日的好时光,再也找不回来,永远杳无踪迹。
8衣香鬓影
锦书感冒了。幸而症状不重,她只带了个口罩就照旧去实验室。由于这时候本市正好流感肆虐,她的同学们纷纷报以一种“哎呀真好可以取样”的心态,欢乐地前来探望,顺便做个咽拭子检测,反正实验室就有设备,用起来极其方便。锦书开始还抱着一种为医学献身的精神加以配合,在连续被三个人取样后终于翻脸勃然大怒,把姗姗来迟的粉嫩师兄赶了回去。
粉嫩师兄武力值尚且不如锦书,只能高举双手被扫地出门,嘴里嘀嘀咕咕:“说不定他们的取样被污染了呢?别人想做检查都没有这么方便的机会的……”
锦书反驳道:“我每次都用盐水漱过口!”
“哎呀这也不能排除在此过程中它们发生了基因突变……”粉嫩师兄试图狡辩。
锦书忽然安静下来。她抱起胳膊,靠到墙上冲着粉嫩师兄抬抬下颌,灿烂一笑:“比尔,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她笑的有如二月春风:“好消息就是,我们项目组决定用你的名字,为新发现的一种疑似可致人智商锐减的病毒命名。”
半天后三份检测相继出了结果,幸好只是普通感冒。由于担心会造成污染,锦书没敢进实验室,强撑着看了一会书,终于头晕到支撑不住,只得跟教授请了假,溜去找自己在内科实习的同学。
去了还被嘲笑呢,说你们不是专门研究这个么?怎么还来开药?怎么不干脆自己开发疫苗一针打下去?锦书虚心的点头说是是知道了,回去就去培养,保证一针下去立刻就到了西方极乐,啊换成你们的宗教体系就是见到基督耶稣,当然我更愿意觐见飞天面条大神……
话虽这么说,药吃了很快就见了效果。她谢绝了粉嫩师兄给她买雪糕的提议,借教授的电咖啡壶煮了一壶热水,抱着杯子喝了一个多小时。这种时候,她宁可相信古老的智慧。
晚上她团在沙发上看电视,鼻头通红喷嚏不止。玛丽递给她一块削好的苹果,叹气道:“你爸要是知道了,准得担心死。啊哈,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天天打电话?”
锦书发出鼻音浓重的某种声音。玛丽懒洋洋的把水果刀丢进盘子,揶揄道:“我说的没错吧,daddy的小甜心?”
锦书有气无力的瞪了她一眼。
何麓衡在月初回国,立即递交了辞呈。但时隔半个月,首相才正式批准了他的辞职,等到月中锦书从新闻上看到,她爸的辞呈已经报皇帝签署了。她不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阻折,但父亲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轻松。
国内对于自家驻美大使的忽然请辞颇为惊讶。锦书在实验间隙偶尔上网看两眼国内新闻,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多半是猜测与此次首相大选有关。在这个政治娱乐化的时代,身为公众人物本来就有义务忍受这些,但身在其中就不太妙了。好在不久这条新闻就为皇储的爆炸性新闻所取代,何家人的生活很快重归平静。
锦书和玛丽常看的夜间频道本来就靠娱乐节目的收视率存活,当然不会放过这么轰动的消息。玛丽盘膝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直叹气:“看看,又一个仙度瑞拉。”
锦书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就气质风度,那位绯闻女友颇有费雯丽的风致。
玛丽咬着饼干,含含糊糊的问:“你们国家的皇储叫什么名字?”
锦书惭愧道:“忘了……”
玛丽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恨铁不成刚:“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你怎么对娱乐事业就一点兴趣都没有呢?枉费了我年年拖着你看学院奖颁奖啊!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有失败感?”
锦书顾左右而不言他的装死。这时电视上镜头一转,换成了帝国国内的街头采访,自然都是有翻译的。
“怎么说呢,那位小姐的确很漂亮,但她的出身要当皇后……好像不太合适……”
“说句不好听的话,皇后是一国之母,她、不、够、格。”
“她家里出了反政府分子,害的我们好多大兵牺牲在那里,还想母仪天下?”
玛丽拉开冰箱门拿了盒冰淇淋,挖了一大口,闻言颇为不解道:“为什么?”
