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看着东门庆呢,徐惟学也是其中之一。
“他已经落下风了。”在徐惟学身边的,是四大天王之中的海上钟离方廷助,“他在日本收了一大堆货款的事,这事不知被谁放了出来,如今双屿没几个不知道的了。来双屿卖货的这些都是什么人?见到快饿死的人也要吊着块肉在人嘴边等好价钱的。庆小子还想买平价货?做梦!可要是今年买不到货去日本,那他就得跳海!要不想跳海,就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筹集货物,那时条件就任人开了……嘿嘿!在日本他狂得太过分了,破绽露出了一大堆!能怪谁来?哼!其实他的破绽一直都很多,只是以前大家罩着他,现在……嘿嘿!”
“那你认为王老大是不想在罩他了?”徐惟学说。
“那倒不至于。”方廷助道:“不过压他一压,总是不免的,这些ru臭未干的小子,不教训教训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徐惟学悠悠道:“教训……只是这一次教训下来,只怕他得掉三层皮!在日本吃到的东西只怕全得吐出来!说不定还得欠上十年债!”
方廷助笑道:“那不正好?等他买不到货物,最后总得来求我们?若非如此,怎么显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尊贵?王老大确实了不起,自己什么事情不做,一句话话没说,底下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往他的罗网里钻。这些年轻人啊,还嫩着呢!”
徐惟学也笑了起来,忽然说:“我听说那家伙也来双屿了。”
“那家伙?”方廷助不解:“谁?”
徐惟学不答,笑道:“那人到双屿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你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看来你真是胖得钝了!”
方廷助如有所悟,似乎知道徐惟学在说谁了,问道:“你是说那人?他来了又怎么样?嘿!依我看,这人也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骗吃骗喝罢了!真搞不懂王老大,他那么精的人,怎么会上这种夸夸其谈的家伙的当!”
徐惟学笑道:“是真才实学还是骗吃骗喝,看看这次他怎么处理就知道了!”
两人笑着走远了,远处的林荫下,李光头正看着他们。离得远了,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却皱着眉,一个竹竿般的瘦子走了过来,正是四大天王之中的谢和,见到李光头道:“是不是王清溪在耍手段?”
李光头道:“好像是。”
谢和不悦道:“我去找他说说!自己人整自己人算什么!”
李光头道:“等等!”
“等什么!”谢和道:“等到这些不懂事的小子们把商会的风气坏了么?”
“等等!”李光头叫道:“这事别插手——这是老王的意思!”
谢和本已走出了几步,听到这句话才顿足,回来道:“王老大他什么意思?啊!难道这次的事情是他……”
“不是他。”李光头道:“他只是袖手旁观罢了。”
“袖手旁观?”谢和道:“我对庆小子向来没什么好感。但咱们成立这个商会的目的,为的是守望相助!不是彼此斗来斗去!王庆在日本虽然嚣张了点,但主要也是对外,在日本人那里,他也给我们挣了不小的面子!至于和毛海峰的事,那也只是动点小聪明!无伤大雅!但王清溪这次是要掐庆小子的入货渠道——那不是要将人家往死里赶么?不行!我找王老大说去!”说着又转身。
李光头叫道:“我去过了!”
谢和听见,这才又转身,道:“他怎么说?”
李光头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庆官太顺了,让他出点坎坷磨练磨练,也是好事。到了要紧关头,如果庆官实在熬不下去,他会出手的。”
谢和皱着眉头,道:“我是怕这风气一开,以后……唉!算了!现在龙头不管事,他是老大,就听他的吧!”
两人正说着,别墅群那边忽然传来了阵阵欢呼,谢和愕然道:“出什么事了?好像是王老大那边。”
李光头也站了起来张望,不一会,便见叶宗满笑吟吟走了过来,道:“你们俩不去看看热闹?”
谢和问:“什么热闹?”
叶宗满笑道:“王老大认海峰做干儿子了,现在就要行礼,已经去请许龙头来见证了,你们不去看看?”
李光头和谢和对望了一眼,李光头那两条半白的眉毛又低垂了两分,谢和心道:“毛海峰这孩子也不错,对王老大也孝顺,只是这会子认父子,不嫌时机不大好么?”便问李光头:“去不去?”
李光头道:“许龙头既然也去了,我们怎么好不去?”
双屿地方不大,没多久全岛便传遍了,人人赶着来贺!王直的府邸地方不小,这时却容不下所有来贺的人,资历不够的只好在门外踮脚探望。
李光头等赶到时,许栋、徐惟学、方廷助等都到了,徐惟学招呼他们三个道:“王老大今天大喜!你们怎么来得这么迟啊!”
叶宗满笑道:“这不是来了吗?”
