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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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绝 上
“阿瑶啊阿瑶,你现在到哪里了呢?我一路走来,都不曾离开沧澜江,你一定在跟着我吧。”
牧野歌赤脚站在玄石渡前的江滩上,微笑着自言自语到,江上微润的风拂过他的清秀的脸颊。他把手中最后几朵小白花撒进波涛浩荡的流水中,看着它们像珍珠一般排成一串,又被水流冲散。
他抬起头,那几个婀娜的身影正好没入对岸的从林中。他叹了口气,弯腰拈起一块石片,在手心掂了一掂,侧身发力,旋转的石片斜斜擦过水面,复而悠悠飘了起来,清旷的水声中,一个又一个的漂花掠过水面远去了。
牧野歌又打了几个水漂,嗖嗖的风声中,一串又一串的水花擦过江面,最后一片石子竟然一连掠起二十来个漂花,破空风声劲急凛冽,一直飞入对岸的乱石滩中,激起一大片飞扬的沙土。
惊人的腕力。
牧野歌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若有所思地看着对岸郁郁葱葱的林子。到底追不追上去呢?他犹豫着。
追不追上去,其实不都一样么?一路走来,现在已经走到终点了,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去做的。他想到这里,笑容略微滞了一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长刀。
他穿着寻常的粗布青灰衣裳,黑绦束腰,那长刀便随意的插在腰带上,很普通,很朴实。只有摸到刀柄的时候,他才又微微一笑。
扑通,石子落入江水中的声音。
牧野歌笑着的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女孩怔怔地站在江边,左手笼在袖中,右手捏了一块石子,学着他的样子,挥手扔进水中。
牧野歌看着那空中掠过的明快曲线,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妹妹,水漂可不是这个样子打的。”他笑了笑,捡起一块石片,蹲在那小女孩的面前晃了晃,“要扁石子才打得起水漂呢。”
“你看。”牧野歌手腕轻轻巧巧一旋,轻快活泼的水花便一个接一个远去了。
他又捡起一片石子,递给那个女孩。女孩怔怔的接过来,仍然是一扬手,那石片便划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弧线,直直坠入水中。她呆呆地看着那转瞬即逝的水花,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牧野歌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原来是个傻丫头。
他拍了拍那女孩的脑袋,女孩转过头来,看着牧野歌温和亲切的面色,嫣然一笑。她的样子本来很美,清丽绝伦,这笑容便使人想起纯净无瑕的初雪,纯白透明,没有一点杂质。
傻丫头也这么可爱,牧野歌笑了笑,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孩,长大了一定会是大美人吧。
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列马队奔到河滩边上,拖起一路腾腾的烟尘。为首一位紫冠金带,见了沧澜江口玄石渡的石刻,便扬手示意。刺耳的嘶鸣和响鼻声中,十来人纷纷勒马下地,有的牵了马去,有的在地上铺开了围毡,指挥吩咐,竟是十分的有条不紊。
来人玄衣道袍上用金线和银线绣着云海落日,牧野歌认出来这一行人大概是紫霞山夕照宫的道人,他成竹在胸般地笑了笑。这两年中发生如此多的事情,看来六大剑派终于也按奈不住了。
一名夕照宫弟子瞥见一旁的牧野歌和那白衣女孩,便走了过来,作个揖道:“借此地一用,请这位小哥赏个脸,速速离去。”言语间甚是客气。
牧野歌懒懒地笑道:“若不速速离去,你们将要怎样?”