锦书耸耸肩,随口说:“可能是不能接受未来的皇帝有殖民地血统吧?我瞎猜的啊。”
“可惜了,这家伙的未婚妻,不知该有多郁闷。”碧蓝的眼里闪过淡淡的复杂,玛丽沉默了几分钟,“所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将来跟男朋友玩玩就行了,千万别认真。”
锦书只好默默地把脸别到一边去,结束了这个风中凌乱的话题。
时间过得飞快。约瑟夫教授的长子被公司派驻亚洲分部,去年在那里结婚,于是头生子也在华亭出生。老头非常高兴,准备过一阵就去探望孙子,爱屋及乌的对手下学生们加倍的慈爱。锦书趁机向他提出请假,老头大手一挥就准了。
中德文化交流年将在这个月闭幕,大使馆拟举办一场招待会,算是对国内的响应。万事俱备的前三天,德语翻译却因为肠梗阻而住院,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翻译,无措之际忽然想起了前上司在德语区长大的女儿,只得抱着权且一试的心态来联系锦书。锦书接到使馆的电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尽管动机有点不纯——这种自助餐会,那位特级大厨大概会出山吧?虽然说鸟为食亡,不过锦书坚定的认为自己既不图财又不是鸟,选择性的无视了这一点。
所以在晚会主会场自助餐区看到荔枝时,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心里回响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无人知是荔枝来”,锦书欢快的钻进密闭同传室熟悉设备去了。
她很谨慎的确认了没有噪音来源,才低下头看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当然不是什么高级译员,但读一份稿子自信还干的来。她妈妈以前做过交传,锦书对这个行业并非完全陌生。隔着密封窗,她看见主持人走上台。不意二十多年后,她意外的体验了一次母亲昔年的工作。时光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锦书无声的笑笑,喝了口水润润喉咙,戴上耳麦。
稿子念得很顺,只需要掌握好节奏,不至于台上已经结束、自己这里还在翻译即可。但没想到的是看似不多的几页纸,读起来能望山跑死马。期间某位官员信口发挥了几句,锦书满头冷汗的意译出来,幸好还在她的能力之内。
最后一句恰到好处的与台上的讲话同时结束。锦书啪的关掉耳麦,长喘了一大口气,满脑子都是单词乱飞。再抬头就看见一秘正推门进来,和蔼道:“累坏了吧?真是辛苦你了,要不是一时间找不到懂这两门语言的人,怎么也不会这么麻烦你。”
锦书连忙坐起来,一秘虽然年轻,可怎么算也是她的长辈,这副德行要是给她爸看到准能教训她一顿。“不不,我很愿意被麻烦,”她跟在一秘背后,轻声自语。“……可以吃东西。”
这时候自助餐会已经开始,好在餐点实在不错,锦书满怀舒畅的端着盘子,低调的穿梭于衣香鬓影之间,把每种点心都取一点,以免开始就填饱肚子。她一口虾饺一口蛋黄包,一口榴莲酥一口云片糕,感动的泪流满面五体投地,深深地下了毕业就回国的决心。吃完一轮,又贪心不足起身去取。
“Schwarzwaelder Kirschtorte?(黑森林蛋糕)”
锦书饶有兴致的偏着头把标签读出来,当即不客气的动手切了一块。
这时有人在她身边用德语说:“你也爱吃这种蛋糕?”
说话的是一位有着明显日耳曼特征的绅士,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上衣口袋里整齐的塞着手帕,仪表堂堂,脸色红润。这种形象总能让她联想到圣诞老人,锦书不觉微笑,亦用德语回答:“当然。”
老先生赞许的点头道:“你的德语很好。”
锦书笑笑,有点小得意:“我是今天的翻译,谢谢您的夸奖。”
老先生恍然,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幸会,弗里德里希·冯·洪堡。”
锦书忙放下盘子,也伸出手去:“幸会,何锦书。”
“没关系,你继续吃。”老先生理解的摆摆手,露出和蔼微笑。“这种蛋糕原产于我的家乡,但我有高血压,告别它已经十几年了,就算看着别人吃也会感到愉快。”
锦书不由莞尔,含笑问道:“您是巴符州人?”
