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海的历次战斗中,吴平深觉这艘西洋帆船十分堪用,评价说:“佛朗机人的船果有过人之处!用于探路、冲杀,均为我旧式福船所不及。”
此次东门庆命唐、周二人将福冲号带来,就是要将这艘福冲号借给牛家浦,命他们仿制。不过成行之前唐秀吉却提出了异议,他认为对造船的行家来说,船式之秘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现在平白将福冲号送给他们牛家浦的人研究,实在太便宜他们了!因为他们仿制过一次以后,将来就能造出同样样式的船了!一种好船的样式,对造船村来说乃是一种无法估量的财富。
因此唐秀吉建议:这艘船不能白让牛家浦的人仿制。他提倡干脆在订造船只的同时以此船入股牛家浦。此议一出,杨致忠、于不辞等都觉得唐秀吉有些异想天开,觉得牛公汇不可能答应。东门庆却认为未必不可行,便让唐秀吉负责此事。
事情的进展,却比唐秀吉预料的还要好。
他到达牛家浦之后,也不说以船入股之事,先谈订造船只的生意,又对船的质量、性能提出种种苛刻的要求。牛家浦见到这样一个大单子自然十分重视,唐秀吉要求虽多他们也尽量满足,直到唐秀吉提出一些他们从未接触到的细节时,牛公汇的长子牛时雨才忍不住出口顶撞,认为唐大掌柜是在故意为难人!
唐秀吉这才带牛家浦的人上福冲号参观,道:“看见没有!什么苛求!这是我按照我们自己的船提出的要求!”又命福冲号出海扬帆,在冬风中展现这艘西洋帆船的种种性能。
真是好货就怕遇到行家!福冲号落在外行人眼里,不过觉得与中国式船只不大一样,有些奇特罢了,但落在牛公汇眼里却分明是一件宝物!唐秀吉带他们上船参观时,牛家的人便已动心了,等看完福冲号所展示的诸般性能后,牛公汇等连眼睛都红了!唐秀吉冷眼旁观,暗知得计!
其实牛家对福冲号如此垂涎,倒也不是因为福冲号的技术已比他们自家造出来的船高出多少,综合来说,牛家浦造出的船和福冲号可说是各有千秋。不过福冲号来自大陆的彼端,和中华船式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体系,在性能上、结构上、用料上等诸多方面,至少有数十项技术可以作为牛家浦的它山之石。牛公汇心想自家若能堪破福冲号的造船之秘,取其长去其短,那牛家浦的造船技艺将会在他手里产生重大飞跃!有此期盼,如何叫他不垂涎?
本来泰西帆船来到中国近海的时间也不短了,作为造船行家,牛公汇对西洋船只的性能也有耳闻,他也曾四处托人,弄了两艘帆船回来,但到手的那两艘船却只是西洋帆船中的二三流货色,且都残破不堪,在一些关键处参详不透,因此虽有所得,却没有变革性的突破。这时唐秀吉开来的这艘福冲号,放在当下的欧洲也是准一流的船只,牛公汇本来打算大开眼界,不料唐秀吉是木工出身,对造船技艺颇有心得,虽请他们上船参观,但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偏偏遮遮掩掩,令牛家的人看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展示完了福冲号后,唐秀吉便再次提出要求,要他们这样做,那样改,但对于船只技术却只口不提!牛公汇觉得有些为难,因为唐秀吉所说的某些船只零件配置他不知道怎么做,但到口的肉也不能就这么吐出去,不得已只得放低了身段,来向唐秀吉请教。
唐秀吉笑道:“我是买船的,你们是造船的,怎么你反来问我!”
牛公汇道:“唐大掌柜谦虚了。其实刚才从唐大掌柜的言语之间,老朽也已听出唐大掌柜也是行家!若唐大掌柜肯不吝赐教,那不但对造好贵号交代的船只大有帮助,而且牛家浦上下也感激不尽!”
唐秀吉眼睛里只有真金白银,哪会理什么感激?冷笑道:“说到底,原来你们不会造!那算了,我找别人去。”
牛公汇的幼子牛时云年轻气盛,站出来道:“只怕你找遍整个粤东,也未必能找到比我们更好的造船村!”
唐秀吉笑道:“粤东找不到,我就去泉州,泉州找不到去广府,广府找不到去南直隶!我就不信找不到比你们强的行家!就算实在找不到,最多我自己带一帮人造去!”
牛时云还要辩时,牛公汇已将他斥退,含笑来问唐秀吉道:“唐大掌柜,我们和王总舶主的交情非同泛泛!王总舶主这次既然肯把这样大的一单生意交给我们,想必也是顾念着当初的交情。既然双方有合作的意思,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唐大掌柜,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将这艘大船让给我们?”
唐秀吉一笑,说:“说到造船,其实我们船队中本来就有不少船工好手,船工中知道一些西洋船只制式的,也有十几个,此外还有两个佛朗机人呢!”
