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车站来接你,一切见面再谈!反正一句话,小蝉是身不由主,她父母买好机票,对她说度假两个月……她又相信了,你快来,或者还来得及阻止!”
从来不知道,火车的速度这样慢!为什么人没有翅膀,可以立刻飞往台北。哦,小蝉,小蝉,他心里喊了一千声,一万声……小蝉,小蝉,求求你别走,求求你!小蝉,不要太残忍!不要太残忍!火车终于到了台北,他挤出车站,李思洁一把抓住他,泪眼模糊的喊:“他们又提前了一班飞机,就怕你赶回来阻止!现在已经都去了机场,恐怕飞机都起飞了!”
他的心脏被冰冻住了,而脑子里却像燃烧着一盆烈火,周身又冷又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叫了计程车,直驰向机场,在计程车里,李思洁语无伦次,颠颠倒倒的叙述:
“小蝉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她父母是瞒着她办的出国手续,小蝉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她和我通电话,只是哭,要我告诉你,她只去两个月,马上就回来,我叫她不要去,她只是哭,说不能让父母伤心,说她一定回来,一定回来……”李思洁再说了些什么,高凌风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的心在剧烈的绞痛,痛得他满头冷汗。车子在机场大门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冲进机场,机场的人怎么那么多!他跄踉的,急切的挤向出境口,嘴里开始疯狂的叫着:
“小蝉!小蝉!小蝉!”
挤到了出境口,他一眼看到小蝉了!她在出境室里面,正被父母拉着往前走,高凌风狂呼:
“小蝉!你回来,你不要中计!小蝉!”
听到呼唤,小蝉回过头来了,大叫了一声,她急欲奔出来,但是,夏继屏夫妇架着她继续往前走,她只能作手势,喊着,她越走越远,高凌风无法进入出境室,也听不见小蝉喊些什么,他眼见她的身影消失。这一道玻璃门,竟如天堑般难以飞渡!慌乱中,他一转身,奔向二楼,又奔向了望台,抓着那铁丝网,他眼睁睁看着小蝉在机场上走向飞机,他撕裂般的狂吼了一声:“小蝉!你回来!请求你!”
小蝉回过头来,对了望台上的他比着手势,不住口的说着,说着,而他一个字也听不到,他抓紧了铁丝网,不顾一切的狂喊:“小蝉!你回来!你发过誓!你不要傻!你这一去,不是两个月,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小蝉!你不要太傻,不要太傻!不要!不要!小蝉……小蝉……”
小蝉被拖上了飞机,消失了踪影,他还在说,还在说,还在说,说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说着,求着,说着,求着……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他继续说着,喊着,求着……飞机终于破空而去。他把额头抵在铁丝网上,顿时间,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他弯下腰,痛苦的瘫痪在地上。
第八章
小蝉走了一年半了。高凌风坐在那参天古木的原始森林里,望着徐克伟指手划脚的对伐木工人说话,望着那电锯迅速的在千年古树上辗过去,望着那巨木倾斜,和由缓而速的砰然倒下。奇怪,一棵大树的成长要上百年千年,被斫倒却只需十分钟!破坏一向比建设来得容易!他凝视那躺倒在地上的巨木,仍然绿叶婆娑,仍然枝桠纷歧,在那斑驳的树干上,还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这样一株树,还需要经过多少道处理,才能变成一块有用的“良材”!“栋梁”,“栋梁”,古人早就有“栋梁”二字,原来,“栋梁”是需要天时地利,百年以至千年的培育!而人呢?一个人的成功,又要经过多久的磨练呢?他用手托着下巴,对那株树愣愣的发起呆来。
徐克伟走近他的身边。
“今天上午的工作完了,”他轻松的拍拍衣服上的树叶和木屑。“我们走走吧!凌风!”
高凌风站起身来,他们并肩走在那阴暗的丛林里,密叶浓遮,阳光几乎完全射不进来,林内落叶满地,而风声飒然。徐克伟深深的看了高凌风一眼:“凌风,你来山上快一个月了,觉得怎么样?”
高凌风耸了耸肩:“没怎么样,枯燥而乏味!”
“凌风!”徐克伟忍不住说:“你对森林有成见!以前我们一起念书,你的聪明才智都超过我,功课也比我好,可是,你就是不能把你的感情和森林揉和在一起……”
“我的感情!”高凌风不耐的打断了他。“我的感情在美国追小蝉呢!”徐克伟愕然的看着高凌风。
“你还没对小蝉死心呀?她说只去两个月,现在去了一年半了,你还有什么梦可做呢?”
“我反正等她!”“你的人生,就被你的固执所害了!”徐克伟注视着他:“拿工作来说吧,以前我念森林系,也是糊里糊涂考进去就念了,既谈不上兴趣,也谈不上抱负。可是,一旦来山上工作,才发现山林的伟大,和自然的神奇……”
“我不觉得有什么伟大!”高凌风又打断了他。
“你也不觉得我们育林、造林、植林、种苗的价值吗?”
