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吴婉是来到吴家之后,让她觉得亲近的不多的人之一。
果然老太太一见了她这身柔雅婉约的装束,登时又觉得心酸,拉着她很落了几滴眼泪。锦书二十五岁才第一次回来,她哥哥至少还回来过一次,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家里,似乎母亲与她的亲眷从无联系,锦书幼年时对于亲戚的概念就是堂哥堂姐。吴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会寄来特产的遥远的存在。但是到了此刻,她才有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半血液属于这里。座上诸位令她有一点陌生的贵妇,也是妈妈的亲人。
锦书遗传母亲的容貌更多一些,此刻换了中式衣衫,与吴婉、吴婷姊妹站在一起,倒是像亲姐妹。老太太看着花朵一般的外孙女,欣慰地深深叹息一声:“这孩子长的可像她娘,招人疼。我就只有一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外孙女,怎么就二十多年见不到面呢……”一壁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底下众人自然不遗余力地纷纷劝慰,锦书反倒似乎成了这一出戏的旁观者。
别人关注的只是老太太的情绪,而不是她。好像身处一出正在上演的荒谬派戏剧当中,别人以为她是演员,但她觉得自己更近似于旁观者,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余地。锦书低下头,忍不住微微苦笑。她在嘈杂里抬起头,静静看着彩绘浮雕的天花板。
一直觉得自己并非离不开他,然而不过是离开不到一天,她已经开始思念沈斯晔了。
难怪妈妈会选择逃离。
幸好这时候姜安笑吟吟进来,说饭厅里已经摆好饭了。老太太这才收了泪,招呼众人起身。锦书想起女眷里似乎有一位被介绍是姜安的妻子;但是她却没看见他和那位表姐一起走。姜安与她一起走在老太太身边,态度如沐春风地哄着老太太开心,目光时不时落在锦书身上。
“表妹第一次回来,也是难得。”他看见锦书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微笑起来。“我特地让厨房预备了咱们余杭的名菜,算是给表妹接风。也有奶奶和婶娘爱吃的菜——婷妹妹放心,我没忘了你,鱼头豆腐在锅里呢!”见他如此左右逢源,众人都笑着附和。老太太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这些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不如他贴心。”
锦书忽然觉得身后有一束凌厉的目光从自己身边掠过,落在了姜安身上。她的第六感一向准确,一凛之下回头去看,照旧是一片花团锦簇;再看恍若无事的姜安,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凉意。
无论如何,谨言慎行就可以。锦书握紧了手袋,微微垂下眼眸。
饭厅里也是一屋子的旧式家具,一件件都擦拭得乌黑水润。乌木餐边柜上摆着宣德炉和元青花缠枝牡丹瓶,不动声色地透着世家高华之风。厅中有几张方桌,锦书尚在犹豫,外祖母已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这一桌上只有吴婉姊妹,她的舅母们和几位表嫂反而没资格在上首桌上用餐。众人都坐定后,佣人才鱼贯而入,把盛在成套碗碟里的菜品端上来。
老太太拿起镶银筷子,微笑道:“今天外孙女来咱们家,本该喝点酒给她接风的,可惜医生不让我沾酒,大家随意罢。”
姜安笑着应道:“连奶奶也不喝酒,我们哪敢僭越?就喝粥代酒好了。”
锦书牢记着沈斯晔的嘱咐,只去夹面前最近的菜。好在菜品实在很好。她尤其喜欢荷叶粉蒸肉,入口即化的口感极妙。小口抿着莼菜汤,她不时悄悄看一眼在外间用饭的舅母,心里有些不安。可是除了她,似乎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大家子的规矩。”老太太大约是看出了锦书的一丝不安,淡淡说。“小锦只管坐着。你大姊姊在俞家也是一样的,做媳妇的本就该侍奉公婆、照料弟妹,你家没这些规矩才让你不懂这些,将来慢慢学就是了。”
这是在变相的说自己不懂规矩么?厅中除了碗匙偶尔相触声,竟是静的无声无息。锦书难得能听懂一次弦外之音,知道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只好乖乖巧巧低头,心里却不由想到了沈斯晔。吴家的规矩尚且如此森严,要是皇室呢?
