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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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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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鸭子也撞倒在墙根下,后跟进来的几个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一民涨红着脸站在那里,望着跌倒在地的黄发女人说:“对不起,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黄发女人在哄笑声中爬起来。她那天蓝色旗袍的下大襟被扯开,寸半高的领子开了线,一只高跟鞋也摔得老远。这副狼狈相,使屋里人又大笑起来。
黄发女人自己低头看看,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时那位外国大个子男人,忙小跑着过去拣起甩在一旁的高跟鞋,送到黄发女人脚下。
黄发女人叫刘别玉兰,是个混血儿。她的父亲是中国人,叫刘洪福,母亲是俄国人,叫别拉斯卡娃。她为了突出自己的特点取了个名字叫刘别玉兰。这样的混血儿在当时的哈尔滨是比较多的。他们多数很漂亮,就像这位刘别玉兰这样。她把东方人和西方人的优点都集中于一身,皮肤是白的,眼珠却是黑的,睫毛长长的,嘴唇红红的,而最好看的是鼻子,长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比西方人的小,比东方人的大,谁看着都顺眼。而且在直直的鼻梁下边,还有一点非常协调的小弯,这就更增加了她的妩媚。
那位过来给他拣高跟鞋的外国人,是个白俄,刘别玉兰的第三任丈夫,叫谢捷尔斯克。他在北方剧团里搞舞台美术设计,有时根据需要,也客串登台。每逢这时他就可以多捞一笔外快,戏如果叫座,他就能多分到一些戏票,等于赚了双份工资。但无论赚多少钱,都不够他半月花的,这个沙俄伯爵的孙子,宫廷画家的儿子,从小享受惯了。
还有那位拿着菜刀跑进来的刀条脸的男人,他叫何一萍,是北方剧团的反派演员。当时上海有一位专演反面人物的电影演员王献斋,正红得发紫,大受观众欢迎。何一萍因为长得和王献斋差不多,都是刀条脸,就拼命地模仿人家,靠着他的一点鬼聪明,居然学得很像,这样观众也就喜欢上他了,管他叫北方王献斋。他也洋洋得意地以此自居。由于他拥有一群观众,也成了北方剧团的主要演员。他自认为可以在柳絮影面前献点殷勤,取得她的欢心,进而占有她。但柳絮影一点也没把他看在眼里。他俩在戏里总是搭配成对立的双方,用儿童看戏的归类法,就是柳絮影演好人,何一萍演坏蛋。当好人受坏蛋威逼的时候,柳絮影经常要打何一萍的嘴巴,正像我们在戏里常看见的那种场面一样:受侮辱的年轻女人愤怒了,抡起手臂,狠狠地向欺凌她的男人打去。这种打本来是假的:女的将手一抢的时候,男的也忙抬手,表示要捂自己的脸。就在这一抢一抬的刹那,两只手接触在一块了,随着这一触而过的瞬间,发出了啪的清脆响声,然后女的手顺着男的脸腮飞过,男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打好了看不大清楚是假的,打不好观众就要笑,破坏了剧情,而往往是打不好的时候多。但柳絮影打何一萍,每次效果都很强烈,响声清脆,表演逼真。不,用逼真这个词来形容是不准确的,因为她是真揍啊!有时卸完装,何一萍的腮帮子还能看见手指印子,但他却表现得毫不在乎,他说:“为了艺术的真实,效果的强烈,这一巴掌算什么,捅一刀我也能受得住,为艺术可以牺牲一切嘛。”
遇到这时候,柳絮影就笑着加上一句:“好,说不定多咱我就捅你这个坏蛋一刀,看你能不能受得住。”
何一萍一听,马上就会把脖领子扣一解,双手扒着衣领往两边一分,露出胸脯子说:“好,现在就捅,这里面是红彤彤的心,这颗心早就属于你了,请你把它拿去吧。”
这时柳絮影就会一皱眉说:“一边去吧,还红彤彤的心呢,黑得都快烂了,有味了!”说完就会转身走开了。
对这些行动和细节,塞上萧是最敏感了,他特别讨厌这个何一萍。有时回到宿舍就忍不住和王一民叨咕叨咕,王一民也就知道了。