那弟子碍着紫霞山夕照宫正派身份地位,本来很是客气,见牧野歌懒洋洋的毫不领情,心里早有了火气,他们一路南来,遇上路人村民,见到这帮佩剑骑马,凶神恶煞的道士,一言半语间没有不吓得两腿发软,四下逃窜,哪有这样还赖着不走的。
他盯着牧野歌的腰间挂的长刀,压着火气道:“紫霞山夕照宫玉阳真人座下弟子,请这位小哥赏脸。”他料想牧野歌也是道上的人,便报出家门镇他一下,说话还是客客气气,但已经加重了三分语气。
牧野歌耸了耸肩,揶揄道:“夕照宫的排场真够大的,不愧七大剑派之一,我可惹不起,这个面子自然不敢不给。”
他故意不说六大剑派,而说七大剑派,那弟子脸色便沉了一下。
牧野歌笑嘻嘻的转身就要走。远处那为首的紫冠道人一直冷冷地望着这边,牧野歌转身的一刻他目色一凛,衣袍闪动,便抢到牧野歌和那弟子面前。
那夕照宫弟子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紫冠道人便挡在了自己身前,冷光闪烁中,他手中的纯阳剑已然出鞘,抵在牧野歌胸前。
牧野歌只是略略愣了一下,随即嘻嘻一笑道:“要赶我走,把你们夕照宫的名字搬出来便行了,难道还要用硬的?”
那紫冠道人看着牧野歌的长刀犹在鞘中,脸色惊疑不定,他回头喝问道:“玄空,你有没有事?”
那唤作玄空的弟子莫名其妙,疑惑道:“清阳师叔,我,我没事……”
柳清阳盯着面前微笑的牧野歌,微微眯了眼睛,刚才他明明看见牧野歌转身的一刹那,手微微掠过了一下腰间的刀柄,这个动作极快,只是刹那间捕捉到。他心知不妙,抢身相救,却见牧野歌负手站着,笑眯眯的甚是悠闲自得。
难道他出手竟然如此之快,还是不过是自己看错了?
柳清阳将纯阳剑回了半寸,盯着牧野歌,这张脸很年轻很和气,而且一直笑嘻嘻的,哪里有一点绝顶高手的样子?他沉声道:“夕照剑派暂借此处议事,关系重大。小英雄身手不凡,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不过此事实在凶险万分,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刚才门下弟子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小英雄还是速速离去吧。”
牧野歌嘿嘿一笑,他摇头道:“赶我走便赶我走,何必这么多废话?”他又弯腰刮了一下那白衣女孩的鼻子,笑道:“可惜不能继续教你打水漂了。”
牧野歌捡起三枚石子,弹指向江面射出,身子就势在江滩上一点,如同青灰色的水鸟一般悠悠掠起,飘出十来丈远,落在水面上正好点了一下那石子,又借力凌空飞出,同时再一枚石子弹出,如是再三,足尖便点上对岸的石滩。
柳清阳见了牧野歌渡江的轻功,面色更是阴沉,刷的一声,纯阳剑回鞘,他心念一动,瞥去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纯阳剑剑柄上的穗子,已经不知何时被削去了。
他正惊诧间,只听得玄空惊呼一声,回身看去,玄空勒腰的裤带竟然不知何时被挑断,只是那一削的速度极快,一掠而过,竟然没有把整条裤子都挣下来。刚才玄空站着并无动作,所以还看不出来,弗一抬脚,那裤带便绷断,裤子呼啦落下,光生生的大腿露了出来,他连忙蹲身捂住,一张脸涨得更猪肝一般。
柳清阳不禁打了个冷战,刚才他一直凝神和牧野歌对峙,那一定是在自己拔剑的那一刹那拔刀削去剑穗,再转手挑断玄空的裤带,然后转瞬间便回刀于鞘。不过是电光火闪的一瞬间,世上竟然有如此快的身法。
“这样的轻功和刀法……” 柳清阳喃喃自语,他感到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又一阵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是栖霞剑派的人到了。
为首一人,腰悬烂银长剑,那正是栖霞剑派大弟子,揽月剑客石越华,她脸色惨白跳下马来,柳清阳见他如此深色,慌忙迎了上去,只见的她摇了摇头,勉力镇静,只道:“刚才收到雪月城主飞鸽传书,蓬莱神剑阁,已经被他们全灭在路上。”
柳清阳心一凛,低声道:“难道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
石越华惨笑:“此次六大剑派同时派门中顶尖弟子千里奔赴沧澜江,阵势如此,想瞒住谁都难。”
柳清阳闻得此言,只觉得一股冷气窜上背脊,他喃喃道:“情形如何?”