“我承认这些事情有价值!只是我没有兴趣!我要下山去唱歌!”“你还是要唱歌?”“我从没有放弃过唱歌的念头,我这一生,对我真正有意义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唱歌,一件是和夏小蝉结婚!我要做到这两件事!”“我以为……什么唱歌、弹吉他,敲锣打鼓那一套,只是孩子时代的玩意儿,现在我们长大了,应该正面来面对生活了!说真的,凌风,你应该留在山上工作,山上一直人手不够,每年森林系毕业的学生,都不上山而出国,这已经够滑稽。你呢?更怪了,你要唱歌……”
“好了!好了!”高凌风恼火的叫:“你的语气倒有点像小蝉的父亲,是什么因素把你变成了一个只会说教的老头子!”
“我不是说教!”徐克伟也有些激动起来。“我只是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大人!而你,还是个小孩子,还停留在十八岁!”
“我停留在十八岁!你已经让这些老树把你变成了八十岁!我宁可停留在十八岁!也不愿意变成八十岁!我明天就下山!”高凌风吼着。“你不可理喻,四年大学全是白念!”徐克伟也吼着:“年龄越大,你倒越来越任性和固执了!”
“你老气横秋,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全没有了!你的冲劲呢?活力呢?热情呢?你老了!徐克伟,你已经老了……”
徐克伟站住了,他一把抓住高凌风的衣服,激动而恼怒的叫着说:“你看看我,凌风!我的肌肉结实了,我的皮肤晒黑了,我的思想成熟了!当年我们在学校里追女孩子,做梦说梦的时代都过去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看看你自己吧!憔悴,苍白,精神委靡,前途茫茫……至今,你仍然像个没头苍绳一样嗡嗡乱飞……到底我们谁没有冲劲活力?谁老气横秋?”
“你不可能把我变成你!”高凌风叫着:“你安于现状,你喜欢森林,你又娶了你所爱的女孩子……你处处都比我强,比我顺利……”
徐克伟望着高凌风那苦恼的眼睛,那落寞的神态,和那憔悴的容颜,他顿时心软了。吵什么呢?高凌风,他像个寂寞的孤魂,小蝉走了,把他所有的欢乐就都带走了!留在这儿的,只是个寂寞的躯壳。他叹了口气:
“算了,凌风,我们哥儿两个,有什么好吵?反正,每个人有自己的道路和志愿。我们回去吧!思洁还等着我们吃中饭呢!”走出了那密密的丛林,天色阴阴暗暗的,远处的云层堆积着,山风吹来,带着深重的凉意。他们沿着山上的小径,回到林场的宿舍,李思洁早已倚门盼望了。
坐在饭桌上,李思洁一面端菜端碗,一面笑望着高凌风,说:“怎么?明天真的要下山?”
“真的!”“还要当汤姆琼斯?”李思洁笑盈盈的。
高凌风望着李思洁,脑子里蓦然浮起李思洁和夏小蝉在上心理学的情形,一个穿蓝,一个穿白,喁喁而谈,悄悄私语。如今,李思洁和徐克伟已成夫妻,夏小蝉却飘洋过海,音讯全无!他低叹了一声,忽然说:
“思洁,我不了解你!”
“怎么?”“我觉得你是个都市味道很重的女孩子,又读到大学毕业,你怎么能放弃山下的繁华,安静的待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山上?”李思洁笑了笑,看了徐克伟一眼。“别忘了,我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我的窝!”
高凌风觉得心里微微一震,他深思的望着徐克伟和李思洁,是的,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女人的“窝”。那么,小蝉的“窝”在那里?李思洁似乎看出了高凌风的思想,她嫣然一笑,打岔的说:“放心,高凌风,你将来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愿意跟你上山或下海!”“将来?”高凌风问:“为什么要用将来两个字,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小蝉是永远不会死心的!”
“你……”李思洁欲言又止,叹口气,她摇摇头。“你真是我见过的男孩子里最固执的!”
外面有人敲门,一个邻居的小孩子在叫:
“徐叔叔,有你们家的信!”
李思洁站起身来走出去,立即,她握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走了进来,满脸的笑容与惊喜,她说:
“嗨!凌风,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猜是谁的信?是小蝉写给你的!我上星期才写信告诉她你在山上……”
李思洁的话没说完,高凌风已跳起身子,一把抢过了那封信,看看封面,他就“唷嗬!”的大叫了一声,紧握着信封,他发疯一般的冲出了屋子。
喜悦来得太快,高凌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好久没接到小蝉的信,他已经怀疑她把他忘记了。但是,现在,小蝉的信又来了!他的小蝉!他紧握着信封,一直奔进了树林,奔到丛林深处,他要独享这份快乐。然后,他喘息的靠在一棵树干上,望着那信封,他把信贴在胸口,默祷三分钟!然后,他拆开了信,抽出信笺,一张照片跌落在地上。他俯身拾起那张照片……他的呼吸停止了两秒钟,头脑里一阵昏乱与晕旋。但是,他却出奇的冷静,出奇的麻木,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小蝉,好美,美得令人难以相信。只是,她头上披着婚纱,何怀祖站在她身边,正把一个结婚戒指套向她的手指。
他打开信笺,机械化的、下意识的读着上面的句子:
“凌风: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会恨透了我,我能说什么呢?自从来美国以后,怀祖的深情,父母的厚意,使我难于招架。我一直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孩。我想,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你也说过,我柔弱,我心软,我优柔寡断。事实上,我浑身都是缺点。请你不要再以我为念!忘记我吧,凌风!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能请求你忘记我……“
信笺从他的手上飘落到地下,一阵风来,信笺随风飞去。他低垂着头,麻木的往前走着。风大了,树林里全是风声,一片片的落叶飘坠了下来,落了他一头一身。他站定了,蓦然间,他仰头狂叫:“啊……”他的声音穿过树梢,透过森林,一直冲向层云深处。
第九章
三个月过去了。高凌风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数着自己的脚步,数着窗外的雨声,数着求职失败的次数。三个月来,他去过每一家夜总会,见过许许多多的经理,但是,竟找不到一个工作!
