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回握。谢皇后的手指有些凉。本该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锦书沉默下去。安静流淌在客厅里,一时间只听得见落地座钟细碎的秒针声。
满室宁谧在这时被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
空气忽然欢快地跳跃流淌起来。人未至声先闻,嘉音已经提着裙摆哒哒奔下楼。少女的长发散在肩头,小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娇慵模样,却是跑的飞快,绣满金线波斯菊的浅草色裙摆跟着步子,纷纷扬扬的飘了起来。
沈斯晔跟在妹妹身后,碍于必须自重的身份不好快步追她,真真一脸的无可奈何。在几步远的地方,小女孩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拎了裙角屈膝行礼:“妈妈早安~”
“这还叫早?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钟。”谢皇后被女儿气笑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嘉音嘻嘻一笑,蹭在锦书身边坐下,熟稔地挽住她的胳膊:“我们熟嘛。”她把下颌贴在锦书肩上,笑眯眯说:“我蹭过何姐姐好多顿饭,熟不拘礼了呗。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将来哥哥和何姐姐生的小宝宝还要叫我姑姑呢,客气什么啊~”
锦书的脸腾地红了。沈斯晔又气又笑地想把小女孩拎走,嘉音惨叫一声往锦书身后躲:“哥哥要打我了,姐姐救命——”
沈斯晔索性坐了回去:“你这血口喷人的小坏蛋。”他为母亲倒了一杯茶,“嘉嘉越来越淘气了,您也不管管。”
“我哪里管得了她。”谢皇后含笑看着孩子玩闹,闻言只是一笑。“我看现在能制得住她的,也就是慕容那孩子了。可惜他又不怎么沾家。”
一瞬间,锦书觉得嘉音忽然安静了一下。她仿佛在少女的眼眸里看见了一丝黯淡。但是下一刻,嘉音便恢复了笑靥如花,仿佛方才的瞬间黯然只是锦书的错觉。
锦书无声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边嘉音却开始缠磨着沈斯晔,百般撒娇让他回避。沈斯晔无可奈何道:“我在这里碍着你了?”罗杰在这时轻轻敲了下门,他便知道有公务要处理了,只得站起来往外走;嘉音却笑嘻嘻道:“没有没有,可是我们想讲你的坏话,你在这里哪行呀。”
“……”沈斯晔在门边叹气,“我将来要是有个女儿,可千万别学你。”
嘉音浑不在乎地朝他做个鬼脸。沈斯晔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妹妹乐滋滋献宝说:“何姐姐知道我哥哥小时候多胖么?妈妈妈妈快把照片找出来~快看团子啊——”
头顶冒出一股青烟,沈斯晔哭笑不得地扶住柱子,用额头顶住了冰凉的大理石。
95心结
午饭后,沈斯晔不得不再次暂时离开去处理公务,谢皇后便让人拿出了相册来,一一给锦书翻看。这般行止,便有了将锦书看做媳妇的善意了;因母亲若对儿媳不满意,是不会把儿子的过去与她分享的。
虽然沈斯晔暂时不在,因着嘉音的在场,锦书不觉便放松了许多。毕竟谢皇后于她而言,既是恋人既爱且敬的母亲,又是帝国曾经的第一夫人;而嘉音纵使有着公主的身份,更多却是每周都来蹭饭的小妹妹。
谢皇后把几大本相册放在身边,微笑着一本本翻给她看。嘉音则是唧唧喳喳拉着锦书看她哥哥的小时候,趁着沈斯晔不在场,连着用了好几个“汤圆”“小猪”之类的形容词,直听得谢皇后哭笑不得,道:“真该把你送去抄十遍弟子规!这是怎么说你哥哥呢?”