石越华脸色苍白如纸,沉声道:“乱尸横于道上,惨不忍睹。”
柳清阳不用细想也知道死在那人的剑下,是何等情形,他惨然一笑道:“吴子栖长老的万里洪波剑法何等威势?加上镇阁神剑‘分沧海’……竟然无一幸免?”
石越华摇摇头,用力按住剑柄,叹道:“三年前,青麓剑院叶掌门的瀚海观星剑法天下无人能敌,可一夜之间,可那又有什么两样?柳大哥你可记得,那日早上,我们可是同时到的青麓别院。”
青麓别院……那一刹那匪夷所思的惨景一掠而过,柳清阳心里一寒,三年过去了,他似乎都还能够闻到那一夜残留下来,浓烈之极的血腥气。
而那一夜过去,名动天下的七大剑派之首,青麓剑院竟然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七大剑派只残其六。
柳清阳摇头苦笑道:“本来六大剑派约定合力围攻听雨楼,没想到不但临出发前便少了鹤影楼一支,此时连神剑阁也全军覆没,看来此行必是凶多吉少。”
石越华叹道:“去不去,都是一样死的,既然已经到了沧澜江,若不再一鼓作气烧了听雨楼,各自逃回去,也逃不过江心月的暗中刺杀。她存心要将我们斩尽杀绝,现在回去,不过多活一两天罢了。倒不如集结四大剑派的力量拼死一战,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柳清阳望着沧澜江畔巨石上斧削刀刻的大字,喃喃道:“沧澜江,听雨楼,江心月……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难道师父说的武林大难,真的就要来了?”
三年前青麓剑派一夜之间被灭门,那桩事,可说是惨绝人寰。
不仅惨,而且透着说不清楚的古怪。比如就在灭门的次日一早,其余六剑派便有弟子抵达青麓山,他们的行动异常的默契,第一件事,便是遵循各派掌门的密令,联手封锁了整个青麓别院。
青麓剑派此时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留下,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六大剑派后来宣称的,也不过是仇家在水源里下了剧毒,再趁机偷袭。
这听来也完全合情合理。但是知道真相的,也不过那些目睹了那修罗场般情景的寥寥几名六派弟子,柳清阳,石越华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搏杀后的场面,走了十来年江湖,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没见过,但那日柳清阳进了别院,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呕吐。
那不是冷血的灭绝,而是变态的屠戮。
确实没有人能够说出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能想像到这样的场面:那一夜一定是修罗恶鬼从黄泉的国度了出来,持着锋利无比的巨镰,那种死亡是有形状和质感的,阴冷暗灰,就像那巨镰的锋刃割出的匪夷所思的巨大弧圈。哪里有活的气息,那死亡的弧圈便划向哪里,肢体断裂,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没有一个人逃过,掌门叶剑醉,长老,弟子,供奉,仆役,甚至厨子和花匠。
他们甚至找到了被切成好几截的婴儿尸体。
那是地狱来的恶鬼,柳清阳只能这么理解,不然如何解释为什么有的尸体上半身挂在大堂的梁上,后半身却坐在后院的秋千上,也不能够解释为什么有的尸体左半身泡在池塘里,右半身却躺在三间外的床上。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死者的脸上大都残留着临死一刻那极其惊骇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而又恐怖之极的事情。
死去的青麓弟子大多手中执剑,柳清阳带来了夕照宫中最有经验的杵作,他检视多具尸体之后,只是摇头叹道:这些人,死前都停在青麓派那几套剑法的起手势。
青麓剑派乃天下七大剑派之首,门下弟子出山个个是独当一面之才,他们竟然一招都来不及发出,便全部尸横当地。
也许唯一有点不同的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叶剑醉,几名老杵作一点一点,足足花了十个时辰,才把他七零八落的尸体堪堪拼了个大半。然后发现,他被分尸就地的一瞬间,不仅正使出了青麓剑派至高剑法瀚海观星的最强一招,天火流星,而且他手中竟然握着观天古剑!
