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别杀我!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要是说出去,就让我不得好死!看在大家都是天朝子民,你千万别杀我啊!”
东门庆心想:“我的佛郎机话还没学会,李纯他们也半懂不懂,这家伙佛郎机话说得甚溜,留着也许有用。再说这艘船上若以是否曾替番鬼跑腿办事来区分,只怕谁都不干净!这家伙说来也是我大明子民,份属同胞,何必做绝了他?”便收了刀,跟陈百夫打了几个手势,陈百夫还没说什么,许七斤已经叫道:“王公子放心,王公子放心!我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会说!”东门庆点了点头,指挥着众人将古斯塔夫的尸体搬到一边,忽然瞥见古斯塔夫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项链,项链上镶着一颗夺眼的祖母绿,略一沉吟便扯了下来塞在衣袋里。
吴铁皮、水鱼蔡等看见,心里都想:“这个哑巴下手狠辣,可人也贪婪,连死人的东西也不放过。”不过见尸也要伸手乃是海盗惯有之习性,这些水手也不怎么将东门庆这个举动放在心上。
古斯塔夫的尸体被搬到一边后,东门庆便提了他的佩刀朝甲板方向而来。所谓“十室之邑,必有英豪”!这支海盗船队里被佛郎机人胁迫了的华人水手中本不乏英勇之辈,但这些英豪在历次叛乱中早已死尽死绝,这时留下的人,哪怕是吴铁皮、水鱼蔡等头目都是无甚主意的人,看见东门庆做事干脆利落,似乎胸有成竹,竟而自然而然便跟着他走。他们是四个华人团伙的首领,背后还牵连着二三十个水手,所以在几个通往甲板、船长室的过道上都埋伏有望风的人,这些人实际上已形成了一个无形的保护网,东门庆在这张保护网中从金狗号右侧通道往甲板方向走,一路都无障碍。
这时海面战况又变!李大用的船队已有几艘小船黏上了金狗号,甚至就是他的主舰也在逐步逼近。东门庆等在船舷看得清楚,心想:“我们的兵器不够,但再过片刻,等李大用的人冲上甲板我们再倒戈,不但能打那些佛郎机人一个措手不及,还能让那些佛郎机人分不出敌我……”
尚在寻思,忽然吴铁皮颤抖着指着远方道:“看……那……那……”
他指的却是被李大用攻占了的三桅帆船。由于金狗号不动,那艘被攻陷了的三桅帆船随风而近,船上形势渐渐看得清楚了!东门庆等举目望去,只见三桅帆船上潮州海盗正在攻杀仍然留在船上的水手——这时佛郎机人已经弃船而逃,所以留在双桅帆船上的不是东海各国水手,便是南洋各岛土著!但李大用的手下对这些人也毫不留情,只要拿住一概杀死!再走前几步,只见攻打金狗号的海盗也是如此作风!东门庆心下骇然,心道:“他们为什么不区别对待?为什么不分华夷良贱全都杀?”
他却不知道他之所以会这样想,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海上行事,利害当先,呼啸出海的海盗大多是在内陆活不下去的贫民,他们首先考虑的绝不是什么理想和道义,而是本集团的生存问题,简言之,就是如何活下去!保证了这个基础然后才能谈论其它。所以华夷之辨对这些海盗来说都比较淡漠,甚至不存在于他们考虑问题的范畴之内。
那些肯入乡随俗、规规矩矩遵守南澳水道规矩的佛郎机人,李大用也会考虑和他们做生意,而这次以门多萨为首的佛郎机船队劫掠了他们的运粮船,这便侵犯了南澳众的利益,灭了他们的风头!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利害他们都必须找回这场子,必须教训教训这支船队甚至灭了它!至于他们刀下死的是佛郎机人还是华人,对李大用他们来说并无多大区别!东门庆等一看到是华人船只来袭就以为是逃出生天的机会其实只是他们自己的一厢情愿,南澳众此次来绝不是为了要解放同胞,而仅仅是为了报复!为了立威!
