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渐渐介入到庆华祥里头来了。一开始,他还道庆华祥只是一个大一点的武装走私团伙罢了,但参加完这次澎湖建制后他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东海其它的水寨、商号也不是没规矩,可绝无一家有如此严密、如此正规的体制!这样一个集团,如果只是做做生意也就算了,问题是这个集团还拥有强大的武装!这便不能不让东门康对这个集团的未来充满惊疑了!
想到这里,他向戴天筹望了过去,在这个人身上,有很多很多他想不通的疑团的答案。
可是,东门康知道,他不能问!
第二一零章 不合时宜的小性子
“小姐,姑爷来了!”
小红偷偷叫了一句,然后便和许夫人多到后面去了。过了一会,东门庆进门,许夫人在后面掀开布帷一角偷看,见东门庆脸上竟有少许不安,心中大喜,将布帷轻轻放下,带小红从后面走了。
夫妻俩久别重逢,张月娥方才脱困,东门庆按理说应该安慰她,但他重婚不久,心中有愧,一时不好开口,张月娥本应该起而大闹,但听了许夫人的话后却忍了下来——开始是忍,后来看看东门庆经过一年多的风风雨雨,眉宇间颇见沧桑,心想:“他在外面,也不容易。”竟怜惜起来了,叹了一声,过来给他脱下外衣,换了便服,道:“海上的日子苦吧?”语气竟是平静得出奇,就如丈夫才去串门回来。
东门庆这次是硬着头皮来见发妻,已做好被她打骂的心理准备,怎知张月娥竟没闹,暗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摸摸她的肚皮,道:“孩子怎么没的?和许栋有关么?”
张月娥一听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掉,道:“和他倒没关系,都是我不好……”
东门庆赶紧安慰道:“别哭了,想必是这崽子和你我没缘分。反正我们都还年轻,再生就是了。”说着帮妻子抹眼泪。
张月娥点头而已,问他饿了没,东门庆说这次会议开得长,还没吃东西,张月娥便到后面的小厨房煮了一锅稀饭,端了一碟咸菜咸蛋,出来陪丈夫吃。两人聊着些家常闲话,全没一句要紧,张月娥忽道:“余姚那个,好相处不?”
东门庆手中的调羹顿了一顿,道:“有些性子。”便又继续喝粥。
张月娥道:“我不求别的,只盼你平安。但你也别为了别的女人,就忘了我!”
“胡说什么!”东门庆道:“咱们是一辈子的夫妻,现在是,老了也是,死了也是!”
张月娥脸上露出既欣然又伤感的神色来,有些哽咽,却还是竭力保持平静,道:“我知道。”见丈夫已经用完膳食,便收拾了碗筷,回来偎依在他怀里。
东门庆抚摸着她的脸道:“这胎记好像淡了。”
提起这个,张月娥有些不太高兴,道:“可惜遇到娘亲晚了,敷药不及时,这胎记去不尽。”
东门庆在她脸上胎记处轻轻吹着气,说:“去不尽也好。我就爱你有这胎记,没有了反而不习惯。”
这件屋子不大,但在夫妻二人的轻声悄语却充满了温暖,东门庆在澎湖一住就是半个月,每天晚上都竭尽所能,希望能让张月娥再次怀孕。
半个月后夫妻作别,场景又如当日南澳离别之际,张月娥知道丈夫要去日本,先一日已到妈祖宫求了平安符,让他贴身带着,以保平安。
开船之前,东门庆忽将徐海唤来,表他功劳,升他为副管带,职位与李承泰相捋矣!
许夫人听说此事后,笑容溢于颜面,小红道:“那个徐海又不是咱们亲戚,夫人你干嘛替他高兴?”
