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是崭新的,显然这是田小福第一次交生活笔记。
从现在起我就开始写生活笔记了,不写对不住语文老师,也对不住爸爸。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不得安生,我也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我这人表面上不怎么样,其实心灵上不坏,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对这一点我也是痛不欲生。妈妈为我伤透了心,爸爸让我气炸了肺,老师为我绞尽了脑汁,班主任还为我绞尽了头发,头顶上成了不毛之地。唉,我……
那天我分别跟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单独谈了话,下晚自习回家,在院子里就听见爸爸正对妈妈高谈阔论,进屋一股酒气就扑面而来,我差点儿没晕倒。你猜爸爸正在说什么?正在吹嘘自己的本事!说他在单位里如何如何,想当年又如何如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天花乱坠。我想,真丢人,跟老师喝酒又喝醉了。我正想钻进自己屋,叫他在那里瞎吹去,这时他把我叫住,说,儿子哎,回来了?过来儿子,过来。叫得还挺热乎的,我就过去坐下。他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把我吓得一哆嗦。他说,儿子啊,你爹我这辈子就这么大的出息了,就指望你争口气,你得理解你爹的心情,打你骂你你别记恨。这时一滴水落在我手上,热乎乎的,一看是爸爸掉的眼泪。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也禁不住地流下同情的热泪。
里面一些词语用得不伦不类的,让人有点儿啼笑皆非,可也包含一些真情实感,对他来说这就很不容易了。
收交学生的“生活笔记”不是学校先提出的要求,纯属语文老师们在教学实践中的自觉创造。说起来,当初聂成风老师在这事儿上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最初是教初中,那几年就是读着学生日记过来的。后来调上来教高中就没日记读了,心里空虚,总感到缺少点什么。于是他在一中语文组率先要求学生交日记本。学生都反对,叫课代表捎话给聂老师:从上小学二年级老师就逼着交日记,那时候我们还小不懂事儿,没有自我保护意识,隐私权被肆意践踏。可是现在长大了呀,既然日记要交给您批阅,干脆就叫作业得了,那还是日记么。法治社会当老师也得懂点儿法律,看别人的日记是侵权行为,老师您这可是公开成批地践踏我们的隐私权啊!
聂老师这才意识到高中生法律意识已经很强了,都把这事儿上升到法律的高度了,觉得为这么点事儿触犯法律可不值。现在报纸上也经常报道学生告老师的事儿,还是别惹麻烦了。这事儿就这么告一段落。
可是聂老师看不上学生的日记心里就痒痒,总不甘心,后来终于想出一个不触犯法律又能过瘾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收日记,收“生活笔记”。日记写的都是怕别人看的事儿,生活笔记写阳光下发生的事儿,写阳光灿烂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你们说看别人的日记违法,看生活笔记总可以吧?以后生活笔记就是常规作业,每周至少两篇,每周交一次。不练笔,不积累生活素材,作文水平怎么提高?
学生们叫苦不迭:还是老师厉害,钻法律空子治我们。只有女生和个别男生准备了两个本子,一个写生活笔记,给老师看,一个做日记本,只给自己看。原来那些在法律的保护伞下睡大觉偷懒不写日记的学生,现在终于暴露在正义的阳光下,再也不能苟且下去,也只得找个本子随便写两篇或真或假的话交上来应付老师。
聂老师摆弄着课代表送过来的笔记本,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心理上获得极大的满足。
没过多少日子,收生活笔记的优越性就显露出来。老师们没事儿在办公室里说起学生,聂老师如数家珍,班主任不知道的事儿他都知道:谁跟谁因为什么闹矛盾了,谁跟谁谈恋爱了又因为什么分手了;谁说哪个老师知识渊博了,谁把哪个老师当成偶像了;谁骂老师了,谁给哪个老师送什么绰号了;谁的爸爸是个经理,谁的爸爸是个局长,谁的父母因为什么离婚了等等等等。
大家都目瞪口呆,奇怪聂老师对学生了解得这么透。聂老师笑而不答,只是用手拍拍案头的一摞笔记本。
老师们恍然大悟:对呀,收交生活笔记不仅促使学生课下练笔,对提高学生作文水平有帮助,更重要的是,批阅生活笔记是了解学生的最好途径,这可是语文老师得天独厚的优势啊。
大家纷纷效仿,也收交生活笔记,而且批阅起来孜孜不倦。其他学科老师听说了,有时候摸进语文组来偷看学生笔记本,语文组老师们就以维护学生合法权益为由哄他们出去。
后来,许副校长在一次教研会上专门提到收交生活笔记的事儿,要求推广。从此以后,一中每位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就多一摞五彩缤纷的笔记本。
第二章、语文课,我们真的好想爱你(2)
山晨翻阅着学生的笔记本,感觉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就像一不小心踏进了种满花草的园子,唯恐踏坏幼苗,碰折花枝。
孙钰生活笔记:
他很年轻,温文尔雅,讲课语言很规范。他的课时而富有哲理,耐人寻味,时而富有诗意和激情,让人热血沸腾。我从来不盲目崇拜谁,可是现在有点崇拜他了,我觉得他有些像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白岩松。
……
语文老师好像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师。他把我最得意的那篇随感散文说得一无是处,说我是在模仿别人,我有那么幼稚和愚蠢吗?我本以为他会赞赏我一番的,真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变得像个老古董了。我怀疑他的鉴赏水平,要不就是他有意贬低我。我从来不会“谦虚”,以前的语文老师就是看我爱“翘尾巴”,有意打击我。如果山老师也这样,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孙钰个性强,有时候也比较张扬,敢于表露自己的看法和情绪。她是全年级的学习尖子,也是学校上下关注的焦点。
山晨想起那天的事:她来到语文组,交给他一篇她写的文章。看得出,她有些激动,也满怀期待。这篇散文有行云流水般的语言,表达的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情绪。他说她写得不错,只是有几处语言不太规范。她说,老师,您说什么是规范的语言,我不认为那是不规范的语言,相反那是一种具有诗意和美感的个性化语言,我认为不能用传统的语法规范来衡量文学语言的好坏。接着她背诵了一个当代诗人的一段诗,说,难道他的语言也是不规范的吗?他反问她,难道诗人的语言就一定是规范的吗?再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语言,为什么要模仿别人呢?她说,老师你认为我是在模仿别人吗?可是我觉得我表达的都是自己的东西。他说,我相信你文章表达的是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可我还是不赞赏那种语言,那种“个性”最多不过是一种时髦。孙钰不再说话了,从山晨手里接过文稿,说句谢谢老师,就离开了办公室。
当时山晨也发觉她有情绪,后悔自己太武断,没考虑保护她的热情和积极性,可他没想到这个女孩子心里会想这么多。
王秀娟生活笔记:
我小心翼翼地度过着每一天。在宿舍,我怕去教室;在教室,我又愁着去宿舍。我不愿走在校园里,我不愿看到别人的目光。我不愿听到别人的笑声,不愿看到他们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样子。我只希望这个世界缩小再缩小,小得只容下我自己。我知道这是自卑,是自私,是自闭,可是我无法改变自己。因为,上帝就给了我这样的命运,生活只给了我这么大的空间。
王秀娟生长在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姐妹三个,一个小弟弟。三个女孩子就意味着父亲遭受的三次打击,一次比一次沉痛;三个女孩子的成长记录着父亲为传宗接代而奋斗的历程,一步比一步艰难。在农村,这样的家庭经济状况可想而知,女孩子在家庭中的地位也不言而喻。在教室里,王秀娟总爱低头独自坐着,脸上少有表情,上课也很少正视老师。要不是看到她排在成绩册前边的名字,老师们也许不会注意到班里还有一个叫王秀娟的学生。她老是穿着不合身的过时的旧衣裤,上身紧巴巴的,裤腿很短,露着脚腕子。她有些自卑,又很好强。她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好像对一切都充满胆怯和恐惧,时时防备着外界对她的伤害。
李晴的生活笔记是一次上网聊天的记录。
……
海风:经常来海边吗?
白衣飘飘:不,只是小时候去过。
海风:看得出你跟海有感情啊。
白衣飘飘:是呀,我喜欢海,要不怎么会主动跟你聊呢。不过那是我童年的海,是我梦中的海,她离我很遥远。越遥远,我就越思念她。
海风: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不来到她的身边呢?
白衣飘飘:现在我可能吗?我正在读高中,跟你不一样。
海风:那你喜欢海风吗?
白衣飘飘:当然。我喜欢海风吹拂的感觉。
海风:那海风能吹到你那儿吗?我想看到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孩。
白衣飘飘:……
海风: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白衣飘飘:可惜海风吹不到我身边。吹来了我也感觉不到。
……
李晴看上去是个浪漫活泼的女孩,“白衣飘飘”肯定就是她自己了。聊得真不错,那语言还蛮有诗意的。原来聊天也是美妙浪漫的事情,还有助于提高写作水平呢。她的生活笔记里还有一些让人看不大懂的散文和诗歌,好像大都跟爱情有关。
郭明媚生活笔记:
中午吃完饭回到宿舍,莺儿趴在自己上铺的窝里不出声儿。我肯定她又在写日记,心里就想着怎么吓唬她一下。这时雀儿、雁儿也回来了,我使个眼色儿,扒着她们耳根儿说了我的作恶计划。这俩丫头一听就先要笑,我忙把她们的嘴捂住。雀儿就说,莺儿,外面有个男生找你,让我捎个话儿给你,好像是高三的。莺儿不相信,说,我才不信呢,骗谁呀。雀儿说,信不信由你,我可跟你说了啊。莺儿又问雁儿,是吗,雁儿?雁儿说,是呀,外面是有个男生找你。莺儿又迟疑一下,果然起身出窝,穿上鞋出去了。于是我飞速爬到上铺,把莺儿的日记本藏起来,然后又爬下来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跟雀儿雁儿说话。一会儿莺儿跑回来,进屋就要捉雀儿和雁儿,说你们骗我,看我不打死你们。吓得雁儿雀儿扑楞楞乱蹿。我说莺儿你可别错怪了好人,自己慢慢腾腾的,人家肯定是等不及走了。莺儿还想着写日记,就不再跟我们计较,又爬进窝里。不出所料,她又叫起来,说怎么笔记本不见了,刚才就放在这儿呀。接着她如梦初醒,识破了我们的阴谋诡计。眼看又避免不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闹,这时幸亏猫儿跑进来,嘴里一边说着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几秒钟的功夫,我们都已经闭着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
躺在那儿还光想笑,兴奋得睡不着,下午的课肯定又是一塌糊涂。起床铃响了,起来整理头发,做出精神焕发的样子,无奈地向教室走去。
郭明媚是个聪明有灵气的女孩子,稚气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靥,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她开口就能送你一个“爱称”,几个女孩子的称呼时间不长就得统一换一次,把宿舍搞得一会儿像百鸟争鸣的树林子,一会儿像个快乐的动物园,一会儿又像个养殖场。 。。
第二章、语文课,我们真的好想爱你(3)
大家七嘴八舌,无法接受这么个毛学生如此无礼的指责,觉着都有义务教育他,起码得叫他知道尊重老师,叫他明白一个学生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时赵老师慢腾腾地发话道:“其实啊,这事儿也没什么受不了的。沉住气儿想想,人家学生说得也在理,其实就这么回事儿。有多少学生想上咱这语文课?有几个学生觉着上语文课是享受?简直就是受罪啊,学生受罪老师也受罪。想弄点儿有趣的吧,学生是高兴了,可出不了成绩呀。我教这大半辈子语文了,到头来越不知怎么教了。反正我是折腾够了,你们年轻,还行。唉,像我这年纪,早就不该在一线干了,干不了了。”
聂成风老师接过来说:“就算在理,这话儿也不是学生说的,学生这么说咱老师可不行!山晨,这学生学习怎么样?”
山晨说:“总成绩不算好,语文成绩还可以,作文写得不错。”
聂老师判断说:“这是个叛逆型的学生,不好缠。山老师你得把他叫到办公室来,跟他好好谈谈,给他洗洗脑子,清理清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儿,大家也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儿。他要是态度不老实,我们可以敲敲边鼓帮帮腔,帮你压住他。要不这样,就怕以后他不认真听你的课,还影响别的学生,那你的语文课就没法儿上了。”
晚饭后,山晨叫刘若愚到办公室来,让他在对面坐下。刘若愚好像有预感,看上去有点儿紧张。
山晨笑着说:“今天我看了你生活笔记里的那篇文章,感触很深。写得很好,很有见地,看来你很善于思考,不错。这样吧,你再说说对语文课的一些具体看法,对我的教学有什么建议也说一说,我保证洗耳恭听。”
刘若愚这才放松下来,谦虚地摆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老师你这么客气我受宠若惊了。”他往前靠靠椅子,眼睛亮亮地说:“老师你觉着我写得还行?其实我很喜欢你的语文课,你跟别的老师不一样,我觉着你能接受我的观点才写那篇文章的。上你的课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你每堂课都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其实我那篇文章还是受了你的启发写出来的呢。当然,我这不是说你的课就十全十美了,你有时候也显得不够成熟,但是看得出来你在努力,这就好。有的老师固步自封,毫无变化,这就不好了。”
老师们陆续签到上班,进办公室发现一个长发遮面、一身牛仔服的学生端坐在山晨对面,在那儿一板一眼地跟老师谈论语文教学,都好奇地瞅他,就跟见了个珍稀动物似的。
山晨笑着介绍说:“这是我班的刘若愚同学,上午读的那篇文章就是他的手笔。”
崔杰老师说久仰久仰,走上前来握住刘若愚的手,希望聆听高见。
聂老师发问道:“哦,你就是刘若愚,家是哪里的?”
刘若愚哪里知道一场针对他的声讨就要开始了,他笑着大大方方地回答老师:“我住在机械厂。”
行,只要不是县委县府两大院的就行。
聂老师叹息一声,语气沉重地说:“机械厂这两年效益可不太好啊,你爸妈供你上学也不容易吧?你可得好好学习,以后好有个出路啊。”
刘若愚透过垂在额前的长发看聂老师一眼,含含糊糊地应一声。
聂老师导入正题:“你对语文教学好像有些研究啊。是呀,还得麻烦学生研究教学,老师失职啊,教学失败就难免了!”
刘若愚看看聂老师,聂老师正拿两眼逼视着他;他又看看别的老师,除了自己的语文老师,脸上都是奇怪的表情。他这才感觉事情不妙,有些慌乱了,说:“其实也谈不上研究,我就是这么想的,报纸上也这么说。我也不光说我们学校的语文教学,全国都这样,普遍不成功。”
崔杰老师一手按着胸口,痛心疾首地摇着头,长叹一声说:“可悲,可悲啊!我执教语文近十年之久了,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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