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乍听到这句话就恨不得掐死沈斯晔了。吴隽果然被一击即中,欲言又止地震撼了许久,呆呆的看看锦书又看看沈斯晔,终于小心翼翼的说:“姐姐……要结婚了?呃,恭喜……”
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对亲近的姐姐和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说些什么了。
锦书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她刚想试图解释,就被沈斯晔夺了话头:“多谢吉言。”他挽住锦书的腰,先声夺人地摆出男主人的派头,亲切微笑道:“坐。你难得回来一次,我们特地在这里设宴给你洗尘兼送行了。中秋要到了,螃蟹应该不错。爱吃什么?坐吧,不用客气。”
理解力明显还没回来的年轻军官乖乖在他指示下坐下了。
“哪天回去?”给锦书拉出来椅子之后,沈斯晔露出兄长式的友善表情,亲自给吴隽倒了杯茶。“买好机票没有?还没买的话,我可以托朋友带你一程。”
吴隽稍微清醒了些,连忙道谢,而后又小心地说:“后天清早的飞机。机票我在来休假之前就订好了,谢谢殿下挂念了。”他礼貌地端起杯子,忽然赞美道:“好茶。”
沈斯晔莞尔。“一旗一枪的明前狮峰龙井,可惜现在是秋天。你家学渊源,该懂这些?”
吴隽的表情轻松了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只会觉得好喝。而且忻都产的是红茶和咖啡,在那里反而是红茶喝的更多。其实也不是品茶,图解渴罢了。”
沈斯晔也端起杯子,眉宇间有一丝感慨。“那里的茶叶确实是好。”他忽然不无自嘲地想,帝国之所以不肯同意忻都独立,是否也有舍不得放弃茶叶专卖垄断利润的原因?茶本来是造物之恩赐,于此却成了自由的禁锢了。轻轻摇了摇头,沈斯晔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谈话上。
出乎锦书的意料,这顿饭比她想象的顺利得多。沈斯晔只要有心,是维护气氛的高手;吴隽虽然还有点震惊之后的呆,但他不傻。她偷偷松了口气,这才觉得醋鱼鲜甜、蒓羹清醇。沈斯晔点了一壶米酒,锦书贪它香甜,多喝了几杯,脸颊上便微微泛起潮红来。
夜幕已经降临了。房间里洋溢着宁馨的微醉气氛,两个男人边喝酒边闲聊着忻都的见闻,逐渐聊到了军事上,她便微笑着静静坐在一边,也不多说话,偶尔为他们添点茶,沈斯晔会在她倒茶时目光温润地回头看她。她喜欢这种感觉。
因此在手机铃声响起来时,锦书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匆匆起身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沈斯晔便不着痕迹地顿住了话头,连筷子也放下了。
吴隽像是也意识到了他态度的变化,谨慎地结束了上一个轻松的话题。“殿下?”
沈斯晔倚在椅背里打量他,闻言只淡淡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吴隽已经肃然端坐,肩膀水平脊背笔直,丝毫没有大家公子富贵闲散,却隐隐已有疾风劲草的风骨了。仿佛觉得长坐不妥,他站了起来。“殿下有何指示?”
“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回家探望?”
刚才还自称姐夫的男人隔着镜片注视他,神色淡漠清冷。吴隽心里一咯噔,犹豫了一瞬,还是诚实回答:“回去看望了家祖母,还见了几位同袍。我也是在家里才见到表姐的。”
皇储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你和锦书似乎很投缘?”
“是。”吴隽谨慎地回答:“也许是境遇略有相似……但是姐姐心地纯善,对我很照顾。”
沈斯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所以我才来见你。”
他端着杯子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后,目光如剑辉般直落在吴隽脸上。“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吴家对锦书做了什么;锦书可能不在意那些事情,但我不可能不记得。”
年轻的军官沉默不语,微微低了低头。
“今早上我还看报纸,”沈斯晔于是走到窗边,仰望着初升的秋月。“据说凤鸣集团正面临财务和信誉危机,接近后继无人,令伯父似乎也被带走询问过有关的内幕交易。这些我想你应该知道。当然你早早的离家参军,对家庭的感情可能也淡化到没有了罢。”
身后似乎安静了许久。沈斯晔也不着急,慢悠悠转着杯子看酒里明月。
“家父十七年前离世,母亲也改嫁了,我的确不常在那个家里,对家里的境遇也都是间接得知。”良久之后,吴隽有些暗哑地回答。“但祖母一向对晚辈慈爱,我每次回家都会去看望她。至于伯父的某些做法……我并不十分赞同,但是子不言父过。”
孺子可教。沈斯晔想,面上仍然毫无表情,心里却稍稍点了点头。“假如你伯父也被定罪,吴家满门的希望都要落在你身上了。想过如何复兴家门没有?”