牛公汇点了点头,知道唐秀吉并非虚言。这个时代能出海的船队,水手里必有一部分人懂得造船,无论中国还是欧洲都如此。比如许栋、王直,当初就都是亲自督造船只出海的。
唐秀吉又道:“不过接下来一年里,我们商号的生意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自己造船,所以我们总舶主才想到了牛家浦。不过我们总舶主为人又挑剔,现在满东海都是旧船等着他去买,这新船他要么就不造,既然要造,就希望造出一批合中华、泰西之长的新式船只来!我们总舶主对你们牛家浦也算寄予厚望了,谁知道你们却有些名不副实,连我们的这些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
牛时云大怒,就要反唇相讥,又被父亲喝退,牛公汇这时是有求于人,因此忍住气道:“唐大掌柜!你也不用东拉西扯的。其实只要你肯将福冲号借给我们两个月,我牛公汇就敢拍胸脯保证:王总舶主要的船我们一定按时交货!”
唐秀吉冷笑道:“你倒会打算盘!可惜这盘生意我们太亏!不干!”
牛公汇想了想道:“这样吧。这五千两白银的定金,唐大掌柜就先拿回去,将福冲号留下,算是定金。”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白银五千两乃是一笔大数目!此刻搜遍牛家浦,只怕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牛家浦要接这笔大买卖,从原材料、雇工到维持本村的各类开支,处处都要花钱,没有这五千两银子,如何开得工?因此牛时雨等纷纷劝牛公汇三思。
谁料唐秀吉还是不肯,道:“五千两白银虽然不少,但在我们总舶主眼中,却还不算什么。”
牛公汇道:“唐大掌柜,你就把话挑明了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唐秀吉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担心你们从福冲号上得到了好处,制成了新式船只,因此赚到了钱财倒是小事,但万一你们将这新式船只卖给了我们的对头,那对我们可就大大不利了!你也知道,我们要的这批新船,有一半是要用于海战的!而福冲号上偏偏就有不少安置火炮的技艺!万一将来哪一天我们和某对头开战,对战之际才发现对方用的也是这种新船,那我们未免太冤了。”
牛公汇道:“我们可以保证,新船绝不卖给庆华祥的对头!”
唐秀吉道:“空口无凭,再说,只有这个许诺也还不够!”
牛公汇问:“唐大掌柜还要什么?”
唐秀吉道:“我们要牛家浦将制造新式船只的事务独立出来,作一个新的船厂,我们以这一艘福冲号,以及几位知道福冲号造船之秘的船工入伙,具体造船你们负责,将来新船若是造了出来,要卖给什么人必须双方同意才能放行。所得利润嘛,五五分账。”
牛公汇当场道:“那不可能!我们牛家浦的祖业,不能让外人介入!”
唐秀吉道:“我又不是要动你们的祖业,而是希望彼此合作,开一家新的船厂。你们那些旧式船只事务,我们一概不会插手。”
牛公汇听了这句话沉吟片刻,道:“就算这样,你们占的便宜也太大了!”
唐秀吉道:“那你到底是做不做?不做我们找别家去!”
牛公汇道:“成立新厂的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不过五五对分的话,我们实在太亏!我牛家浦还有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呢!”伸出两根指头,道:“我最多让给你两分利!”
唐秀吉道:“四六!”
牛公汇道:“三七!不能再多了!”
唐秀吉道:“这样吧,我再让你半分,我们三成五,你们六成半!做不做?不做拉倒!我们找别人去!”
牛公汇忙道:“好!唉——好吧!”
唐秀吉暗中偷笑,脸上却挤出愁容,道:“老牛你真会砍价!这笔买卖,我实在做得亏了!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向我们总舶主交代!”
牛公汇听了这话,干笑而已。
他们谈妥之后,牛公汇推说拟定契约需要点时间,等明日再画押,晚上召集族中主要人物,商议此事,结果十个人中倒有六个反对!都觉得此事有侵犯祖业之嫌疑。
长子牛时雨道:“这伙奸商太可恶!爹爹你千万别答应他们!又不是没有了新船我们就活不下去!”
幼子牛时云却道:“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应该和庆华祥合作!”
牛公汇哦了一声,道:“我看你日间挺冲,还以为你反对呢!”
牛时云道:“在他们面前,自然要冲一些,不然他们还要压价。但是这合作,我认为势在必行!”
牛时雨冷笑道:“什么势在必行!难道不和他们合作,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不成?嘿嘿!我们牛家浦百年基业,我们的船在海上纵横的时候,他王庆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牛时云不去和他哥哥辩驳,却问他父亲:“爹爹,我们牛家浦真有什么百年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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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五章 澎湖澳主
听儿子问起牛家浦的历史,牛公汇叹了一声,道:“百年基业,百年基业……其实那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永乐年间祖上留下来的东西断了好几代人,早丢荒得差不多了!我们真正发家,其实也就近十几二十年!”
“这就是了!”牛时云道:“我们牛家浦之所以发家,其实靠的正是一个变字!是东海南洋的时局变了!而我们自己也刚好顺应这种变化而变化!所以我们发了!若不是当年我们能及时变化,我们现在还是一个小渔村呢!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一带是有东、西两个牛家浦的,两个村的声势还差不远。但如今西牛家浦却已经不见了!为什么?不就因为他们没有变化,而我们变化了么?所以他们才会被我们吞并!”