嘉音狡辩道:“言不讳,色不媚。我抄过几百遍了。”
她这回答强词夺理,反把谢皇后逗得展颜一笑,转而向锦书道:“嘉嘉年幼无知,口无遮拦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是顾不得她了,你将来多担待一些罢。”
锦书不由笑了,可觉得自己眼下既非名正言顺,贸然做出什么承诺也不妥;好在谢皇后也是一笑而过。嘉音扭来扭去的向母亲撒娇;锦书便低了头,静静翻看膝上那一本相册。
相册里多是沈斯晔幼时的照片,相纸光洁如新,可见是被主人极仔细的保存着;但即使如此,感光还是有些褪色了。小心翼翼地隔着玻璃纸触碰小男孩胖墩墩的腮帮,锦书不由得莞尔:叫他汤圆,恐怕还真不是诋毁。
微笑不由自主地浮上面颊,锦书隔着二十多年注视着沈斯晔,满心都是想捏他脸的冲动。看那样圆鼓鼓的粉嫩腮帮,不论是谁,都会想揉一把的吧?沈斯晔每次不慎提起这段过去都会气急败坏,以致她直至今日也没能真的捏捏他的脸;要真那么做了,恼羞成怒的家伙会怎么报复可不好说。
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太过张扬,锦书连忙稍稍收敛了些,继续往下看。
谢皇后是极有心的人,在每张照片一侧都用簪花小楷注明了时间。锦书留心到,母子之间的合影很是不少;相反,皇帝只在为数不多的照片里出现。有一张大概是官方发布的合影,盛装的年轻母亲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坐在沙发里,她同样正装的丈夫则站在身后,右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夫妇之间看似亲密,其实神情里已有了隐隐的疏离。
锦书久久注视着这张照片,一时竟有些出神。谢皇后像是有些不适,蹙眉轻咳一声,端起茶盏。锦书忽地警醒过来,忙掩住了神色,佯装毫不经意地翻了几页,心里仍是暗暗叹息。
二十年不算短,可凝结成影像,也不过是数本相册。到了中学时候,十四五岁的年纪,沈斯晔便已是个眉清目朗的挺拔少年了,与小时候胖乎乎的模样大相径庭。锦书在照片背景里看见了燕京一中的主楼,倒是悠然神往了片刻。可那清雅少年在进入陆军之后,迅速就被忻都的低纬度烈日晒成了黑炭。他变得愈发消瘦,但是消瘦里隐隐藏着勃发的力量,一双眼睛清亮生光。
那两年大概是对他人生影响最为深刻的两年;待进入总是阴雨连绵的大学之后,纵使恢复了斯文儒雅,却能教人看得出来,他和高中毕业时已不一样了。
锦书凝视着站在三一学院门口的青年,由衷地微笑。那里是他们曾经一同散步的地方。往日的彷徨与困惑,此刻回想起来竟全是甜蜜了。她近乎贪婪地浏览着照片,想要在脑海里描摹出相遇之前他的样子。在这时,一张照片忽然跳入她的眼帘。
照片里,沈斯晔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谈笑。
锦书愣了愣,正要翻页的手便慢慢停下了。那是个相当美丽的长发女子,格子衬衣和同色系的长裙,容光知性而自信。或许是拍照角度的原因,让她看上去像是依靠在沈斯晔的肩上。看那照片的周围环境,似乎仍然是在那个大西洋上多雨的岛国。这张照片没有标注时间,但照片上的人比今日要年轻了许多,约莫有六七年了。
这是唯一一张出现了陌生人的照片。其他的合影,无非是与母亲、妹妹或者苏慕容。虽然没有亲昵的举动,沈斯晔与那个女子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有些近。她是谁?