东门庆失神期间金狗号上下已是杀声震天,这时又有两艘小船钩住了金狗号,二十多个伸手矫健的海盗涌了上来!甲板上无论是佛郎机人、南洋土著还是华人水手为了自保都已不得不拼死战斗!东门庆希望对方的领袖赶紧发来分化金狗号的信息,但是没有!一直没有!这一刻,金狗号上下已没有华夷,只有生死与敌我!
东门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衣冠之士对这些海盗的评价,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有理的。
“他们终究只是一群不晓大义的亡命之徒!”
东门庆不恨他们没有道德,却恨他们没有远见!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眼下他能做到的就是如何自保。在加斯帕巡到船尾之前,水鱼蔡、吴铁皮等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东门庆也窜回了会计室!在一刻钟之前他还盼望着潮州海盗能够大获全胜,这时却盼着门多萨能顺利率领金狗号逃出生天!
金狗号终于动了,在李大用的主舰靠近之前转向东南,由于金狗号比李大用的主舰灵活,所以能借着风势逐步抛离对手,但是那五艘小船还黏附在大船右侧,在解决了甲板上的危机以后,门多萨迅速组织水手向攀附到金狗号侧板的南澳海盗反攻,又动用了火器砸烂了其中三艘小船。
在加斯帕的指挥下,金狗号驶出了一道s形的轨迹,让南澳海盗的后续船只无法接近,在后援不继的情况下,金狗号上的南澳海盗逐渐转入劣势。两个头目眼看不利率众跳入还没沉没的两艘小船,李大用的主舰那边也发来了信号要他们回去——南澳众杀敌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主舰追不上敌船,再纠缠下去只能增加精锐队伍的伤亡而已。
双方距离渐渐拉开,并有意识地回避着对方,李大用的手下忙着在附近水面打捞还没沉溺的同伴,而佛郎机人则不敢停留,扯足了风帆向东南急撤!
眼看一场海战就要结束,东门庆意识到金狗号的统治秩序很快就要回归正轨,这时他忽然记起一个人还没解决——许七斤!但当他在人群中找到许七斤的身影时,这家伙已经躲到了门多萨身边!
“没机会杀他灭口了!”东门庆想,跟着又想起了水鱼蔡、吴铁皮等人,一旦金狗号安稳下来,这些人是否也能保住这个秘密呢?他觉得悬!
“唉——我做起事情来,还是处处都有破绽啊。”东门庆想,不过他还是得做最后一点努力,希望这点努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在尚未结束的混乱中,东门庆先将古斯塔夫的佩刀藏在一个角落里,跟着闪入了许七斤的船舱,找到了他睡觉的地方,翻开他的行礼,挪开他的东西,正要栽赃,忽然发现行礼后的角落里有一块木板似乎有异,他用那个十字架撬了一下,便撬下一块木板来,露出个老鼠洞般的窟窿,这个小洞刚好能容人手进出,他伸了进去一摸,便摸出一个怀表来。再一摸,竟又发现了几块金子和十几个银币,多半也是来路不正。
“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恶习。”东门庆想了想,便将那个镶嵌着宝石的十字架塞了进去,却将那怀表拿了出来。
这时在门外把风的李纯咳嗽了一声,东门庆赶紧将许七斤的行礼放好,走出门时,只见佐藤秀吉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李纯说。
东门庆哼了一声,咬着嘴唇不说话。佐藤道:“你还不老实,要不要我把大家叫来看看你在里面做了什么!”东门庆脸上全是无奈,只好摸出那个怀表来,佐藤秀吉眼睛一亮,东门庆将怀表往他手里一塞,脸上又露出祈求的神色来。
佐藤秀吉见哈哈一笑道:“没想到王公子也有摇着尾巴讨可怜的一天!”正要拒绝东门庆,想揪他去见拉索,忽然见东门庆祈求的眼光中带着倔强,心里一凛,便不敢逼得他太紧,又想:“那些南蛮刚刚遭遇一场大败,未必有心情来理会这些小事,我就这么凑上去未必能讨得好去。”看了看手里的怀表,心里喜欢,心想不如留下这宝贝,便往口袋里一塞,冷笑道:“还有其它东西没?”