盯着洁白碟子里的碧绿蔬菜,锦书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倒不是有多丰盛奢华,只是大家都是细嚼慢咽,让习惯了在午间对着电脑啃面包的锦书有点不适应。吴婉依旧是文文静静不动声色的模样。反倒是三表妹吴婷在听见姜安含笑为锦书介绍菜色时,露出了一丝冷笑。那丝冷意转瞬即逝,几乎让锦书怀疑是自己眼花。
那么孩童气的小女孩,哪会有什么心机,她想。
88江南好(2)
午饭后诸人照例回到上房,陪着老太太说话。锦书坐在上手的位置,探询而隔阂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她微微垂下睫毛,颊上仍然保持着浅笑,可是心里已经浮起了倦怠。
偏偏还总是有人问她问题,诸如她嫂子唐嫣嫁妆几何、家里又有些什么产业;锦书只得推说自己也不清楚——她真的不清楚。一时诸人又说起前年嫁到泉州豪商袁氏的谢家大小姐,对袁家价值连城的聘礼啧啧羡妒;复又有人说起苏娴嫁进谢家时不菲的嫁妆。谢家这几年虽然不再如战后那样显赫,可是借助儿女联姻,势力只强不弱。
“以咱们家几个孩子的品貌,要和谢家这种人家嫁娶,也未必使不得。”打量了一眼底下几个年轻的女孩,吴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半闭了眼淡淡笑道,“要是能有这个缘分,也是咱们家福气。可惜谢家今非昔比,咱们只怕也高攀不上了。”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姜安微笑着接口,他为老太太拿来一碟子润津丹。“咱们家向来出美人,二妹三妹都是能去备选太子妃的人才了,表妹也不差啊。”
一瞬间,锦书只觉得几束目光刷的落到自己了脸上身上。她只得装作没有感觉,低着头研究地砖花纹;耳畔似乎听见了一声冷哼。好在老夫人沉默了半响,把话题岔开了,说起何时请亲戚们来,也好让锦书见一见亲友们。姜安当即应承下来,又讲了几个笑话,总算哄得老夫人开心了。
婉拒了大舅母请她去听戏的邀请,锦书只婉言说自己累了,想先回去歇息。不待孙氏夫人说什么,外祖母已经摆手道:“小锦远道过来,不急这一时,先让她歇歇。过个几天咱们把亲戚朋友都请来聚一聚,也让她见见大家。”
她拍了拍锦书的手背,半闭了眼,淡淡道:“我有些乏了,都散了罢。”
不待锦书回应,吴婉已经使了个眼色,无声地示意她不必再说话。一屋子的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上房,锦书直到站到廊下才松了口气。
虽然不必时时留心步步在意,可是这种无力融入的陌生感,实在也不怎么好受。
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是碧青的天色已经阴沉下来,灰白的云彩从西边的天空慢慢遮住了阳光,雨来了。把一杯绿茶端到电脑边,锦书托着腮发了会呆,无声地叹一口气,打开了电脑。
她没给沈斯晔打电话。她清楚他忙,不愿在他可能午睡的时间打扰他。雨水如注倾泻而下,锦书插上耳机,把一张悲惨世界的CD塞进电脑,开始在歌声里翻译自己的毕业论文。只有工作才能让她不胡思乱想。精力随着工作进展而慢慢集中下来,才聚精会神地写了几千字,MSN亮了。头像是一朵星云的玛丽隔着一片大洋打招呼:“最近怎样?”