他此时已经对这年轻人有了几分赞许,但还是想继续试探下去,于是微微笑了笑。“等到锦书入主东宫,也许你伯父就不会忽视你了。当然据我所知,你对继承家业的兴趣似乎也不是很大?去年和以前你在榄城的所为,我也是很敬佩的。”
吴隽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说:“那是下官职责所在。至于重振家业……以我一己之力早就难以挽澜,我志不在此,也无意回去分羹,做好自己分内就足矣。”
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踏上榄城炎热的土地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个阴郁的庭园了,何况今朝?年轻的陆军军官有些苦笑地想着。——即使是为那个疏离他的家族计,也容不得他张扬了。
安静了刹那之后,吴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
出乎他的意料,皇储如此问他。“你今年,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二十四。”吴隽怔了怔,对这个话题的转换有点不得要领。“……我只比表姐小一岁。”
“……呵。”皇储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在你这么大时,也和你想法一样。”
他从吴隽身边从容地走开,年轻的军官心头不由得一跳。抬起头来,吴隽看见皇储已经回到了座位上,正打量着他,目光温润深沉。但沈斯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坐吧。锦书该回来了。”
此后的半顿饭,吴隽都吃的食不知味。自锦书一进门,沈斯晔的态度就从秋风扫落叶变成了春风过杨柳,让吴隽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而他表姐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些,她和皇储之间自然的互动与亲密,直看得还没有过女友的大男孩一愣一愣。
这顿饭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沈斯晔刷卡结了帐,看出吴隽的难为情,不由莞尔。
“我们是主人,自然是我们来招待你。下次我去榄城,你请我到你们食堂吃饭好了。”他半调侃半认真地说,“梁总督是个饕餮之徒,你们的伙食真是不差了。放在本土,也未必有哪个军区比得上。”
吴隽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到底该用什么态度回应,是储君还是姐夫?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在沈斯晔臂弯里静静微笑的锦书,决定试试。“那一言为定。”他尽可能轻快地回答。“那里的咖喱鸡排饭做的出神入化,希望我能有幸当东道主。”
他成功了。
送走了吴隽,锦书便和沈斯晔一起,慢慢往绮园走。明月倒影在湖水里,已是初秋光景。人行道上,有轮滑的小孩子从他们身边飞快掠过,锦书看着那些活泼的小小身影,不由得晃了一下神。她发现自己对组成家庭已经没有排斥心理了。
能够像这样,在一起慢慢的走下去,或者有个彼此共同的孩子,似乎也不错……她模糊地想着,有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沈斯晔似乎有所感知,侧过脸来看她,月光倒映在眸子里:“小锦?”
锦书轻轻摇摇头,笑了笑:“没事。”
他唔了一声。安静了一会之后,又问:“那会儿是谁在电话里找你?”
“是顾老师。”锦书拨开一枝柳条,因此没看见沈斯晔皱了皱眉。“他说,格物奖的候选名单已经出来了,问我去不去参加大后天的颁奖观礼仪式,可是我没得到邀请啊。”
沈斯晔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皇帝最近早就不太管事了,所有事务几乎都落在他手上处理,因此竟忘得一干二净。难道已经开始记忆力衰退了?
他懊丧地想着,伸手把锦书的肩膀搂紧。“舅公是资深评委,带一两个人进去自然不成问题。他是朝你表功罢了。邀请函什么的……你要是想要这个,我就让罗杰送一张给你,要多少有多少。”
锦书似乎有点不高兴,抬头恨恨的瞪他。沈斯晔耸耸肩,不以为意。他可不像锦书,能从心底里把这个颁奖当做学术界至高无上的荣誉来崇拜。不过锦书既然这么想,他从中配合倒也不难。
想到这里,沈斯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地问:“要不要贵宾座?我给你安排最中间的位子,下来之后我就坐在你旁边,还有很好的水果盘可以吃。”
他自然被毫不留情地坚决拒绝了。
98明月夜
“除了世袭的地位和权力,还有什么,值得你享有这一切?”
将一枚印玺握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年轻皇帝,黑漆漆的眸子含着三分嘲讽、三分狠厉、四分冰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呵,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珍惜,什么又叫做求而不能得。”
随手把玉玺抛给身后的随从,他微微扬起嘴角。“为了维护走向没落的特权,陛下——”恶意地使用了这个在今夜就会被废黜的称呼,“还真是恪尽职守,若非我这十年谋划,恐怕此刻你还在皇宫里安享逸乐!好生拿着。”他回头淡淡说。“这玉玺以后还得在博物馆展览,别摔坏了。”
“……朗臻。”
自开始便沉默无言的皇帝终于开口了,暗哑而微带一丝苦笑。“事已至此,我只想知道……你求而不能得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他面前休闲便装的年轻人淡淡笑了,唇畔竟带出一丝冰凉的温柔。
“我要你的未婚妻。”
沈斯煜的瞳孔在瞬间骤然缩小,惊愕攫取了他的面容。手握成拳又松开,他闭上了眼睛,瞬间疲惫下去。谢朗臻站在他书桌对面五步远的位置,神色闲散地负手而立。终于沈斯煜苦笑起来。不顾瞬间对准他的十几支枪口,他站起身。
“苏……小娴仍然是完璧。她也不爱我,你可以放心。”
谢朗臻挑了挑嘴角,不为所动。
“我一身不足惜。”沈斯煜抬起含着苦涩的眼,惨笑着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但是……你会怎么对待我的弟妹们?”
