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会和那厮有个屁约定!他便是让主公畏惧秀吉的根源哪。”
“你为何会梦到他呢,说明你在意他。”
“主公!”
“有话就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二人。”
“请主公允许我归隐吧。连数正都敢跑到我的梦里,对我指手画脚,看来是我归隐的时候了。”
“嗯……”家康突然对作左心生恻隐,“你是否还在想大政所在冈崎停留时,你把柴火堆在她住所周围,从而激怒秀吉那事?”
作左把头撇向一边,但这次他没有冷笑。
“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人在,我才告诉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啊。秀吉从那以后就明白了三河武士的团结和坚韧,才打消了收买德川家臣的主意。”
作左扭着脸嘲笑道:“这就是主公要说的话?”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此事才请求归隐的?”
“主公,我鬼作左也是一条汉子!”
“哦,你突然间返老还童了。”
“我会考虑秀吉的感受,为了堆柴这件事而归隐?我会这样没骨气?”
“哦。”
“应该堆柴时,便去堆柴;应该归隐时,便顺着心意归隐。我不会因为食了俸禄,为了忠义,服从主公无理的命令,失了骨气。主公别小看作左。”他探身执拗地盯着家康,目光逼人。
家康想转开脸去。作左当面这样说话,真是粗鲁!如此之人,德川氏确已找不出第二个。“作左,你说我小看了你?”
“不错。”作左难受地喘了一口气,“今日真想和主公斗上一斗。”
“别胡说了。我还没老到认不清你的本性呢。”
“主公,请您记住,作左对堆柴火胁迫大政所那事,既不后悔,也不害怕!”
“那事让你如此耿耿于怀?”
“从出生到现在,作左做事概不后悔。可是主公却不知我为何梦见数正,实太遗憾!”
“这便是你动怒的原因?”
“主公!数正自命为家中第一忠臣,自信地去了大坂。这些您都知道?”
家康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难道作左发现了数正和我的默契?但就算他知了,也不当说出来。
作左继续道:“数正自以为德川氏除了他,没有能与秀吉抗衡的辩士,他便舍身深入敌阵。哼!只是说得好听罢了。那个软骨头,认为只有自己走的路是真正的武士道。”家康无言。
“无论数正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把秀吉哄得团团转,若德川氏对秀吉有了畏惧之心,又能怎样?最重要的,是无论在敌人面前、敌人中间,还是在故人后方,都不畏惧!畏惧,则会立取灭亡。秀吉很精明,故数正从不让人知道他的苦衷。我告诉他,他若向别人诉苦,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数正出现在我的梦里,劝我功成身退,主公却还不能理解,枉我跟您一辈子!太让作左伤心了!”
家康匆忙把目光转往别处。他终于明白作左的想法了:作左是在担心他对秀吉的态度影响到众人,使得他们畏惧。
“主公还记得您对我说过些什么吗?您说,您和秀吉握手言和,并不表示您向他屈服,而是要看他能否治理天下,这是顺应天意的仁心……既然如此,您对秀吉生了畏惧之心,又怎么能行?”
“如果我畏惧,是否就表明失职?”家康仍然看着别处。
“我没这样说!”作左卫门激动得双肩颤抖,高声喊道,“仅凭主公一人之力顺应天意就可以?就算您尽心竭力,若您背后的家臣畏惧了,您也不能幸免!主公原本打算帮助秀吉,却反而会被一口吞掉!”
家康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老爷子,我明白你担忧之事了。”
“主公还不明白,一知半解会栽跟头。您不要认为老夫啰嗦。就像今日议事,您多自大自满啊,摆出一副只有您是顺应天命的样子,压制大家。因为您承认秀吉的至高无上,才不愿听到异议。主公这种态度,会让大家都畏惧秀吉,便将大糟……久而久之,家臣都会认为,秀吉远在主公之上。家里人并非都和您一样有悟性。您应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让其明白,为何现在不能与秀吉斗气,不得已与他为友,但是终有一日必须打败他!要击败他,就必须时刻保持戒心,且不露丝毫破绽!最难得的,便在于让大家放心……大将就当有大将气概!”
“老爷子,我明白……是我说得太多了,行了吧?”
“不行!”作左又一次高声反驳道,“不过,我再说亦无益。请主公考虑我归隐之事吧,我先退下了。”
“老家伙真让我吃惊。”
“老家伙不想这样。只有让秀吉吃惊,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好,我还要早点回去,与数正梦中相会去。”说罢,作左卫门板着脸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家康立即站起身。把作左从冈崎叫到骏府来,果然没错。正如他所说,如果家臣畏惧秀吉,自己对秀吉的良苦用心还有什么指望?家康遂开始考虑当让谁来做冈崎的城代。
在走廊,本多作左卫门碰到了大久保彦左卫门。
“老先生,你刚才的声音还真是大哪。”
“平助,你也听到了?”