耳机里的芳汀正在悲泣着黑夜撕碎希望。锦书苦笑。“不怎么样,不恰当的说,像是入侵病菌落进了中性粒细胞的包围。”
玛丽没心没肺地笑的死去活来,又发来几张她新烤的蛋糕照片,并且说她年底年初可能会有来燕京做访问学者的机会,嘱咐锦书务必准备好迎接她。锦书又气又笑地与她斗嘴,心情得以轻松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直到玛丽说要去吃饭了,她才不得不结束了与从前室友的交谈。
她并不是黛玉,来这里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投靠亲友。这些亲眷对她而言只是今天才开始熟悉的陌生人。吴家是一个锦书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这里,她像是落入古井水的一滴橄榄油。别人再如何亲近,她都融不进去。
然而来到吴家的第一天,锦书并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终生都不属于这个勾心斗角的世界。
窗外的雨下的渐渐停了,乌云虽还遮住了宇宙,可是已经透出了一缕金边。锦书一日的翻译工作做完,自觉找回了一点丢在大宅子里的信心;眼见雨势渐收,索性拔了耳机,推门出去。庭前一树栀子花在暴雨里被浇的垂头丧气,她本来还担心花随雨落,可是这时候满园的甜香反倒比之前更浓郁了些。她不小心踢到了一粒石子,漪澜园管事的黄妈本来倚在廊下打盹,这时猛然惊醒,瞧见了锦书,忙站起身来道:“表小姐。”
锦书微微一笑:“你好。”
这里的彩绘仿佛是二十四孝故事,她仰着头看的久了,颈椎就有些酸痛。黄妈在这时端了一碟子马蹄糕过来,陪笑道:“表小姐要不要茶点?老太太嘱咐厨房里特意做的,说霜小姐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外祖母毕竟还是疼她的。锦书心里感动,笑着点点头。
糕点软滑霜韧,果然是极可口;她吃了两块,心里本来的些许惑然似乎都被满满填上了。CD是循环播放设定,艾潘妮正如歌如泣地吟咏着单相思的爱;锦书咬了一口马蹄糕,忽然想起没有给沈斯晔打电话,连忙返身回去。果然,手机里已经躺着几条短信了。
这次的鸣音却比已往都长。锦书几乎以为他不会接起来的时候,她听见了沈斯晔的声音,微带着一丝疲倦与令她心安的平稳:“小锦?到了?”
锦书便把时间地点都说了,又小心问:“阿晔你在忙么?我打扰到你了?”
沈斯晔在那边低低一笑。“我在旁听上院会议,你说呢?”
锦书轻轻地啊了一声,一时间很是抱歉:“晚上我再打给你吧?别耽误你的事情……”
耽误和一群老头子挤在一起争辩?他一哂。“有可能的话,我宁可晾着他们去找你。”
下午饭时间,锦书按照母亲的嘱咐,按时去了上房,却得知外祖母还没有回来。吴婉坐在外间椅子里翻书,抬头笑一笑:“奶奶和父亲去公司了。董事会临时开会。”
老夫人是吴家公司凤鸣集团的董事长,自她外祖父吴敬亭过世,就是老夫人担任了这一要职。吴婉搁下书站起来,锦书这才看见她换了条丁香色裙子,显得愈发娇柔。“表姐来给奶奶问安?等一等吧,奶奶去了挺久,该快回来了。”
这一等却就是足足三个小时。期间吴婉不得不和锦书一起吃了点茶点果腹。吴家的规矩,长辈不在就不能摆饭。直到深夜,吴夫人才在长子和姜安的陪同下回了来。
满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老夫人一脸的疲倦,额间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坐下喝了盏茶,她的神色才舒缓了些。直到瞥见站在一边的吴婉和锦书,老夫人脸上才露出一丝疲惫笑容,招呼锦书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宗胜,还没见过你外甥女吧?”