东门庆摇了摇头,佐藤秀吉道:“我不信!”东门庆便乖乖举起手来让他搜,却搜到了安东尼给他的那个十字架——这个十字架远不如古斯塔夫那个名贵,所以佐藤秀吉看了看便没要,搜毕才对东门庆道:“以后要做什么坏事,记住别让我捉到!”说完便扬长而去。
李纯在旁边愤愤不平,东门庆却示意他不要乱动,等佐藤秀吉离开以后嘴角才露出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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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裁决之一
这场海战让这伙佛郎机海盗损失惨重,金狗号转向东南,航行了一天之后又转而向南。船走了两天,水手们才逐渐从战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
这场海战中门多萨和加斯帕最大的损失就是丢失了一整艘船,佛郎机人中除了失踪的古斯塔夫之外倒是没有一个战死,至于东方各族的水手们死了多少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反正这些不信主的人早死迟死都要下地狱的。
海战结束后的第三天,甲板和船舱的清理工作宣告结束,新的人员安排也定了下来,就在这时,金狗号大副古斯塔夫的尸体被找到了。
在放弃起事之后,水鱼蔡和牛蛙本来已经趁乱将古斯塔夫的尸体扔下了海。海战中失踪一两个人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样子毁尸灭迹倒也干净。不料他们将尸体扔下的那个地方上插有一支钩镰,钩镰的一端又连着一块南澳海盗小船的碎片,古斯塔夫的尸体就这样被这支钩镰和这块碎片卡住,金狗号扬足了帆南行,海水逆向冲击,将尸体冲得发肿,可就是没掉。等到这日门多萨派人清理金狗号外侧时,才在船的右后方发现了古斯塔夫!
“这个倒霉的家伙!”看着这个死于非命的同伴,门多萨叫道。
“该怎么处理他?”加斯帕说。
“让安东尼处理好了。”门多萨显然认为古斯塔夫是在海战中战死,因为连续两日的海水冲刷以及被扔下海时造成的碰撞冲击将古斯塔夫的尸体弄得伤痕累累,所以乍一看实难发现其真正死因。
水鱼蔡、吴铁皮等人见佛郎机人打算草草处理,暗中都松了一口气,许七斤则犹豫着、踌躇着,不知到底是否要将这件事情抖出来。毕竟,眼下佛郎机虽然重新掌控了局面,但这件事若是抖了出来,只怕金狗号又得掀起一轮血雨腥风。不过这还不是许七斤三缄其口的第一原因,许七斤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自己也会受到佛郎机人的责怪,因为他当初圄于局势没有第一时间将叛徒交出来,等到此刻再说,未免会显得不够忠诚,甚至还会涉身嫌疑。
“还是不说吧。”许七斤想,竟也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
东门庆暗中窥伺,见许七斤几次要开口都有些担心,直到最后见他没说什么才暗松了一口气,心道:“最好他们赶快将这番鬼海葬,一了百了!”
事情似乎会很顺利,如果没有安东尼那一声“咦”的话!但单纯、细心而又开始让东门庆感到讨厌的这个假番鬼却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发出了这么个不恰当的声音!