“那么大的声音,就算耳朵不灵光,也听得到。”彦左卫门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听到,就一直在外把风。再怎么说,主公他也是权大纳言。主公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可不能让年轻人看到。”
“平助,我想在你家住一晚。”
“当然好。”
“你去换了当值的,再带我过去。准备点临睡前喝的酒就是了。”彦左卫门让作左在廊下等着,自己奔了出去,很快便笑呵呵回来了。
“酒已备好,可没有下酒菜。”
“没关系,我有事相托。”
“哦?请讲。”
“最近骏府的风气,是不是有些散漫了?”
“只要有我大久保在,就不会。”
“还真能说大话。”
“比起您,还是差远了。”
“平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不要俸禄、不重名誉、不惜性命的人?”
“您问得好有意思。有啊,不过只有一个。”
“那个人就是我作左吧。”
“不。”
“还有谁?”
“大久保彦左卫门!”
“哈哈哈,你果然有几把刷子,爱管闲事,多嘴多舌。
“我可是跟您学的啊。”
“我话可不多,不过一说出来,总是惹人生气。”
“这正是您的长处呀。但是我听说您想要归隐,那可不行。”
“你连这个都听到了?”
二人并肩走出了大门,在前庭向右转,往大久保家走去。在大久保兄弟当中,作左唯独喜欢平助。他与作左很像,都是硬汉子,其直爽不在作左之下,却是个颇有人情味的耿直人。再者,他的文治武功也和作左不相上下。
作左带着少有的明朗表情,走进了平助家门。
大久保府邸乃是平助兄长忠世和其子忠邻的住处。左角有个面朝富士山的小门,彦左卫门的房间就在里边。入口还残留着两三枝在霜雪中败落的菊花。本多作左卫门来到狭窄的玄关,并未同出来迎接的侍从和侍女们说一句话,便默默跟在彦作卫门身后来到厅里。八叠大的厅旁是一个四叠大的房间,东边有一个望台。
“呵,平助,你奢侈得很。墙上挂着卷轴,刀架也比我的气派。你的马也一定养得很肥壮。”
“哈哈哈,”彦左卫门不好意思地笑了,将作左让到上首,“要是您喜欢,就在我这里隐居好了。但那样,主公就有些麻烦。”
“主公要我来骏府?”
“想必很麻烦。”
“平助,你以为我为何要归隐?”
“肯定是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是不是乱说话,被主公责骂了?”
“主公以为我是畏惧秀吉才要隐居,太让我失望了!”
“您特意要来我这里住一夜,今晚是否要教训我?”彦左卫门来了个先发制人,随后命侍从们备酒。“我们有一年未这样单独谈话了吧。那个时候,您在主公面前怎么想就怎么说,被人说成直言不讳的多嘴之人。”
“是啊,今日要说的正是这些。”
“您是说,要彦左卫门做您的传人了?”
“平助先生。”
“好稀罕。您什么时候开始呼我先生了?”
“我想说说这次征伐小田原的事。”
“好像已决定了。”
“你认为为何要打这一仗?”
“这……我觉得是北条氏政、氏直父子仗着北条氏百年的荣光,过于自满,所以要打败他们,加以惩罚……”
“不。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我是问你,若以德川家臣的眼光来看,这场战争是因为什么?”
“这……”
“如果不能认清,便不能为德川氏效劳。从德川氏的角度来看关白的行动,这不是一场征伐北条之战,而是为了给德川氏更换领地而进行的战事。”
“啊?哦。”
“你听好。秀吉老猴儿根本就没把北条氏放在眼里。他为何要让主公移至骏府?他也是为了这个,才要来富土山游玩的。”
“到富士山游玩?”
“是啊。他想把富士山占为己有。那时他方能安心。秀吉就是这样的人。平助,你看我们准备好对付他了吗?”作左使劲撇着嘴,看着彦左卫门。
“恐怕还早。”彦左卫门盯着他道,“秀吉开战,对他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
“是,连平助你也看出来了。”作左笑道。
“他把主公赶到箱根足柄山方向,就可使主公牵制奥州的伊达和上杉。这样,他就能在东面筑起安全的堤坝,高枕无忧。”
“平助,既然如此,我无需多言。不过你听好,你的看法虽然没错,但还不够。再想想,你刚才说到牵制伊达和上杉……”
“不错。”
“反过来想,伊达和上杉也能不断牵制主公,让主公自顾不暇。”
“哦。”彦左卫门低应了一声,年轻的他似乎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是啊,是啊!”
“你明白了吧?不仅如此,若主公露出一丝破绽,秀吉就可能给伊达、上杉撑腰,让他们来灭了主公。”
“……”
“要开战,总能找到理由。这次的小田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小田原真正目的,是要趁上京之时,让秀吉交出相当于大政所这样的人质。这样一来,上京这事就牵扯到了面子。若对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秀吉当然可以顺利地交出人质,问题是小田原算个屁呀。这么重要的事情,小田原的重臣们都没有看出来。”
“的确如此。”
“老猴儿在征伐小田原之后,就会强迫主公更换领地。主公却打算应承下来。”
“哦?”