“我哪里是替他高兴!我是替月娥高兴!”许夫人道:“女婿升了这徐海,说是功劳也没错,但依我看,更多的还是当着大家的面给你小姐的面子!好好好!这个女婿还算有良心,咱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了!”她虽有个儿子在南澳,但因许栋的缘故,已决定依女儿女婿过日子了。
东门庆在澎湖的这段日子里,众部属已经将船只安排好了一支比从日本回来时大一倍的船队!这次吴平从满剌加回来,不仅带回了满船的香料,还带回了七门佛朗机大炮,十二门小炮,火枪二百支,弹药无算。香料准备到双屿卖了再购入生丝诸物,至于枪炮弹药则在内部消化——在卡瓦拉布拉帕等的训练下,此时庆华祥内部能熟练操枪者已达二百五十余人,抽出其中善射者,亦足以组成两支百人火枪队了。
这次前往日本,人事安排与来时颇不相同。吴平、于不辞、安东尼、唐秀吉等仍然随行。考虑到杨致忠年纪有些大了,东门庆也不让他前往,而命他继续经营内陆的入货渠道,张维则继续巩固福建沿岸的近海接济,不过中心则由月港移向石湖。
东门庆又让东门康着手整理东门家和庆华祥商号在人脉与渠道上的对接,尽管东门霸还不肯原谅东门庆,但以当前的形势论,东门家要想发展已不可能不驳接上庆华祥的势力。实际上除了东门霸一人比较顽固之外,无论是东门度还是东门序都认为两者应该结合,东门度甚至已经明确告诉东门庆他愿意进入庆华祥接受节制,只是此事东门霸始终不肯点头,所以事情便有些阻滞,最后在东门度与东门序的努力下,双方各退一步,由东门康来作为中间枢纽,将东门一族的陆上势力与海上势力连接了起来。
除此之外,东门康还负责着与浙江谢家的联系工作。他本身也是一个秀才,论斯文胜东门庆多矣,论气质亦更近一个书生,性子又够柔顺,且是东门庆的至亲胞弟,由他代表东门庆去应付谢家正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人选了。
双鲤船队先到石湖停了一停,一是送东门康、杨致忠、张维上岸,二是让东门庆与谢素素道别。谢素素在石湖望眼欲穿,才盼到丈夫回来,原打算作长厮守,不料东门庆说只住一晚就走!谢素素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舍,嘟哝道:“这才成亲多久,你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抛下人家一个人孤零零的……”说着就伏案哭了起来。
东门庆才从张月娥处回来,半个月来习惯了张月娥的宽容,这时见谢素素使小性子,眉头大皱,心道:“说到通情达理,素素可比月娥差多了!月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对我可也没一句重话!更没让我心烦!”心又向澎湖那边偏了偏。
谢素素哭了好一会,见东门庆也不来劝慰自己,忍不住骂道:“你……你没良心!”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我不去日本做生意,怎么维持这个家!又不是去玩,什么叫没良心!”
谢素素道:“不去日本难道这个家就维持不下去了?我们谢家从来没人去过日本,还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无理取闹!”东门庆别过头去不管她,谢素素发起嗔来,性子使得更狠了,开口闭口均以阁老派系、方伯嫡传自居,东门庆最烦的就是谢家自居尊贵,怒道:“我知道你家出过个阁老,出过方伯,可你们也不用整天放在嘴上!哼!阁老方伯的子孙?嘿嘿!靠祖宗过日子的,算什么好汉!你丈夫我靠自己闯出来的天下,那才是真本事!”
谢素素这时尚未悟出丈夫所忌所恼为何事,手指指着他不住地颤抖,叫道:“你……你……你忘恩负义!”她这句话,分明是内心深处仍以谢家肯招东门庆为女婿为一种恩惠,以自己肯嫁给东门庆为一种俯就!
站在她的立场,这么想倒也正常,但东门庆却从不这么想,听到“忘恩负义”四字倏地站起,冷笑道:“我忘什么恩?你谢家对我有什么义?你谢家是很尊荣,可惜都是虚架子!哪比得上我东门庆有钱有势来得实在!”一拂袖,全不管谢素素伏案大哭,竟然就走了!第二天已要出发,当晚竟也不回来休息!