锦书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沈斯晔的第一个女朋友。
她发现自己对此还算心平气和,但是可能的事实摆在面前,女人的直觉还是有一丝不安。锦书记得自己和沈斯晔的合影,那时彼此眼里的情意是怎么都掩不住的;而照片上的一对人尽管郎才女貌,神情似乎都过于冷静了。但是假如他们真的曾经是恋人,他为什么不告诉她?锦书微带醋意地想。她并不会追究已成过去的历史,但直至此刻都一无所知,这让她的自尊心有些受损。
令她稍感安慰的是,那个神秘女性没有在第二张照片里出现了。
谢皇后应付了女儿,又转过脸来与锦书说话,不一时便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要去休息了。年纪大了精神不支,嘉嘉好生陪着锦书。”
嘉音立即笑嘻嘻说:“妈妈放心,我跟何姐姐一起等哥哥回来好啦。”
锦书连忙放下手中的相册,起身将谢皇后送到了房间门口。谢皇后有心要提携她,只让侍女跟在身后,扶着锦书的手走到了回廊尽头,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回去罢,阿晔也该回来了。别为我耽误你们小夫妻在一处。”
霖泉宫的一干人等自然都知道,眼前这清秀女子怕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是以很有人好奇不已地偷眼打量她,听了这话,一个容貌活泼的小侍女没忍住笑出声来。善意的轻微笑声里,锦书微微红了脸,感到些许的尴尬,只得尽力不去与人目光相触。
待谢皇后一行走上楼梯、回廊里只剩下她一人,锦书才微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沿着长廊走回去。
回廊一侧是后花园,开着菱花形状的格窗。此刻外面已经刮起热风,杨树叶子在卷着尘土的风里拍打出令人心悸的弧度。一场大雨迫在眉睫了。一层玻璃之隔的长廊里却依旧清凉干燥,仿佛与窗外全然是两个世界。
锦书越走越慢,终于驻足而立,凝望着远处淡青的燕山山脉,有些轻微的茫然,直到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靠近。“……何小姐?”
回过神来,看见是谢皇后身边那个小侍女时,锦书不由微微一笑:“嗯,是我。”她犹豫一下,谨慎地问了一句谢皇后的起居。杜蘅答了,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夫人以往每天都要午睡的,下午三点多才起。夫人说,小姐去三楼殿下的房间等着就好了,累了就歇一会。”
看见她脸颊浮现的晕红,杜蘅腹内偷笑,这才捧出来手里的木盒:“夫人还让我把这个给小姐,说方才是忘了带下来。”
盒子不重,里面似乎是本书;锦书把裹在外头的一层丝绸揭开,顿时睁大了眼睛。
杜蘅本来还恪守本分地挪开了一步,这时再也忍不住好奇,兼之见锦书秉性和气,便也凑过来看,一看之下,轻轻咦了一声:“这是——”
照片以金质相框精心装裱起来。照片上,眼前这位温柔而安静的未来太子妃,正站在学校长长的台阶上笑容灿烂。她的小半个脸颊都被风拂起的长发和流苏遮住,黑红相间的长袍压住了娇小身躯,尽管如此,那股飞扬的神采还是透过照片传出来了。
在学位授予仪式后,沈斯晔帮她拍了这组照片。而这一张她甚至都未曾见过。拍照的人或许是技艺高超,更可能是对画中人熟稔在心,那一瞬间的阳光灿烂抓拍的极为精准。锦书低着头,安静了片刻,终于浅浅的、尘埃落定般地吁了口气。心里似有千百种情绪涌动,忽而汇聚成一股暖流。
小心地合上盒盖,锦书抬起头,对小侍女微微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杜蘅笑眯眯地说,一语未竟,已对着锦书身后的方向屈膝下去,神情端正。
锦书只一愣,立即回头去看;果然,沈斯晔和他的助手正从回廊的那一端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在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看见她们在,沈斯晔扬了扬眉头,快步甩开了罗杰:“小锦?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书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愿挪开目光。杜蘅知趣地告退离开;他听了锦书简单的解释,这才淡淡舒了口气:“那就没事了。罗杰跟我去三楼书房,晚上在这用晚饭。”一壁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
罗杰苦着脸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抓着一个本子。锦书的脸颊有些发热,只好趁着身边男人不注意时悄悄回头,无声地示意他可以继续工作。