老先生有些惊奇的看了她一眼,颔首道:“是的。”
巴符州位于德国西南,锦书曾在奥地利生活了五年。因为居住地曾经接壤的关系,老先生饶有兴趣的与锦书聊起来,她这才得知,眼前的老先生竟是海德堡大学的终身教授,目前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做一年期的客座。她哥哥当年曾经申请这所学校而不得,给当时还小的锦书留下了“这大学非常难考”的印象或说是阴影,此时不由得高山仰止;这让老先生觉得孺子可教,乐意与她交谈,谈着谈着居然有了忘年交的投契。
“你上大学了没有?”洪堡教授端着杯子,热心的建议。“如果还没有,可以来申请海德堡大学,我很愿意为你写推荐信,只要你对这里有兴趣。”
锦书端着餐盘的手轻微一抖。“……谢谢您。可我已经开始读博士了。”
闻言,老先生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你怎么也是博士?可你看上去很小。”
锦书尴尬地笑笑。“看上去年轻”的同义赞美大约等于“幼稚”,就在上个月,她还被以为是本科新生。今日穿着职业装倒还好,平日里都是为了进实验室方便的马尾辫牛仔裤运动鞋;没被说成像是高中生,大约还是那位意图搭讪的师弟客气了。
“我刚才结识了一位剑桥的研究生,尽管在学术上造诣很深,看上去也同样年轻。真是可惜——喏,他过来了,我想你或许有兴趣认识他?”不待锦书回答,洪堡教授已笑着招呼道:“亚历克斯,让我给你介绍一位你的同胞。”
锦书便向着老先生招手的方向抬眼看去。目光触及来人,她的眉梢微微一扬。
沈斯晔端着红酒杯从容的走来,看到洪堡教授身边的锦书时,本来流畅的脚步竟而一滞。
锦书今日穿一身珍珠灰的套装,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雅致文静秀骨姗姗。灿然灯光下,女孩子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睛看过来,像是能直看进人心底。迎着他伸出手,锦书嫣然一笑:“真没想到。”
心里的疑惑终于得以部分解释。沈斯晔顾不得感慨,忙迎上两步握住锦书的手。并不是柔若无骨的触感,她的手微凉纤瘦。修长指尖上有薄薄的茧,那是多年弹琴握笔留下的痕迹。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敛起眼底些微的笑意。然后若无其事地松手,转身。“关于上次您在剑桥作的讲座,我有几个问题……”
虽然在此重逢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但锦书并不十分惊奇。能看出嘉音家境良好,有一位同样就读名校的哥哥,实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他在听说她的学校专业后露出一丝惊讶,却不知是为什么。
那位曾经几乎把她惹炸毛的人今天倒是认真严肃,大概是因为有师长在场的缘故。洪堡教授与他用德语讨论着某个法律问题,锦书能听懂,却全然插不进嘴,走开又失礼,只好百无聊赖的站在一边顾盼。高跟鞋磨的脚痛,华美总是与危险相伴而生。锦书素日没有穿高跟鞋的习惯,默默地在心里估算着脚掌承受的压强,万分无奈;最过分的是,盘子里的点心吃完了……
好在那一老一少总算结束了话题,洪堡教授勉力年轻人在法律的道路上继续努力,随即微笑道:“我先行一步,你们慢聊。”
目送着老先生缓步走开,锦书轻轻呼出一口气,四顾无人注意,悄悄活动了一下脚踝。
——可以称之为悲剧的,一般都会在历史时期内重演。
尖细鞋跟滑向重心之外时,锦书眼疾手快的扶住桌子,崴了一下之后总算没跌倒。幸运的是她平稳的站住了;不幸的是,她的一只鞋子在电光石火之间也飞出一米开外,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锦书窘的脸颊飞红,正想勉强跳过去,眼前忽然一花。
为她捡起一只鞋子的,仍旧是那个刚刚熟悉的背影。
俯身捡起那只玲珑精致的银色高跟鞋时,沈斯晔还没有多想。他所受的教育是必须礼貌而谦恭的对待女性,正要把鞋子还给她,却忽然起了少有的戏谑之心。
不知为何,他想看她红着脸的模样,宛如初见之时那种强压惊惶。
把这种冲动解释为自己对她的内在还未全然看清,于是心安理得。未做太多耽搁,他走回锦书身边,半蹲下去,伸手轻轻捉住她纤细的脚腕。女孩子双颊晕红,一时显得颇为狼狈,但并未对他的举动加以拒绝。
很聪明。这时若是拉拉扯扯,只会引得更多人注意。
虽然动机不那么单纯,他的动作仍是轻柔而礼貌的,接触到了肌肤,也并不令人感到冒犯。锦书红着脸穿回鞋子,轻声说:“……谢谢你。”
“呵,不客气。”沈斯晔笑着长身而起。“又不是第一次了,连我也有了经验。”
锦书咬咬嘴唇,一时难以辨明心里的复杂感受——到底是该感激他的帮助,还是该拿餐盘狠狠敲他的头?清越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那人唇角含着一丝笑意:“不过毕竟是有进步,至少这次你没摔下去。”
虽然并不令人反感,但一句话就把恶劣的本性显露无疑。锦书这样确信着,叹了口气。
“三哥!”
宛如天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话音未落,一身橘色裙子的嘉音已飘到了他身边,轻快地嚷:“三哥你在吃什……何姐姐?”
她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看锦书又看看沈斯晔,目光滴溜溜的一转,立刻谄媚道:“你们忙,我去拿点吃的。”还没拔脚开溜,就被锦书微笑着叫住了。
嘉音只好一步步挪回来,笑嘻嘻的打招呼说:“何姐姐,好久不见啊。”
锦书笑笑:“没多久。我听说你们最近好像在排练希腊话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家兄妹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嘉音赶忙眼神亮亮的点头:“我们在排特洛伊战争,我扮演赫拉。你有兴趣参加么?”
“我有兴趣没时间,真可惜。”锦书失笑,“怎么不是海伦?”
嘉音幽怨的看了她一眼:“……他们说我太平。”
锦书啼笑皆非。沈斯晔看她们熟稔的交谈,露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