屋里的人还在笑着,王一民也跟着笑起来。
刘别玉兰正翘起一只脚来穿高跟鞋,站不住,要倒,柳絮影忙跑过去扶住她,就在这一倒一扶当中,旗袍大襟又扯开了一些。三十年代初期的旗袍都长得拖到脚面子上,小开襟,瘦得紧裹在身上,裹得曲线毕露,走路不敢迈大步,行止坐卧都得加小心,不然就要扯开线。今天刘别玉兰这旗袍开襟一直扯到膝盖以上,像六十年代那种大开襟的旗袍了。
柳絮影一边扶着刘别玉兰穿鞋一边笑着说:“也没见你这么胆小,让一只死鸭子吓成这样,往人家王先生屋里跑,还往人家……”说到这里她不说了,闪动着大眼睛向王一民看了一眼。
“哎,这可不能怪玉兰胆小,实在是这鸭子太‘格路’了。”拿着刀的何一萍说,“我按着鸭脖子一刀砍下去,脑袋掉了,我以为完事大吉了,哪知道这手一松,它两膀一扑打,忽忽悠悠就站起来了。不要说玉兰,连我都吓愣啦。”
“你们不知道啊!”刘别玉兰摩挲着手说,“从昨天到今晚我不断地看着血,血把我吓怕了。昨天中午,我从巴拉斯影院出来,正走到新城大街拐角的地方,忽然一辆日本军用汽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马路上的人都往两旁躲。这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见汽车开过来慌了神,小孩拽老太太往东跑,老太太拽小孩往西躲,就在这一老一少一神一拽的工夫,汽车嚎叫着,一点也没减速地从老太太和小孩身上直冲过去。两个车轮底下一边一个,汽车却像没事一样,一溜烟尘地跑了。马路上留下一老一小两具尸首,鲜血顺着老太太的嘴里、眼睛里。鼻孔里往出冒,孩子的脑袋完全压扁了,一片血肉模糊。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直觉全身汗毛都往起竖,腿都有点站不住了。我坐上一辆人力车回到家里,饭也没吃下去,躺在床上一闭眼睛就看见老太太流着血的脸,小女孩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里。今天一整天我脑子里还都是这玩意儿。方才那鸭子脖腔子里冒着血,晃晃悠悠地奔着我来了。我忽然觉着好像那屈死的老太太阴魂不散,附在鸭子身上了。可不,那老太太满头白发,这鸭子也是白的,可真备不住……”
“行啦,别胡说八道了!”柳絮影忙止住她说,“明个让谢结尔斯克领你上索菲亚大教堂祷告祷告去吧。”
“对,对。”谢捷尔斯克忙点着头说,“明天咱们早点起来,去参加早弥撒。”他说一口很标准的中国话,在舞台上人家往往以为他是中国人化装成外国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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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明天呢,今天我怎么办?”刘别玉兰一指旗袍大襟说,“就这样我怎么回家?”刘别玉兰中俄两国话都会说,但在中国人面前,她和她丈夫都说中国话。
“好,我这就给你取去。”谢捷尔斯克说完就往外走。
“哎,快点回来。”塞上萧对着他的背影说,“还等着吃你的拿手菜奶油火腿呢。”
“你多余嘱咐他,”刘别玉兰说,“他会比兔子跑得还快,这有好吃的呀。”
“主要还是因为有你在这儿。”何一萍从旁插了一句话。
“还多嘴多舌的,连鸭子都杀不好。”刘别玉兰一指地板上的鲜血和死鸭子说,“看给人家王先生祸害的!”
“好,我来打扫。”何一萍忙过去提起鸭子,往外屋走去。
“不用,我自己来。”王一民紧跟了出去。
塞上萧和刘别玉兰也跟着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柳絮影一个人,翻着写字台上的报纸。
王一民提着拖布走进来。
柳絮影笑着说:“王老师,真对不起……”
王一民一摆手说:“我早就声明过,不能管我叫王老师,人之患好为人师。你这名演员要管我叫王老师,我也得管你叫柳老师了。”
柳絮影笑得前仰后合地说:“你管我叫柳老师——真有意思,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有人管我叫老师,而且是您这样有学问的人。”
“你当然可以做我的老师,例如在表演方面。”
“您也要演戏?!”