谢素素被撂在那里,整个人呆住,直到墨儿进来,她才又哭了起来,连骂东门庆没良心!晚饭也不肯吃了,墨儿知道若不是东门庆来软语相求她定不肯动筷了,就来寻姑爷,东门庆这时正和戴天筹杨致忠等议事,水虾蔡和牛蛙守在门外,将她拦住,墨儿自以为出自谢府,对牛蛙等从来不放在眼里,见他们敢拦自己,不悦道:“我是来寻姑爷的!”
水虾蔡道:“什么姑爷,这里只有当家,只有总舶主!没什么姑爷!快走快走!里面正在议正事呢!”
墨儿叫道:“我们家小姐不肯吃饭了,你知道不?要是饿坏了我们家小姐,你担当得起不!”
牛蛙笑了起来说:“她又没病没痛的,自己不肯吃饭,关我们什么事?”又对水虾蔡道:“这种千金小姐,就是娇气,哪有嫂子大方!”
墨儿虽然气嘟嘟的,但心思灵巧,闻言问:“什么嫂子?”
牛蛙道:“就是月娥嫂子……”忽被水虾蔡打了一下,才赶紧住嘴。
墨儿还要问时,屋内东门庆喝道:“外头什么人再吵闹?”墨儿赶紧叫道:“姑爷,是我,墨儿!小姐不肯吃饭了,你快去看看!”
东门庆在屋内怒道:“胡闹!没见我们正议正事么!水虾,把她赶走!”
水虾蔡和牛蛙便来赶她,墨儿犹不肯走,一边推开水虾蔡牛蛙来赶自己的手,一边叫道:“姑爷,姑爷……”
忽然房门打开,墨儿才一喜,但走出来的却不是东门庆,而是徐海!他微露刀刃,轻喝道:“走!”
墨儿被他的煞气吓得一个哆嗦,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来?赶紧走了。在余姚时谢府上下对东门庆都十分傲慢,谢素素主仆二人也都受到了影响,以至没弄明白这场联姻中双方真正的位置,直到徐海亮刀,墨儿才有所醒悟。
她回到房里后将事情跟谢素素说了,谢素素怒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他这么待你,分明是没将我放在眼里!我这就去找他!”
墨儿赶紧牵住了她,道:“小姐,别去!”
谢素素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啊了一声,道:“对!我干嘛要去找他!我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他来求我!他这次若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吃饭了!”
墨儿经过了刚才的事,想法都与之前大不同了,心道:“咱们这个姑爷好大的霸气,小姐这样做,未必行得通……”只是口中却不敢说出来。
谢素素忍着饥饿,以气恼填肚子,谁料东门庆根本就不去揣摩她的这些小家子心思,第二天一早直接前往码头,祭了妈祖后便扬帆出发,竟连个口信也没留下!
第二一一章 东门庆的科举
东门庆这一走,谢素素登时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凭恃!当她被祖父厌弃,整个人曾因绝大的痛苦而保持清醒,遇到东门庆后境遇渐顺,成亲后整个人又都沉陷于幸福状态中,昔日的小姐脾性故态复萌,这时见丈夫弃自己而去,暗中伤心之余更感恐慌!痛定思痛,忽想:“我究竟是凭什么这样对他?”
她重新想起了被祖父接纳的原因,重新想起了自己成亲之后风光的原因,猛地很痛苦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皆因东门不因谢!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东门庆的婚姻中,掩盖在奇缘与爱情之下的乃是**裸的利益交换!
人情皆势利,庆华祥内部也不例外,众人见她被东门所弃,言语神色间渐渐也都荒淡了,谢素素的触觉又在这个时候恢复敏感,登时倍感难受!
再接着,她从墨儿口中得知了有“月娥嫂子”这样一个人存在于澎湖,心中更是惊骇,一加打听,才知道那个月娥竟是东门庆的发妻!上次东门庆去澎湖就是为了去见她!知道这一些后谢素素的心更凉了!