“凌风!”父亲心痛的望着他:“你心里有什么烦恼,你就说出来吧!”高凌风在床沿上坐下,用手抱住了头。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闷,知道你不开心,或者,是我不好,当初你要学音乐,我不该要你学森林!”
高凌风闷声不响。“凌风,”父亲忧伤的说:“怎样你才能快乐起来?”
高凌风抬起头来,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顿时间百感交集。他摇摇头,说:“别说了!爸,我帮你改考卷去!”
父亲拦住了他。“不!凌风!去夜总会找个唱歌的工作,去唱去!”
高凌风睁大眼睛望着父亲。“你有天才,凌风,你唱得出来!”父亲热烈的说。
“可是,爸爸!”高凌风慢吞吞的。“我已经试过好几家夜总会了。”“怎样?”“没有人愿意用一个无名小卒!”
“所有成名的歌星,在未成名前都是无名小卒!”
高凌风怔了,望着父亲,他在老父眼中看出过多的东西;鼓励,关怀,慈爱,与信任!他毅然的一摔头,转身就往屋外走。“对!爸爸,我再去闯去!”
跑上了大街,走到霓虹灯闪烁的台北街头,他不知道别的歌星是怎样“闯”出来的!夜总会的门口,挂着驻唱歌星的照片,一张又一张,这些歌星怎样成名的?也和他一样毛遂自荐的去敲每个经理的门吗?
终于,他走进了“寒星”夜总会的大门,见着了那“神气活现”的李经理,站在那经理面前,他像个展览品般被那经理从上到下的打量着。“你不够帅!”“我知道!”“衣服太土!”“我去做!”“头发太短!”“我留长!”“你免费唱?”“不要钱!”
李经理考虑片刻,终于像给了他莫大恩惠一般,点点头说:“好吧!就让你免费试唱一个月!先说清楚,这一个月没有任何待遇!唱得好,以后再说!”
没有任何待遇!但是,总算站上了台!第一次拿着麦克风演唱,他不知道自己是忧是喜!台下宾客满堂,笑闹之声不绝于耳,他握紧了麦克风,带着三分忧郁,七分真情,他开始唱一支歌,歌名叫“一个小故事”: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女孩相遇,
她不见得有多么美丽!
只因为她对我静静的凝视,
我从此就失落了自己。
我们曾做过许多游戏,
也曾在月下低言细语,
至于那些情人们的山盟海誓,
我们也曾发过几千几万次。
有一天她忽然离我远去,
带走了阳光留下苦雨。
自从她去了我只有细数相思,
日子就像流水般消逝。
等待中分不清多少朝与夕,
然后她寄来一张照片!
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
往日的梦幻都已消失!
乌云暴雨我怎能再有笑意?
我只能告诉你这一个故事!“
他唱着,唱着,唱着。不止用他的声音唱,而且,用他的感情唱。眼泪和着哀愁咽向肚里,声音带着悲怨散向四方。依稀仿佛,他又看到小蝉,小蝉的“大眼睛”,小蝉的笑,小蝉的娇柔,小蝉坐在图书馆里……他唱着,一句“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是从内心深处和泪而出,他的心撕裂般痛楚。唱完了,他低头鞠躬,大厅里笑闹依然,有几个人“听”到了他的歌声?忽然,几声清脆的掌声传进了他的耳鼓,难得的还有掌声!他不由自主的对那掌声传来之处看去。立刻,他接触到一对温柔的、女性的眸子,他微微颔首致意,那女的对他鼓励的笑笑。他注意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伴。他退了下去,到后台的时候,他才觉得那女的相当面熟,下意识的,他再对她看了一眼,清秀的面庞,尖尖的下巴,华丽的服饰,雍容的气度……可能是个演员,可能是个明星。他走进后台,不管她是谁,她是全场唯一给了他掌声的人!就这样,他总算开始了他的歌唱生涯,虽然是没有待遇的!站在台上,他每晚唱着。“一个小故事”,谁知道这“一个小故事”里有多少眼泪!“大眼睛”,谁知道那“大眼睛”已远在天边。他唱着,唱着,唱着……于是,他发现,那唯一鼓掌的女性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