于是,霖泉宫的回廊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沈斯晔搂着锦书慢悠悠地散步,身后半步远,罗杰在念着某份需要处理的文件。沈斯晔似乎能把自己一心二用;但是锦书和罗杰都有些小尴尬。能够坦然自若的,只有沈斯晔一个。
他们并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种场面会一直存在下去。历史学家从枯燥的起居注里发现,不论多忙,世宗皇帝都会坚持在下午抽出半个小时,与他的妻子一同散步。有时会有助理随同,有时只有夫妻二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正如在结婚三十周年仪式上,世宗皇帝对何皇后说的那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毫无疑问,他真的做到了。这令千万民众感叹不已。毕竟在皇室,正常、持久而受到祝福的婚姻,到那时为止,仍然只有世宗夫妇符合这一并不苛刻的条件。”——《代序:年轮》
……但事实上,这时候的气氛还是很正经的。罗杰汇报的事情与忻都有关,沈斯晔很快听的专注,挽在锦书腰上的手不知不觉便放松了些。锦书于是用自己的左手与他相握。她想给他一些自己的支持;果然,沈斯晔侧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昭阳慈善基金应当地请求,有在下一财年提高医疗援助的计划。”
正凝神于窗外的黑云压城,无意间却听到这句话,锦书不由得竖起耳朵。
“计划已经经基金会董事会通过,预计分别向殖民司医疗局、红十字会和承天医院捐赠现金、设备或者药品。”罗杰念道,“三方已经分别做出同意的回应。”
沈斯晔一哂,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淡淡道:“苏大少终于还是肯要钱了么。”
锦书轻轻咳嗽了一声。
“计划还通过了向马约拉特、锡兰——”罗杰停顿了一秒,接着说道:“以及向西北两个土邦的无偿捐赠。靖王殿下初步草签了提案,希望征求您的意见。”
西北两个土邦代指为何,沈斯晔和罗杰都心知肚明。但是那两个土邦本就是半自治的领地,如今更是亚穆纳河之子的据点所在,是以帝国反而只能含混带过了。就如这次,虽然昭阳基金会算的是皇室私产,同样每年都有对殖民地的援助,但要是被国内媒体知道了,只怕还要在反抗军头领的身份上大做文章,轩然大波的指责只怕免不了。此事干系不浅,也难怪沈斯煜不好自专。
“理由呢?”沈斯晔皱了皱眉头。“——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去给人送钱。”
“雨季过后,每年秋天都会爆发传染病疫情,作预防接种的费用。”罗杰回答。“依据是燕京大学榄城研究所出具的年度报告。”
沈斯晔不由得又看了锦书一眼,锦书正微蹙着眉,像是在紧张地思索什么。沉吟了一时,他仍然有些不得要领,只得把罗杰那份文件拿来细看。
靖王在对忻都的态度上更为温和,这并非全然是妻子血统的原因。这一笔巨款打过去,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注意到那个“通过有关途径捐赠”的字眼时,沈斯晔皱起了眉,倒没觉得惊奇。祁复与沈斯煜并非没有联系;这一点,他想特情局一定比他清楚得多。而这笔捐赠既然不可能在账面下进行,那么自然也瞒不住了。
“最后一条暂时搁置。”沉默了一时,沈斯晔看向罗杰,淡淡说。“其他的我没意见,但最后那一笔捐赠,我希望昭阳基金会能提交给我一份详细的计划书。”
罗杰欠身答应。沈斯晔不再说话,示意他可以离开之后,他带着锦书走上楼梯。
沈斯晔的房间在三楼东侧,他带着锦书走过去,一路上都默然沉思,眉宇间有些阴霾。锦书有些微的不安,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你还好么?”
“嗯,没事。”男人苦笑。“……只是我原来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驳回大哥的话。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政治本来就不可能洁白无瑕,他也早有水浊濯足的心理准备,并不在意自己在污泥里染成黑色。但令他真正惶惑的是,经年之后,他是否也会变成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政客?
锦书倚在他的臂弯里,闻言抬头来看着他,轻声说:“你很敬重你哥哥,对么?”
沈斯晔点头,“他比我大七岁。我小时候,把我哥当做神明来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