锦书忙含笑唤了一声舅舅。她在灯下悄悄打量着大舅父,不由又想到万里之外的母亲。眼前的舅父看去比她母亲要年长的多,虽然鬓边修剪整齐又染了黑,可是身上暮气沉沉,本来英俊的面容也露出一点被色气掏空的虚浮来。吴宗胜本来也是一脸的焦躁不耐,愣了愣才笑道:“好,好。”便没了下文。房间里气氛一时有一丝尴尬,吴老夫人略带不快地皱了皱眉,淡淡道:“我今日也乏了。没别的事,就各自散了吧。”
“明天董事会还要接着商议优先股转股的事情,您有个什么章程了没有?”舅父的目光在锦书身上略一停顿才移开,向老夫人小心说道:“再这么分红下去,怕股东们都不答应了……”
满室静谧。良久没有下文。老夫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
珐琅座钟一声声滴滴答答地摆动着秒针,已经指向夜里十一点半。吴宗胜先是不悦,复而颓然,连低声问候的妻子、上前搀扶的女儿都没搭理,径自冷着脸出门去了。大舅母孙氏脸色黯然;吴婉死死咬住了下唇,脸色霎时变得惨淡,一双美目里已经盈起水雾。但是没等恻然的锦书想出如何安慰她,吴婉已经勉强笑了笑,低头离去了。
次日早上,锦书再见到吴婉时,她的脸色已恢复素日的温婉,仿佛昨夜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锦书看得出,女孩子的眼皮微微红肿,但是她的笑容依然内秀而清浅。略有歉意地对锦书道了抱歉,吴婉轻声说:“奶奶今天要带我出去做客,不能陪姐姐去游湖了……”
锦书忙说没关系。她这时才留意到吴婉换了一身衣服。桃皮粉色的一步连衣裙衬出少女亭亭身姿,颈间一串珠链与明眸相映生辉;吴婉确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青春年华并不需要过多珠宝装饰,她本身就是一粒明珠了。锦书对美的事物向来不吝欣赏赞叹,吴婉被看的有点腼腆,低了头笑笑:“不过是去走亲戚,奶奶偏要我穿成这样……”
恰在此时,吴婷玩着手机走过,听见了她的话,只冷笑道:“待价而沽,自然要包装好一些。”
锦书一愣。她听出了弦外之音,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吴婉。吴婉脸色苍白,勉强笑道:“三妹小孩子脾气,表姐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是小孩子?”吴婷本来已经走过去几步,闻言又转回来,小姑娘睁大了眼薄怒道:“二姐,我与你说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咱们家衰败了,可是你连游园会都不想去了么?”
吴婉沉默不语。锦书轻轻咳嗽一声。“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不要掺和到人家姐妹的龃龉里比较好,她想。天色不差,她沿着曲曲折折的花墙离开,脚步轻盈,马尾辫在肩头轻轻摇摆。吴婷抱臂注视着锦书远去,这才不屑地低低冷哼一声:“姑姑私奔出去生的女儿,奶奶还当个宝——”
“三妹!”
听她说的不堪,吴婉立即阻止了堂妹继续说下去。她的两腮微微烧起来。“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吴婷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不少旧事,心底对锦书更是鄙夷。“奔者为妾!要不是奶奶心软,事后补给了姑姑一大笔嫁妆,她这会儿还能这么清高?现在咱们家艰难,我听说董事会正计划要把姑姑手里的优先股转成普通股,呵……”女孩儿冷笑一声,随手扯了一朵栀子花。
“凭什么凤鸣亏损了那么久,她家还能风雨不动的无功受禄?”
这些对话和陈年旧事,锦书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陪外祖母说了会话便告辞出来,回到漪澜园打开电脑,才看见医学院发来的一封邮件,告知她第一个月的工资已经划入账号。
锦书深深吸了口气,心满意足如清泉般漫过四肢百骸。这并非她赚到的第一笔钱,但却是人生第一笔工资。虽然并不算多,但是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与人分享这一成就,拨通了沈斯晔的电话。
“小锦?”他说,“这么早,怎么了?”
锦书听见他的声音都能觉得欢喜,带着一点炫耀说了这件事。他忍不住笑了,揶揄道:“何老师有钱了,别忘了给我买礼物。我要今年的新茶叶,低于一千块钱一两的不要。”
直到放下电话,他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吴婉陪着老太太在外一整天,直到入夜才回来。老太太的眉头间仿佛多了些轻松,却又添了新的忧虑。锦书自然不知道吴婉是被老夫人带去给顾家相看,她踏进正房门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