观天古剑,传说中传自昆仑山几千年前最神秘的云海剑仙一派,无往不利,无坚不摧,指天划地便是天崩地裂。这是青麓剑院镇山之宝,从不轻易示人,这时候竟然被掌门用来发出最强的一招。
青麓剑派被灭门只是一个晚上的事情,观天古剑一直都被封在青麓别院最隐秘的地下迷宫中,叶剑醉为何会事先将它取出?
但就是如此,叶剑醉也没能逃过碎尸无数的命运,他们最终没能找到他的头,也就没能看到天下第一剑临死的时候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杵作们把尸体一具一具拼好,然后发现了最为恐怖的事实:第一,这场屠杀竟然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下。第二,这些尸体一开始全是四分五裂,拼都拼不回原形,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器和招数,然后便渐渐有了完整的部分,再之后便只是身首分离。最后甚至还有几具,不过是一剑穿心裂喉。
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武器,不过是一把剑。
一把锋利之极,几乎可以切开虚空的剑。
那个晚上的过程便渐渐明了了,真是一个凄厉惨绝的夜晚,杀手开始下手很生涩,不知道如何下手才是最致命的,只好把肉体尽量的切散剁碎,然后才渐渐领悟到了原来人体的要害在几个部位,最后终于明白了其实杀一个人,只要关键一击便可。
但就这么一个一个的杀人,一边杀一边揣摩体会,越来越熟练,青麓剑院百年基业,高手如云,却没有一个抵挡得了。
柳清阳惨然一笑,这不是恶鬼是什么?
之后的事情更加离奇,六派弟子飞鸽传书,五日后,六派掌门便聚集青麓山下,之后密谈了一夜,第二日便迅速离开。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为何灭门的第二天便有六大派弟子纷纷赶到一样。
柳清阳曾被夕照宫的紫阳真人招去问话,于是听到了六派掌门交头接耳中说的最多的那个名字,还瞥见了雪月城主何听泉用茶水在桌面上迅速划出来,又立刻擦去的三个字。
一个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的名字:“江心月”。
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听雨楼”。
六位掌门离去的时候嘱咐将岳麓剑院连同百来具尸体放火烧掉,再统一编造了下毒暗算的借口。
还有便是:不可对任何人走漏风声,违者杀无赦。
柳清阳看着岳麓书院在燎云大火中被烧成一片白地,但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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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没有完,三年中那把剑神出鬼没,六大剑派时有高手离奇死去,死千奇百怪,但大都干脆利落,无非穿心贯喉。最离奇的是清河剑派的风雷神剑于干和,他策马上山,过山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路奔进清河轩,马停在门口嚼着草叶,人还保持着牵着缰绳的姿势,只是表情呆滞,门童好奇地轻手一推,他身子倾倒,一颗头便咕噜滚了下来。
神秘的刺客从来没有露过一面,一时之间六大剑派关门闭户,各自守地为阵,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青麓别院。
但六大剑派各有数百年基业,绝非等闲,三年中这神秘的听雨楼面目一丝一毫,终于渐渐残残缺缺,浮上水面,只是在各派掌门长老中私语流传,一灯如豆,晦暗不明的光前各自或暗自思索,或颔首不语,线索是一点一滴,但各自的算盘却转得飞快。死到第十六个人的时候,雪月城主何听泉飞鸽传书召集六大剑派掌门聚于瀚达雪山上的雪月城,声称自己已经掌握了极其重要的线索。
那一日何听泉站在城楼,雪袖白衫灌满风雪,恍若飘然欲御风雪而去,他手拈微须,望着滚滚山下烟尘奔雪月城门而来,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