牛时雨道:“你忽然提这个干什么!”
“哥!”牛时云道:“我看这东海南洋的局势,最近也要大变了!我们要是还固守着爹爹他们那一辈人的那点基业,不肯变通,只怕不用多久,我们也得像西牛家浦那样,被别人吞并了!”
牛时雨道:“你怎么知道东海南洋又要变化了?”
牛时云道:“咱们这些船工虽然见识不远,但最近一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至少就有五件大事:第一件,南澳下寨吞并了南澳上寨;第二件,张琏造反;第三件,粤东的海贼越来越多;第四件,来我们这里订造船只的人也是越来越多;第五件,就是这个一年前还一文不名的王庆,出海不到一年,回来就变成一个大富豪、总舶主,能呼风唤雨了!”
牛时雨道:“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牛时云叫道:“那要变天了!”
牛公汇颔首道:“阿云说的不错,说的不错!豪杰揭竿而起,海贼多如牛毛,天下人不肯务农却都赶着下海赚钱,又有人因此一夜暴富——这些确实都是大变的征兆!”
“所以我们也要跟着变!”牛时云道:“这我记事以来,周边的村子,除了我们之外日子都越来越难过,而我们村能保温暖,只因我们不靠种地打鱼,而靠造船!整个粤东毛贼四起,而牛家浦之所以能保平安,也是因为小贼不敢来冒犯,而粤东的几股大的海贼因为要我们帮他们造船,所以才给我们留了点余地!从我们这几年的变化中,我得出两点想法:第一,我们要确保牛家浦的造船技艺比其它村子都好!要让各方面势力都觉得我们有用,这样他们才会优容我们。不然我们村子别说赚钱,连安全都成问题!第二,我们要结交海上、陆上各方面的强援!以备将来有变!”
牛时雨道:“所以你才认为要和庆华祥合作?”
“是啊!”牛时云道:“和他们合作,一来可以得到他们的西洋船只和人才,二来和他们联合建个厂,虽然有些事情要受他们制约,又得分钱给他们,但这样一来,他们和我们就会变成自家人,以后牛家浦若有什么事,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转头对牛公汇道:“爹爹,你说是不是!”
牛公汇抚须微笑,道:“不错,不错!”他这一笑容,不是乐与庆华祥合作,而是乐牛家浦的下一代里出了一个好继承人!
牛时云一番宏论说服了族人,这次合作当下就定了。第二日与唐秀吉写了契约文书,牛公汇这边画了押,但庆华祥那边却得由东门庆做主,牛时云便拿了文书,跟着唐秀吉去见东门庆。
还没出港,先有小船飞速来报唐秀吉,说总舶主已去了澎湖。
原来东门庆见双屿暂时被洪迪珍等把持着,他本想等王直来了跟他商议些事情,不想王直未到,王清溪却先来了。东门庆自忖再呆下去怕要讨个没趣,便随便买了些散货,扬帆南下,在浯屿停泊,然后一边派人往泉州打探消息,一边派唐秀吉到牛家浦买船,自己本想就在月港过冬,不料只住了一日,洪迪珍也回来了。
这月港是洪迪珍的老巢,当初东门庆曾在这里杀害他的弟弟洪迪通,此事虽未公开,但满月港的海贼海商都猜是他干的!这时从日本回来的华商多了去,王庆就是东门庆的事情早已传开!所以大家见一港之中、二强并立都紧张了起来。
杨致忠便劝东门庆退避退避,以免惹出纠纷来。东门庆当初杀洪迪通时有迫不得已处,只是那事没法向人解释,其实他也不愿和洪迪珍火拼,一来对生意没帮助,二来两人同为东海商会的理事,暗斗也就罢了,若起明争,许栋、王直非出面责罚不可!
正好这时林国显派人来请东门庆去澎湖,东门庆便就势下台,在月港买了半船陶瓷,连同张维从各处墟市争到的五百料粮食,一并运往澎湖过冬。
唐秀吉和牛时云来到澎湖的这天,却有一列船队正要开出。唐秀吉一打听,才知道东门庆来澎湖虽才数日,但已经发生过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林国显在给东门庆洗尘的宴会上,公开宣布要将澎湖寨主的位子让给东门庆。
林国显要让贤的心思,他的手下大多在事前就听到了风声。东门庆智勇双全,在这一年里势力又壮大得甚快,加之年轻有为,前途远大,由他来接手,澎湖水寨的大小头目倒也心服。而且东门庆善待下属之名誉满东海,和林国显一系又素有渊源,因此众人也都乐意。至于东门庆的手下如杨致忠、于不辞等,亦觉得这是一件美事,便都在宴会上给东门庆使眼色,劝他答应。
不想东门庆却执意不从,无论林国显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坐那个位置!林国显因是真心要让位,以为东门庆在扭扭捏捏,便发起火来,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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