“但是家臣们十分不满,尤其是我……当然,这只是表面。我担心的是,扫除了北条残众、移封关东之后,究竟能否平息家中的不满,能否不受秀吉、伊达和上杉之辱而了结此事?若德川示弱,老猴儿就会趁虚而人。届时我们必定四面楚歌。现在,你当明白我为何担忧了?”
彦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到底老成谋国啊!除了佩服作左的坦诚,他也感汗颜——他竟从未想及此,叹道:“这实乃大事一件啊!”
若要移封关东,恐怕家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反对。家康不是不知,众人就算多有不满,也还是会服从。作左卫门担心的是,那个时候德川氏会遇到巨大危机。当年九州的佐佐成政已经有了这样的教训。佐佐成政移封到肥后之后,认为是一大成功,开心不已。然而,当地的洋教徒不听从他的命令,在领内发动了暴乱。秀吉顺势降罪于他,最终令其自杀。
现在北条氏连百姓都发了武器,进行严格的训练。大战当前,家臣又无法用心协调,想必小田原会步肥后后尘,仅是暴乱就令其应接不暇了。
“唉,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大阴谋哪。”彦左卫门又一次感叹道。
作左冷笑了两声:“倒也谈不上是阴谋,这是常识!表现出弱势者,一定有真正的弱点。弱者必败……世事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若被更换了领地,也切不要示弱。”
“是。”作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一动不动盯着彦左卫门的大鼻子,道,“若主公被移封关东,表面上还算大名,是八地或者十地之主。可是,平助,你若以为凭功臣、老臣的显赫身份就可拥有领地或城池,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旦各处起了骚乱,不仅收不上年赋,还会劳民伤财去平定叛乱。领有大片领地还有何用啊?”
“是。”
“这样,老猴儿便定会趁机动手。所以,移封关东后要站稳脚跟,就必须不计财富、不计名誉、不计性命,稍有动静,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否则……平助,你能做到吗?”
“当然!”平助低吟了一声,“那么您呢?”
怍左卫门以锐利的目光看着他,道:“我当然行!”
“我也不能输给您!”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彦左卫门岂可甘居人后!”彦左卫门掰着手指,道,“不就是财富、名誉、性命吗?”
“是,若想要财富,移封之后必定会因为主公减少俸禄而心生不满。一有不满,就不能抵制秀吉的诱惑,从而吝惜性命。”
“老先生!”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您归隐,就是因为悟到了这一点?”
作左哈哈大笑。“平助,你说话还是多有尖酸。”
彦左卫门不服输道:“我还远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不尖酸怎么行?”
“哼哼。”
“您这种笑声让人听了很是不快。您到底为何归隐,跟我说来。”
“不,我不能说,你自己去悟吧。”
“哼。难道世上有不说就能知之事?”
“是啊。人应该有这个本事。平助,我的心已攻向小田原了。”
“哦?您说话越来越奇妙了。”
“虽然我要回到冈崎,以求归隐。但我下次会和关白老猴儿一起回此城来!”
“和关白?”
“是。主公此次进京,关白会对他说些什么,我已经猜透。主公会如何回复老猴儿,我也知个大半。老猴儿会把德川氏的城池,冈崎、滨松以及骏府等占为已有。德川氏最顽固的隐者要像水蛭一样吸附住老猴儿!哈哈哈,怎样,平助,有趣吧?”
彦左卫门哑然看着老人如同青蛙一般的脸,大为叹服。先前大政所到冈崎来时,就是作左在她别馆周围堆上柴火,威胁说若秀吉敢对家康无理,就放火烧死大政所。听说母亲受到惊吓,秀吉大发雷霆。所以在作左提出要归隐时,家康和平助都认为,作左是在顾忌秀吉……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秀吉来这里,作左果真像水蛭一样吸住他不放,那可真会令他头痛至极。
“好,老先生真是有趣。”
“哼哼。”
“您又冷笑。到此为止吧。酒已备好,我们就在这里用饭。”
“多谢。我今日话多了些。”
彦左卫门拍手,让侍女们把酒送来,又马上屏退旁人。二人对饮,他心里生起奇怪的感觉,无他,只因这里有一个丝毫不惧秀吉的老头子。光是这样想着,彦左就变得很是愉快。
说完话,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只是一口一口地抿着酒,偶尔对视一眼,但既不笑,也不点头。在别人看来,真是一言嫌多,但实际上,二人心心相通,乐在其中。
“平助,你明白了?”
“明白了。
大约一刻半,二人就只有这两句话。他们一直在反省和整理方才所言。彦左卫门反复回想作左说的“心已攻向小田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