三人上前排位子坐下,算是毛海峰的叔伯,许栋给二人做见证,毛海峰跪下,给干爹敬了茶,王直接过,甚是感慨,道:“我少壮入海,干这杀头的买卖!父母妻儿都在老家,就是过年也见不到。如今得峰儿认我为父,以后就不至膝下空空了。”便给毛海峰改名为滶,问他是否愿意。
毛海峰大喜,站起来对来观礼的嘉宾叫道:“从今日起,我就不叫毛海峰,叫王滶!”
王清溪等带头叫好,众大老也都来恭喜,王滶给王直敬过酒后,又来敬众位叔伯,自许栋、李光头,一直敬到方廷助、谢和,众大老给他道喜之余,不免劝励两句。
门口喊官忽唱道:“理事庆华祥当家王庆到——”
所有宾客一听都转头过去,均想:“他也来了!”
便见东门庆带着安东尼和杨致忠入内,先向王直道贺,跟着来到王滶面前,问讯毕,道:“今后要改叫王大哥了。”脸上神色甚是平静。
许多宾客都想:“一听说王滶做了五峰船主的干儿子,连他也来奉承了。”
王直拉了东门庆和王滶的手搭在一起,道:“你们二人是商会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一时瑜亮,有些心病在所难免——这些我都知道。但如今你们在东海也已都是有万儿的人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今天既然一个叫我干爹,一个叫我叔叔,那今后你们便是兄弟,要互相护持,团结一致,这样才能将东海商会发扬光大!知道了不!”
两人赶忙握紧了手,一起道:“谨遵干爹(叔叔)教诲!”
王滶又对东门庆道:“庆官,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便也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要多喝几杯!”
东门庆道:“今晚不醉,我就不回去了!”
说着两人一起放声大笑。
笑过之后,王滶便去招呼别的贵宾,全场的焦点也随他转移,再没人注意到东门庆了。场面虽然热闹,但东门庆却倍感冷清!
在日本时,其实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那时候受冷落的是王滶,今日却反了过来。
杨致忠见人人都围着王滶转,马屁拍得一个比一个响,心中也觉没趣,凑过来对东门庆道:“总舶主,这是人家的得意事,咱们应付过了,可以找个由头,走吧。”
东门庆却道:“不!我要把酒喝到最后!”
这一晚没什么人来向他敬酒,但他却还真喝得有些高了!直到子夜,宾客散尽,东门庆才最后一个离开。王滶连道:“庆官!够意思!”
东门庆微笑道:“你既认我这个兄弟,我哪有不帮衬你到底的道理!”
这时大佬们也都已经走了,旁边王清溪忽然笑道:“庆官,听说你最近有些麻烦,是不是要我们帮忙啊?”
这句话说得相当的难听!杨致忠当场就皱起了眉头,东门庆低了低头,又昂起头来,道:“不用。这么小的关卡,我就不信我过不去!”
“好!”王滶哈哈一笑,道:“就是得有这样的气概,才不愧是我们东海商会的双头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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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一章 琴干
从屋内走出来,夜风一吹,酒气上涌,东门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安东尼赶紧扶住他,却听哇的一声,东门庆吐了个肚子干净。
杨致忠安东尼忙问:“总舶主,没事吧?”
“嗯,还好。”
东门庆的别墅虽然偏僻,但和王直的别墅同在一区,所以离得并不远。走到半路,李荣久带着李成泰、赵承武来接,东门庆心里难受,不想就回去,让赵承武先送安、杨二人回去,自己却信步上山散心。杨致忠使个眼色,李荣久、李成泰赶紧跟上,唯恐有失,东门庆回顾道:“别跟来。”二李停了停,但还是远远地跟了上去。
走到山腰,李成泰赶上来道:“总舶主,不如回去吧。”
东门庆道:“现在回去,我也睡不着!你们先回去吧!不要跟着了!”
李成泰道:“出了意外怎么办?”
东门庆苦笑一声,道:“现在人家想怎么整我就怎么整我了,不用派人来暗杀!会出个鸟意外!”又赶他们二人走,二人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追着,哪敢离去?
翠屏山为双屿最边上的一座小峰,为双屿出入大海之屏障,因绿树苍幽,故名。此时已是深夜,无灯无火,到处黑抹抹的,东门庆又身在此山中,翠字屏字皆不见,唯觉山路不甚好走。但他这时其实也无心留意周围的景色,心里万事翻腾,比酒劲上涌还难受!
正无聊赖,忽有琴声从山顶传来,东门庆寻声而前,一路甚是坎坷,终于在翠屏之巅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弹琴者。这块大石头位于翠屏山最高处,再过去就是悬崖大海,海lang声哗哗传来,就声境而论,和在山腰时已是两种境界。
石头上那人背着东门庆,面朝大海,坐而抚琴。
东门庆静静地走近,站在一边立听,他也是学过琴的,可惜无有所成,此时听了半晌,心道:“这不是乐工之琴,是学者之琴。”
忽闻铮一声弦断,一个男子声音道:“谁人偷听!”正是石头上那人,声音嘶哑,似乎声带受过伤。
东门庆走到石头下,仰面问道:“先生在思念什么人么?”