“我们不是都在舞台上吗?从前不是有人说人生就是个大舞台吗?学会表演,在这人生舞台上是会有用处的。”
后面这句话倒是王一民的心里话。一个地下工作者,对党对同志是越真越好,对敌人对坏蛋是越假越好。因此他对柳絮影讲时就表现出一种严肃的、认真的神气,这使柳絮影也有些半信半疑了。她眨着大眼睛说:“您说的是真的?”
王一民点点头。
柳絮影那黑溜溜的眼珠紧盯着王一民看了一会,忽然又扑一声笑了,她摇着头说:“我不信,您连我们的戏都没有看过,还学表演呢?”
“过去一直没有机会。”
“过几天就演老塞的《茫茫夜》,我请您去看。”
王一民刚要表示感谢,忽然有一个人从外边接上说:“哎呀!受到絮影的亲自邀请,这可是光荣之至的事!”
伴着话语走进来的塞上萧,手里端着两只精制的西式瓷杯,每只杯里都有个闪着亮光的小勺。他先放在柳絮影面前一盏说:“这是你爱喝的巴西蔻蔻,很浓的。”说完,又送给王一民一碗说:“絮影从来不亲自请人看她演的戏,你这是我第一次遇见。”
王一民忙放下手中的拖布,接过杯。方要说话,柳絮影却接过去说道:“学生请老师看自己演的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王一民笑指着柳絮影说:“你又来了!”
“这可是絮影的真心话。”塞上萧正经地说,“昨天她对我说,你讲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真能讲出一个仙境来,大有‘熊咆龙吟’之声,‘丘峦崩摧’之势……”
塞上萧越说王一民眼睛瞪得越大,这时忍不住地高声说道:“这可真是怪事!我多咱给柳小姐讲过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呢?简直是你胡编出来的!”
“我!……”塞上萧愣住了,忙转过头去看柳絮影。
柳絮影笑盈盈地看着这两个睁着惊疑的眼睛的人,停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这话是我当老塞说的。”
“说听我讲过?”王一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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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柳絮影点点头说,“当时有一点没说清楚。我不是直接听您讲的,是由别人向我转述的。”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向王一民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五天前在课堂上讲的。”
“这倒对。”王一民说,“可是你是听谁说的呢?莫不是我那班学生有和你……”
“这您就不用问了,反正我在您那课堂上安了个传声筒,您每堂课我都能听见,所以我管您叫老师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传声筒是谁?”
柳絮影笑着摇了摇头,狡黠地眨眨眼睛说:“无可奉告。”
王一民这时忽然联想起罗世诚找到他的住处,“并且在他墙上找已经不见的宝剑的情景,他把他们俩一下子联系到一块了。他不由得又仔细看了一眼柳絮影,真的,她那眉眼之间,竟有些和罗世诚相似之处。但是他俩一个姓柳一个姓罗,而且又都对这问题讳莫如深,避而不谈,这是为什么呢?王一民越想越可疑,不由得又打量起柳絮影来。而这位演员却一直笑盈盈地,坦荡荡地看着他,屋里一时之间倒变得静悄悄的,只听外屋地里一阵笑语声。那是何一萍和刘别玉兰在调笑。
塞上萧为打破这沉寂,忙找了一个话题说:“哎,絮影,你不是说要向一民请教一下《白雪遗音》吗?这不正是时候。”
王一民一听忙摇着头对塞上萧说:“在你面前讲《白雪遗音》,这不是圣人面前卖字吗?我倒是想听你这作家讲讲,我也长长见闻。”
“你多咱听我讲过课?”