“嘉音是我的表妹,她会跟着姨母回我谢家。永安公主早已经嫁人生子,只要她不主动挑起是非,我不会与一介弱女计较。至于端王……”
停顿了一下,他看向竟似露出了一丝紧张的皇帝,淡淡一挑唇角。
“政治驱逐。他这一生都不能再回国。”
皇帝仿佛微微松了一口气。谢朗臻看了一眼腕表。掩唇轻轻咳嗽一声,他竟似饶有兴致地看向皇帝:“事到如今,不知陛下有何打算?”语气的平和,似乎此刻仍然身在十年前的大学校园。
“——朕与国家共存亡。”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斩钉截铁的回答。虽然自身安危未知,皇帝眉宇间仍然一片坚定。谢朗臻挑了挑眉。
“我倒不得不说,你是个不错的统治者。”他微笑起来,清淡而残忍。“只可惜,你挡在了我的路上。与国家共存亡……呵。”
“到了此刻,你以为这还能由你决定么——学长?”
记得作者的话啊……我会回来更新的
格物奖是太祖立国时就设立的科学最高奖项,从设立时起,竞争就极其激烈。而帝国的学派以扬子江为界,燕京大学带与金陵大学明争暗斗了几百年,连在端阳节龙舟赛上都要拼个死活,自然在格物奖花落谁家上也互相不肯示弱。一时间医学院里山雨欲来,顾院士手下颇有几位有望得奖的高徒,因此对得奖与否比锦书关心得多。
颁奖日那天,锦书淡定的去给本科生上课回来,又晃到学院图书馆去,想关心一下自己的毕业论文是否已经入库。馆员从数据库里查了查,回答她:“已经在库里了,不过暂时还没人下载。”言下之意,新人不要过高期待,背景再牛也不例外。
锦书只好忧郁地飘走了。
因为是集体行动,到了下午,锦书便与顾院士一行共同搭乘校车去长安宫。
长安宫的正门仍然没有开启,车从侧门开进去,在一座殿堂前停下。九月的燕京云朗风清,宗宫巨大的穹顶矗立在初秋的傍晚里,庄严安静。这是锦书第一次踏足此地。同行的人忙着拍照留念,锦书无意于此,她站在台阶上,望着远远的钟楼燕语,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初秋的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和头发,让她恢复了理智清醒。低下头,锦书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有如此重大的活动,工作人员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并不见忙乱之色。经历了她经历过的最严格的安检之后,他们被引导到一座明亮宽敞的大殿,依序就坐。短暂的等待后,颁奖仪式在六点钟正式开始。
锦书一无资历二无背景,自然座位没有很靠前,当即淹没于茫茫人海,身边也没有水果盘。某教授的冗长致辞里,锦书有点疲倦,正把自己放空了走神,女性居多的身边忽然一阵兴奋的骚动!她一抬头,果不其然,神采奕奕的沈斯晔正在掌声里从容走出来。
格物奖的奖金是皇室资助,惯例由皇帝亲自到场。但近一年来,伴随着皇帝身体欠佳的流言,几乎所有场合都由沈斯晔代为参加。最初的流言蜚语过去后,也就习以为常。
无数盏聚光灯下,皇储从容地简短致辞,清亮真挚的目光似乎将每个人都凝神看过一遍,让所有人都错觉他只对着自己在说话,大殿里竟是静到极致。纵使他的演说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套话,也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锦书远远地看着那站在万人中央、无限荣光里的人,耳畔是被麦克风清晰放大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瞬间竟有一丝恍惚。
她情感的私藏与他归公众所有的那一部分,原本就不只是她所熟知的那样相似。
低下头看着戒指,有一种似悲似喜的感情在胸臆中涌动着,锦书低低的叹了口气。
宣读完最后的医学与生理学奖得主名单,沈斯晔抬起手来轻
触嘴唇,虔诚而庄重。这是最简单的一个祈祷动作,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但对锦书而言,已经足够传达信息了。
他的目光隔着千山万水地往角落看过来,锦书遥遥看着他,心里柔软酸甜,眼睛似乎有些酸涩,嘴角却忍不住的微微上翘。一个念头在这时忽然浮现——假如未来她能从他手里亲自接过奖杯呢?她始终希望与他分享自己的荣光,而不仅仅是贤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这个念头的诱惑力让她失神许久。
颁奖典礼后的晚宴是自助酒会形式。在被缤纷鲜花装饰的厅堂里、水晶吊灯的璀璨光华里,一众嘉宾端着酒杯言笑晏晏,各个都是风度翩翩,全无昔日在各家实验室里的蓬头垢面。
锦书还在盘算那个念头的可行性,也知道比较渺茫,一时又觉得莫名沮丧,忍不住就想化郁闷为食欲。可在发现所有她爱吃的点心在自助餐点区都找得到之后,有了这些日的经历,锦书心里也猜得出缘由何在,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心里的些许怨念也就慢慢散了。
不过沈斯晔所到之处人共瞩目,此刻正被围着说话,丝毫脱不出身,而她并无意在此刻就把自己暴露。隔着人群,锦书含着一缕笑意远远望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