那男子呀的一声,似乎颇为讶异,转过身来,将东门庆打量了两眼,更感诧异,道:“小小年纪,竟也懂琴?”
大石头放着一只木几,几上陈列着一些东西,还点着蜡烛,上有月光,下有烛火,交相映衬,便让东门庆看清了那人的容颜:却是一个整张脸都皱成了干橘皮的一个老者,颌下一把稀稀疏疏的短须,脸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却似比黑暗中的月光、烛火更夺人目。
东门庆想:“没想到他这么老了。”敬他年高,便施了一礼,道:“长者好。”
老者微微一笑,道:“小伙子倒也有礼貌。”头微微一侧,望了远处的李荣久、李成泰一眼,东门庆道:“我的两个下属,不用管他们。”老者点了点头,往身边的石面上拍了一拍,便又转过身去。
那块大石头上,除了堆放老者的那些东西外,刚好还能容二人坐立,东门庆见他相邀,便爬了上去,坐在那老者身边,见几上有一支洞箫,似是古物,一时兴起便拿了起来,呜呜呜吹了一转。
老者点头道:“不错。不错。”叹了一声道:“我自大病一场之后,这萧笛笙管便都无能为力了。这支洞箫也算不恶,放在我身边也无用,送了你吧。”忽又道:“你也在想念什么人么?”
东门庆点了点头,道:“我想起我的亲人了。”他刚才吹箫之时,脑海中不断地晃过许多人,先是张月娥,跟着是松浦绫子,跟着是戴巧儿,跟着是他的父母、兄弟。
老者道:“少年人,遇到挫折了吧?”
东门庆大感惊奇,道:“你怎么知道我遇到挫折了?”
老者笑道:“年轻人出门在外,当一帆风顺时,便只知风流快活,哪会想起父母家人?也只有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时,才会想起家,想起那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对自己好的人!”
东门庆听得怔了,许久才道:“先生说得不错。现在想想,我不但不孝,而且薄幸!只有自己出事了,才会想起他们!”不知怎的,在这老者身边呆着,竟让他感到十分自在,见桌上有酒,也不问过,拎起就喝,那酒入口甚滑,一入腹中却烧了起来,东门庆哇的一声,大叫道:“好酒!好酒!”
老者哈哈大笑,道:“小心点喝!这酒的年纪比我还大,不好惹的!”
东门庆也品出此酒甚有年头,问道:“是先生家藏的么?”
“不是。”老者道:“是我到双屿之后,才偶尔发现的。”指着几上另一壶酒道:“这两壶东西,还有这把古琴,原主人本来是怎么也不肯让的,后来我一狠心,把一整船的苏木全送了给他,他被我砸晕了头,这才乐呵呵地换了给我!”
东门庆赞道:“先生好雅兴!”
老者笑道:“是世人不识货罢了!如此良材美质,乃是无价之宝!怎么能和有价之物相提并论?那人能寻到这宝货,也算他有些眼光。可惜有始无终,到底是器量不够。”说着又挑起了琴弦,这回却没成曲,只是几个韵律几个韵律地散弹,且弹琴,且喝酒,一边与东门庆闲聊夜话。
东门庆问:“先生到双屿,是来做生意么?”
“不是。”老者道:“我是在找我一个亲人。”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是什么样的人?姓甚名谁?我在双屿颇有些朋友,或者能帮到先生。”
“不用。”老者道:“我先前以为他去了南洋,一路追去,竟跑到了印度、缅甸一带,后来回到满剌加时,才又听到他的消息,如今已经找到了。”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哽咽。
东门庆心道:“莫非他这个亲人遇难了?”便安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先生节哀。”
老者夹了一下有些湿润了的眼睑,笑道:“你道我那亲人出事了?呵呵,没有。我是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两个亲人。唉——”这一声叹息,真是长矣深矣,令人几不忍闻。
东门庆听这声叹既悲且悔,道:“先生的这两位亲人,可是已不在了?”就初识者而言,这句话问得有些唐突了,但东门庆这时也不知是酒气上脑还是别的原因,竟问了出来。
老者也不以为忤,嗯了一声,道:“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别人的小妾……唉,我对不起她们,只为一时之**,把一个丈夫应有的责任,把一个男人应有的节操都忘了!是我害了她们!是我害了她们!”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流了下来。
东门庆听了这句话,登时想起了戴巧儿,咕噜噜连喝了几口酒,拿起了洞箫又吹了起来,却是不成韵律,放下洞箫,又是几口酒!
老者道:“你这样喝,小心醉了。”
“醉了便醉了!”东门庆道:“醉了好!少了多少烦恼!”
“但醒了之后,烦恼依旧是烦恼!”老者道:“除非是死了,那才一了百了!但心中尚有未完的心愿,就此死了,却又不甘!”
东门庆与这老者虽是初次见面,但见面之后每句话都说到彼此心里去了,不禁大生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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