若是张月娥陷入此境又无母亲开解,这会说不定便沉沦于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当中,但谢素素却比张月娥独立得多,运势跌到谷底,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心道:“就算那个月娥先和她好,那也是无媒苟合,怎么能和我两家联姻、明媒正娶相提并论!夫君只是一时恼我,待他从日本回来我稍加和颜,他定会回心转意!”
这日忽报舅老爷谢敏学来探,谢素素大喜,墨儿道:“好了好了,孙少爷来了就好了!小姐,你就将这边的事情与孙少爷说知,让他替你出头!”
谢素素略一沉吟,心想:“夫君不是肯服硬的人,若让哥哥去压他只怕会适得其反,何况哥哥还未必压得住他!”便喝令墨儿不得对此间之事稍露口风,否则就赶她回乡下去,吓得墨儿不敢不噤声。
东门康正在督建石湖城,听说谢敏学来赶紧出迎,两人见面彼此都有好感,东门康心道:“余姚谢氏,果然名不虚传!”谢敏学则想:“不意赖之还有这么个弟弟!”
再入内与妹妹相见,谢素素虽是一肚子的委屈,这时却不敢流露半分,强颜欢笑,宛如在余姚时。但他们究竟是兄妹,谢素素此时的演技又还嫩,胸中愁苦毕竟隐瞒不过,谢敏学便问何故,墨儿忍不住,叫道:“孙少爷!你不知道!姑爷他……”
还没说完,已被谢素素斥道:“放肆!退下!”墨儿很少见谢素素这般疾言厉色,心里害怕,赶紧退了下去。
谢敏学更是奇怪,问妹妹:“赖之究竟怎么了?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没有。”谢素素泣道:“墨儿不懂事,哥哥别理他。”
谢敏学道:“墨儿素来聪慧,怎么会不懂事?你别瞒我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素素心中眨眼间绕了七八圈,才道:“哥哥,你有办法将他留在大陆,不要出海么?”谢敏学一愕,不知此言何故,谢素素泣道:“我不想他出海,我想他多留在我身边。”
谢敏学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我道是出了什么事,原来她是怪赖之在外面跑。”谢敏学是谢家子弟中眼界较广者,又出过两次海,与海商们打过交道,见识与谢敏行之流不同,比之乃祖谢亘的泥古不化更若云泥,他又不像他妹妹一般陷入婚姻盲目之中,对这场联姻从一开始就明白其间的利害关联,这时略一沉吟,道:“妹妹,你要赖之不下海,那是不可能的!”
谢素素忙问:“为什么?”
谢敏学道:“海上有大利!赖之因此而富!再说他在海上已有了根基,如何抽身得出来?”
谢素素道:“难道就完全没办法了么?”
谢敏学笑道:“若为利而往者,亦将为利而还!你若能寻到比海上更大的利,或者能将他留在大陆,否则的话,单靠柔情亦属难能。我看你就看开些吧,毕竟他只是到日本赚钱,又不是不回来。”
谢素素哦了一声,却不受乃兄劝告所左右,又问:“庆郎在海上的根基有多深,获利能有多少?”
谢敏学道:“如今东海匪患多如牛毛,这些恶贼连朝廷的诏令也不顾,但我持赖之昔日所赠信物,便能在闽浙之间畅行无阻,你说他的根基如何?至于获利,你看他给你操办的婚礼还不明白么?咱们谢家也算见识不浅,可赖之迎亲时的盛况,你见过没?你听过没?可叹咱们家那些食古不化之辈还总将他当作倒插门而轻他蔑他,当真可笑之极!”
他这句话本无刺谢素素之意,但谢素素却被伤了,心下大感惭愧,忖道:“一子错,满盘输!”这一局输了,下一局可当如何扳回才好?
谢敏学离开后,谢素素沉下心来,忖道:“那女人在海,我在陆,从墨儿所述情状看来,夫君的那些海上部属,大多都向着那女人,我若要夫君心向于我,除了戒我之骄,羁縻他以柔情外,还得设法将夫君留在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