“怎么了?”门多萨问。
东门庆、水鱼蔡、许七斤——所有知情者都将心一提!这时如果安东尼的脑子更灵活些,懂得些权谋而说一句“没什么”,事情也许就有惊无险,偏偏他却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他的脖子……好像有些奇怪……”这句话出口之后安东尼就后悔了,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门多萨和加斯帕走了过来,脱下古斯塔夫的衣服仔细察看他的尸体,很快就发现古斯塔夫身上的伤痕虽多,但要么比较浅淡,要么就是伤在手脚肩头等不致命的地方,而脖子上那条勒痕却如一条盘绕成圈的毒蛇一般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
“他是被人勒死的!”加斯帕吼了起来。
众佛郎机人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这件事大不对头!南澳众袭来之际,大部分人连火器都用不上了,满船都在用快刀抢攻,弃砍刺而用勒几率甚低!跟着佛郎机人又想到了另外一个疑点:古斯塔夫当时是被派去船尾传令,那里基本没受到攻击,门多萨等本来还以为古斯塔夫是在过道上就遇到了袭击,但现在综合这道勒痕以及尸体发现的位置,佛郎机人认为事情大有可疑!
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古斯塔夫的死对门多萨来说并不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但他若是死在船队内部的人手里,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这艘充满猜忌的船上,很多时候要判断一件事情是不需要充足证据的——只要佛郎机人认为这些低等的东方人有造反的嫌疑,他们就会杀人!几个佛郎机人已经按紧了武器,他们的心腹——那些听得懂佛郎机话的二鬼子们也随之而动,这时门多萨将目光移到许七斤身上,森然问道:“古斯塔夫到船尾去,是你一路跟着的吧?”
许七斤见他果然怀疑到自己身上,心下骇然,但这时再要实话实说也来不及了!因为门多萨等在暴怒之下极可能会迁怒自己!他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但必须用一种能完全撇清干系的说法来回答!许七斤脑子一转,叫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当时一片混乱,我到了船尾时只觉得脑袋一痛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看不见大副了。”
“到达船尾?古斯塔夫是到达船尾后才遇袭的?”加斯帕道:“那群潮州蛮子可没攻到船尾吧,看来真的有内奸!”
水鱼蔡、牛蛙等人都听不懂佛郎机话,但看见这些番鬼的神情也都担心起来,许七斤担心加斯帕还要再问下去,急着要找一个人来作转移视线,便指着安东尼的裤腿道:“我记起来了,当时我晕倒时,刚好看到那个人的双脚,他穿的就是这种裤子!”
安东尼吓得双手连摆:“看在上帝份上!你别乱指!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足以帮自己洗脱嫌疑的事情,但他张了张口,却不忍说出来。他向门多萨望去,希望门多萨能相信他的为人,那样他就不用说出那件事情了。
“安东尼不会杀人的。”门多萨说,加斯帕也相信——他们虽然凶残,却不愚蠢,看得出这个虔诚得有些懦弱的黄种人不像是一个会行凶的人。
许七斤真正要拖下水的目标,其实也不是安东尼,听了门多萨的话后他又马上说:“啊,对了!那个人的裤腿是这个样式,但颜色好像是土灰色的……”
他仍然没有说是谁,但他的提点已经让安东尼惊呼一声,忍不住向东门庆望了过去,佐藤也叫了起来——他懂得一些佛郎机话,加上辨颜察色便将许七斤的话猜到了七八分,所以如果说安东尼的惊呼是无心而发,那么他这一声惊叫就是故意的!在被门多萨横了一眼后,佐藤秀吉结结巴巴道:“两天前我好像看过一个人穿着这样的裤子……”
李纯大急,走上一步要与东门庆共进退,却被东门庆悄悄推开,又向他摇了摇头,打了几个手势,要他记得自己之前的嘱咐。
这时大家的注意力还没集中在东门庆身上,只是听门多萨问:“谁?”
佐藤秀吉朝东门庆一指,大声叫道:“他!”
站在东门庆身前的人纷纷让了开来,使他孤立于甲板上。安东尼心中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只是不停地说:“不会的,怎么会是他……不!不会的!王庆是个读书人,不会是他的。王!你告诉大家,不是你!”说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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