“不算讲课,就算闲聊吧。”
“哎呀!拉倒吧。”柳絮影摆着手说,“你们俩推来推去,谁也讲不成。我看这样吧,王老师没看过我演戏,我就给您念两段《白雪遗音》听听吧。”
“好!”塞上萧马上兴奋地鼓起掌来,回头对王一民说,“这又是听个第一次!絮影还从来没主动提出过给谁朗诵诗歌呢,除非逼到头上。”
“对老师就应该主动嘛。何况我还特别喜欢《白雪道音》里那些民歌呢,尽管有人骂那是下里巴人的粗俗小调,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靡靡之音,甚至还有人说那是不堪人耳的淫词秽语,这些我都不管。我主要是喜欢那里面真挚的感情,动人的絮语。我们演员演戏是假的,但感情却是要真的。所以我就特别喜欢这充满真实感情的诗歌。下面我念两首,请老师指点。
柳絮影说完就从靠背椅子上站起来,‘她一只手扶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胸前,头慢慢地仰起来。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毛料的连衣裙,墨黑的圆口衣领衬着雪白的颈项,黑白分明之中显出一股正气。她稍微酝酿了一下感情,就开口朗诵道:喜只喜的今宵夜,怕只怕的明日离别。
离别后,相逢不知哪一夜?
听了听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纱窗,影儿西斜;恨不能双手托住天边月!
怨老天,为何闰月不闰夜?!
怕的是那宾鸿到,怕的是那深夜品萧,怕的是檐前铁马当嘟嘟的闹,怕的是一轮明月当空照,怕的是那夜撞金钟在梦儿里敲,怕的是孤眠人对孤灯照,孤眠人最怕那离别凄凉调。
她念完了,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外屋也没有了声音,那两个男女,可能回到塞上萧的屋子里去了。
王一民和塞上萧都一动不动地看着柳絮影,他们只觉得那轻轻的絮语还在耳边绕,那深沉的感情直往心头流。两人真正进入了艺术享受的境地。在艺术上最受感染的时候往往不是拍手叫好,而是默默无言。
倒是柳絮影先打破了沉寂,她微笑着说:“老师们,学生献丑了。”
王一民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真是名不虚传!今天我进一步体会到了艺术的力量!”
塞上萧眼睛兴奋得直放光,他不住地点着头说:“太动人了!太动人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朗诵这《白雪遗音》。老实说,从前我对民歌并不是那么欣赏,今天听你一读,我的观感彻底变了。像这样没有虚饰,没有造作,完全从真实的情感中流出来的诗才是真正的诗,才是最美的诗,拿这样的诗去比我从前写的有些诗,真都使我羞愧无地了。”
王一民点点头说:“说得对!应当给近代民歌以应有的地位。我们只知道重视最古老的民歌《国风》,而鄙弃近代的民歌,这是不公道的。”
柳絮影说:“我演娜拉的时候,读了些易卜生的著作,易卜生说:”民歌不是由一个人写的,它是全人类诗的能力的总和,它是人类诗的天赋的总和。‘我是崇拜易卜生的,因此我就更爱民歌了。“
“只有爱它,才能更好地表现它。”塞上萧瘦削的脸上放着红光,他更加兴奋地说:“我提议,一会喝酒的时候,你给大家再念两首。”
这一句话,立刻把和谐的气氛破坏了。微笑从柳絮影脸上飞走了,两条细细的长眉连成了一字,她哼了一声说:“对不起,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把艺术变成餐桌上的小菜。而且这样的诗我只能念给懂得文学的人听,因为他们真正能听得懂。不错,这诗是任何人都能听明白的,但明白和真正听懂是两回事。有些自己心里就肮脏的下流坯,听了这诗就会往下流地方想,反过头来还说你不干净,世上这样的人到处都有。”
王一民听着点了点头,他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一般的女演员,她有深刻的思想,独特的见解,真像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塞上萧也忙点着头说:“好,好,你说得对,我一时的高兴,亵读了艺术,你怎罚我怎领吧。”
“我罚你一会儿在饭桌上敬王老师一大杯。”柳絮影笑指王一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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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你要高兴我还可以替你陪上一杯。”
“不,”柳絮影摇着头说,“你别看我从不喝酒,王老师这一杯我要亲自陪!”
“哎呀!又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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